◎他的小鸟都飞出去了。◎
等到林羡清重新拿起手机的时候,气息仍旧不是很稳。
一共十多个未接来电,都是林老爷打来的。
按理说他这么晚应该早就睡了的,林老爷从不会晚于八点睡觉。
温郁进了驾驶位,把车发动,雪早就停了,车轮在地面的余雪上轧出道道车辙印。
林羡清低头回拨过去,接电话的却是个女人。
“您好,我是第一医院的护士,您是林子祥的家属吗?他目前状况不太好,但是一直没人来照顾,所以想问问你们家属那边是……?”
林羡清的手抖了一下,她张了张嘴,干巴巴问:“我是他孙女,请问他怎么了?”
“骨癌,已经晚期了,你们……到现在都不知道?”
手机一瞬间掉落在地上,林羡清鼻头涌上酸涩,这种感觉冲入眼眶,她两眼倏然间变红。
温郁把车停在路边,等着她打完电话,不插话。
她哆哆嗦嗦地把电话捡起来,冲对面说了句“我立马赶过去。”
林羡清挂了电话立马开始订车票,好在还剩下最后一班车,她让温郁快点开车去车站,然后又憋着泪意给父母打电话:“刚刚医院里给我打电话,说爷爷他癌症晚期了,我今晚不回家了,回去一趟。”
徐云然那边刚睡下,闻言也立马穿着衣服说他们也一起去。
“你们现在去肯定来不及的,今晚好好睡一觉,明早去吧,我快到车站了,我今天先去看看爷爷。”
说到最后,林羡清忍不住哽咽,发不出声音。
她急急挂掉电话,温郁停在一个红绿灯路口,扯过几张纸,轻声过来擦去她掉下的眼泪。
“我跟你一起去。”
她情绪有点崩溃,一路碎碎念,“他以前就老说骨头疼,我以为是人老了骨头脆,前几年摔了一跤就摔折了,今年才刚过年啊……”
她以前说希望林老爷活到两百岁不要死,这还没活到一半呢,怎么就这样了。
“而且他还憋着不说,得病了怎么能一个人待在医院呢?没人照顾怎么行呢?他又抠,肯定舍不得请护工,那他怎么办呢?”
她一边哽咽着念叨,一边断断续续地掉眼泪。
两个人两手空空,就那样上了高铁,因为时间太晚,高铁上没什么人。
林羡清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楼房与荒野,祈祷着高铁跑得快一点,再快一点。
温郁坐在她旁边,擡手抚上她眼睛,微凉的温度缓和了她哭得灼热的眼睛。
“还得一个多小时才到,你先睡会儿。”
他低睫看着林羡清,低声哄着人,掌心又涌上一片灼热。
温郁轻缓地眨了眨眼,语调放得很轻,像摇篮曲:“他是个很好的老师。”
“我在他手底下学珠算的时候,他看起来很严厉,不茍言笑地板着一张脸,我一开始很怕他,他就默不作声地往我桌子上丢糖果,说要害我,把我的牙都吃坏,来惩罚我算盘打得不快。”
温郁难得笑了下,“可是他知道,我家里管得严,在遇上他之前,我都没尝过糖是什么味道。”
林羡清抽了抽鼻子,脑袋往侧边歪了一下,虚虚靠在他肩头,哑着声音问:“那之后呢?”
温郁低头沉吟几秒,他偏头看了看窗外一晃而过的荒野,冬雪复上枯木,电线杆上少有乌鹊停栖。
说话间吐出阵阵热气,温郁平静叙述:“珠算是我爷爷带我到林老爷那儿学的,后来我跳级上大学,老师知道我去报了计算机,就不喜欢我了,他大概觉得我背叛了他。”
林羡清闷着笑了下,她闭上眼,最后一滴泪从眼角滑落,“这确实像他会做的事。”
她靠在温郁肩头,哭累了,就扣着他的手浅眠。
梦里有一辆破旧的自行车,那也是林老爷的古董宝贝,只不过那个后轮老是掉,有时候林老爷接她放学回家,她坐在后座舔着冰棍,后轮就突然歪了出去,她从自行车上跌倒,冰棍碎了一地。
林羡清哭,傍晚的热风吹开她不对称的双马尾,白汗衫老头就用花布帕子给她擦眼泪,哄她说再买一根,然后跑到河岸下面去捞那个滚出去的自行车后轮。
半夜里还能听到老头搬着跛腿的小板凳在后院里修自行车的声音。
林老爷的东西都是旧的,偶尔林羡清用攒起来的零花钱给他买个东西,老人也舍不得用,都用花布包着,锁在抽屉里。
那个破了洞的蒲扇应该是奶奶去世前买给他的生日礼物,林老爷用了大半辈子都不舍得扔,那时候老屋子里还没安空调,林羡清睡午觉睡得满头大汗,林老爷就坐在边上,一边打呵欠一边给她扇风。
蒲扇漏风,根本扇不起来,老头困得要死,还怕自己的孙女睡不好午觉。
小时候的蒲扇风吹了十六年,吹过一个又一个四季,吹过最单纯的快乐,她成绩不好,经常拿着刚及格的试卷回家给他签字,老头从来不骂她,眯缝着眼睛板正地写下“林子祥”三个字。
他从不会觉得林羡清很丢人,总是一边嘴硬一边对她好。
林羡清睡着睡着,像是睡回了五年前的夏天。
原来那时,就是最好的日子,谁都没有走,大家都能陪着她,她仿佛有过不完的盛夏,有无数个值得期待的明天。
高铁到了目的地,车厢内响起提示到站的声音,林羡清睁开眼睛,发觉自己眼角又有湿意。
温郁用指腹蹭过她眼角,“下车吧,去医院。”
林羡清坐起来,立马飞奔下车,在马路上急急忙忙拦下一辆出租车。
小镇夜里还欢腾着,因为没有市里管得那样严,街道旁边还有不少鞭炮碎片,红的鞭炮与白的雪掺杂在一起。
出租车停在医院门口,林羡清拉开门冲下去,一边大喘气一边撑在前台问着病房号。
病房门关着,他甚至舍不得花钱住个单人间,屋里都是跟他一样孤独待在医院的老人。
两人站在门口,护士说林老爷好不容易才睡着,刚刚因为疼,叫唤了一阵,打了针以后就睡了。
林羡清想给他换个好点儿的病房,温郁就出钱让医院里调剂。
温郁去交钱的时候,林羡清守在门口,她看见林老爷旁边那个床的老人翻身下来,慢吞吞戴上老花镜,摁亮了手机。
好像是发现没有消息,老人叹息一声,又躺回床上。
她看得沉默,心里酸起来。
本来跟林老爷说好了过年来看他,结果她忙忘了,违了约,让老人在病房里过了个孤独的年。
林羡清去问爷爷的情况,医生说本来给他准备了剔骨手术,把骨头上的肿瘤剔出来,结果林老爷不同意。
林老爷跟医生说,不要给他家里人打电话,人的一生也就这样了,他活了七十多年,活够了,不想浪费钱。
看着他的小鸟都飞出去了,他是开心的。
林羡清跟医生说手术一定要做,温郁捏着她发潮的掌心,说手术费他会出,让林羡清不要担心。
“我在他手底下学珠算,他没找我要过一分钱学费,现在该我报答他了。”
两人办完所有的手续,在外面睡了一晚,林羡清突然很没安全感,蜷成一团缩在温郁怀里。
温郁半阖着眸子低低看她,擡指从她耳廓滑到她后脑,理好她散落的头发。
青年轻吻着她泛红的眼皮,安抚道:“都会没事的,你这么好,想要的都会得到。”
林羡清默默抱紧他。
林志斌他们第二天一早就到了,买了一大堆东西往病房里塞,几个人一起搭把手把林老爷转移到了单间。
林老爷瘦了不少,只剩个骨头架子一样,一贯硬朗的脸颊也凹了下去,他吐着气音:“谁叫你们来的啊?我好得很。”
林羡清一把掖住他的被子,哭说:“好个鬼。”
林老爷躺在病床上,他吃不下饭,只能挂点儿白蛋白维系。
老人的视线扫过围住病房的一圈人,松弛的眼皮挤出几滴泪,小声叫嚷着:“哎呦,搞这么煽情。”
他自从上次摔了以后记性就变差了,看见温郁还不记得两人曾经闹过矛盾,还虚虚擡指叫他过去。
徐云然虽说心里还有点不愿意,但这个时候也不好说什么,就任温郁上前去了。
林老爷把手虚虚搭在他手上,细细瞧了他一眼,用有气无力的声音叹着:
“哦,是温郁啊。”
“老师知道,你是好小孩。”他很努力地笑了下,“你只是不热闹。”
“你很好,很优秀,老师特别喜欢你。”他意识有些不清醒了,瞥眼看见床头柜上的果篮里有糖,就虚虚擡指指了下,林羡清明白他的意思,拿了几颗糖给他。
老人把糖塞进温郁手心,“继续加油。”
温郁捏了捏手心的糖,擡眼看着阔别已久的老师,紧抿着唇角。
他很难有情绪的起伏,他觉得世界也就这样,除了林羡清之外的人他都毫不在乎。
他以前认为,自己可以没有朋友,没有父母,哪怕与其他任何人都毫无瓜葛都没关系,只要有林羡清陪他就可以了,其它的他都不在意,他可以为林羡清奉献一切。
可是林羡清说,他不能这样,他要有自己的生活,不能只把她当成世界中心。
这一刻,温郁看着掌心那几颗糖,第一次因为其他人而觉得难过。
从来没有人告诉过他:“你是好小孩。”
作者有话说:
亲情,爱情,友情,他们全部都会有的。
还有一更在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