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他的
街上的人变少了,家家户户举杯庆祝,这是个下雪的除夕夜,地面现出深深浅浅的脚印,路边的树被剪去了枝叶,树皮爬上道道皲裂的纹路。
林杳把脸往衣领里埋了埋,稍微把窗户拉出了一道缝隙,头伸到外面粗粗喘了一口气,外面静悄悄的,路边蹲了几个人在小区里玩儿摔炮。
现在市中心禁燃烟花爆竹,年味少了大半,钻入鼻间的只剩下白雪的冰凉气味,林杳的鼻子冻得有些红。
身后有人在喊她:“囡囡把窗子关上吧,别吹感冒了。”
林杳关了窗户,边解围巾边说:“我就透口气。”
金母还在厨房里炒新菜,电视机里放着春晚,只起了个烘托气氛的作用,实质上没什么人看,但是不听着春晚的声音又觉得不像在过年。
阿婆把碗筷摆好:“小白呢,不跟你一起回来过年啊?”
林杳把凳子扯过来坐下,“嗯”了一声:“他回自己家过,万姨那边总不能没有人陪。”
阿婆又问:“那聂清她们家今年怎么也不跟我们一起过年?”
这个问题不好回答,聂家出了这么大的事情,这个年一看就不好过,这事估计对何元芳和聂清的打击都挺大的,现在聂家就剩下她们两个人在了。
林杳咬了下筷子,不好把这事跟阿婆说,只能糊弄着装傻:“不知道。”
金友媛最近的情绪也不太好,聂家的事被扒出来以后,聂清已经很久没来找过她了,林杳看见她慢吞吞地扒着饭,除夕夜也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吃完饭以后,林杳准备和阿婆一起回家,临走时金友媛小声问了她一句:“聂湛他……怎么样了?”
林杳轻轻看她一眼,摸不准金友媛现在对聂湛是什么态度,聂湛对她不错,可能是想在她身上找到一种赎罪的解救感,但是他毕竟利用了金星鑫,以至于此后的一切补偿都会显得微不足道。
她实话实说:“聂文浩没落网以前,他出不来。”
说得委婉了一些,落网以后,作为帮凶,他更出不来。
金友媛的眼睛往下一低,“嗯”了一声,所有复杂的感情都化为言简意赅的一个字,她也不知道自己要摆出什么样的表情了。
吃罢饭,大家都各回各家了,林杳走进电梯准备下楼,听见屋子里的金母还忧心忡忡地问:“媛媛,你这么晚了还要出去啊?”
“……”
电梯门关上,林杳下了楼。
屋外狂风乱作,木枝上挂着的雪成堆地掉下来,啪的一声掉在地面上,碎裂开来。
林杳的肩头也落了一些,雪堆砸在伞面上无比沉重,她的手都有些不稳了,掌心的疤磨蹭着伞把,她呼出一口白雾,看见阿婆走在前面,踽踽独行,那背影让人觉得有些熟悉。
她快走了几步,跟阿婆并肩,搀了她一把,阿婆含笑望着她,碎碎念着,说她终于也有个自己的家了。
林杳没吱声,盯着自己脚下厚厚一层雪,而后突然听见阿婆冲街对面喊了一声。
她眼一擡,看见对面撑着伞站在树下的沈郁白,瘦白的手指从大衣宽阔的袖子里伸出来,黑色的伞面上沾了薄薄一层雪,青年眉眼沉寂,被斑马线两边的红绿灯给染得透亮,剔透的乌色瞳仁被照亮,沈郁白的视线在阿婆身上晃了晃,礼貌地微微颔首,然后就停在林杳身上,没移开过了。
他稍一擡手,冲她勾勾手指。
阿婆了然一笑,“那囡囡你先跟小白去,阿婆回家啦。”
林杳有些为难,偏头看着阿婆:“不行,我得先看着你安全到家。”
阿婆笑了几下,眼角卷出几道褶皱,佝偻的身子被小小的伞复住,轻柔地推了她几下:“我又不是走不动了,一点小雪而已。”
红绿灯由红转绿,沈郁白跨过斑马线走过来,黑色伞面上的雪被抖掉一些,漆色的发尾沾上一点白,被他毫不在意地拂去。
“我跟杳杳一起送您回去。”
林杳摸了下耳朵,这人还不常这么叫她,乍一下听到沈郁白这么喊,她不由得有点没反应过来。
阿婆无奈答应下来,两人一左一右挨着阿婆走,林杳用伞撞了撞他的伞,疑惑着问:“你过来我这边的话,你家那边怎么办?”
沈郁白慢悠悠迈着步子,“他们都睡了我才出来的。”
小区里万家灯火都明艳如赤日,很多户人家一顿除夕团圆饭吃到现在还没完,楼底下还有你追我赶的小孩子在玩炮仗。
阿婆走到楼梯口后朝她俩摆手,示意自己到了。
林杳往后看了一眼,问他:“你没开车?”
他不置可否地擡了擡眉:“我的胳膊暂时开不了车。”
林杳看见他的夹板都拆了,还以为好得差不多了。
“那就走回去吧,反正也不远。”她有些困了,打了个呵欠,伞拿得有些不稳,天上盘旋落下的雪花降落在她的头发上。
沈郁白看见她的眼睛里蓄了一层薄薄的水雾,半张脸埋在围巾后面,耳朵被风吹得有些红。
青年默不作声地移开了视线,身后有小孩突然点燃了一个炮仗,炸得很响,楼上有熄了灯的户主拉开窗户训斥,说他们扰民。
“今天去你家?你家离得近。”林杳被这声炮响炸得精神了一些,抖擞了一下精神。
沈郁白停在她身旁,低了眼,将她颈侧那一缕沾上雪的头发挑了出来,头发有些微凉,他的手在口袋里捂过,林杳感觉到脖子上覆来一层微弱的暖意,很轻地掠了过去,稍稍痒。
“嗯。”他懒着腔调应了一声,不知道有没有认真听。
漫无目的地走了一会儿,沈郁白跟着她走,偶尔打几个呵欠,眼皮困倦地落了落,但也没抱怨。
这个时候到处都没了人,冬日的电线杆上连夜鸟都不曾栖息,空荡荡的,只有纯白色的雪挂在上面,给黑夜带来一点点亮色。
沈郁白的家里极度冷清,窗花啊对联啊什么都没贴,书桌上堆着一大摞申办俱乐部和车队的申请文件,乱七八糟的。
他摁开客厅的灯,在自己冰箱里找了一下,沈郁白平时也不下厨,他家冰箱跟林杳家的差不多空,不过林杳家的冰箱有他之前塞得一些桃汁和罐头什么的,还显得丰富一点。
沈郁白的指尖在冰箱门上面轻轻敲击了几下,像是在思考,然后偏过头问她一句:“还吃点东西吗?可能要出去买。”
除夕夜也没几家做外卖的,周边应该还有几家24H便利店开着。
林杳刚坐下,闻言后狐疑问:“你会做饭?”
“在国外都是自己做的。”沈郁白挺无所谓地说,但人已经跑去玄关准备换鞋再出去一次了。
其实林杳不饿,但是她想到自己还没尝过沈郁白做的饭,错过这一次不知道下次什么时候有时间像这样坐在一起相处了,所以就又站起来,重新换了自己沾了一鞋底雪的厚底靴,准备和他一起出门。
沈郁白的眼睫朝下耷着,盯着她的鞋子看了一眼,看出是约会没成的那次林杳穿过的鞋。
衣服也是,虽然不是上次一模一样的鹅黄色大衣,不过新年的衣服也是亮色,雪白的,看起来毛茸茸的很厚实,乌色的短发随着她弯腰的动作往下垂着,交搭在雪白的外套上,视野被分割成黑白分明的两块。
林杳换好鞋,擡了眼,乌溜溜的黑眼珠疑惑地眯起来,问他:“看着我干嘛?出门了。”
“没什么。”他转身往外走了一步,调子拖得慢,“只是在想,你这么怕冷的话,下次我还是不要用脚贴你的小腿了。”
每次都会冻得她一激灵,然后很无语地转身,顶着一张冷漠脸把他从被子里推出去,让他滚去睡沙发。
林杳听到这话也很无语,她关上门,冷笑:“那我俩今晚也别睡一起,睡一起你就乱来。”
走在前面的沈郁白刚把伞撑开,黑色的伞面上刚落的雪还没化,就又淋上新的,他几不可闻地微眯住眼,嘴角漾起一抹笑:“乱来?我什么时候乱来过。”
狐貍般蛊人的眼睛往上扬了扬,单薄的眼皮有种透明感,他靠近了一些,林杳挑着眉看着他的表情,等着他的后话。
沈郁白说话时的气息凝成具象的白雾,朝她脸上飘过来,青年的嗓音漫不经心的:“我可没有,我们俩到现在只做过一次哦,还是你主导的。”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下雪的缘故,林杳在他颈间嗅到一种清凉的淡香,似乎与之前闻到的味道有所不同。
她无语住了,走到一边撑开伞,“这段时间不是我受伤就是你受伤,禁一下欲,很难?”
他笑了一声,投降般道:“行行行,那伤好了就可以?”
林杳不理他,直接往雪地里走,走出小区预备拐弯的时候被沈郁白从后面捏住后脖颈,像拎猫一样让她转了个向,他低着漆色的眼,语调慢悠悠的:“这边,拐错路了,笨狼。”
沈郁白不放手,顺手把胳膊搭在她肩膀上压着,指尖像玩儿一样轻轻捏着她的肩膀,眼睛也没看她,只淡淡叙述:“你家周边有什么店、怎么去,我可都摸得一清二楚,而你怎么跟第一次来我家一样。”
两个人靠得太近,伞都打在一起,林杳把他往旁边推了推,回着:“我本来就没来过你家几次。”
他突然闷哼一声,擡着胳膊,脸色不好看,林杳一愣,想起他胳膊的伤还没好全。
“我打到你胳膊了?不能吧。”她又靠回去。
沈郁白抿住唇,精致的眉微蹙,轻叹着:“就是胳膊疼才放你肩膀上搭一下的,你还推我……”
林杳狐疑地看他一眼,他脸上还是一副有点痛的表情。
刚刚捏她脖子的时候不见他这只胳膊这样虚弱。
“放吧放吧。”不跟残疾人计较。
便利店里只有一个店员在值班,躺在躺椅上刷着小视频,声音还挺大,林杳他们进来了都没看见。
挑完东西准备付钱的时候,林杳稍一瞥眼,看见了坐在便利店里面的椅子上吃关东煮的聂清。
准确地来说也不是吃,她好像没有动过那碗关东煮,只是静静地坐在那儿。
此时已经过了十二点了,是大年第一天,她却一个人孤零零坐在这儿想事情。
林杳让沈郁白先去结账,自己坐到了聂清旁边,用手试了下温度,果然已经冷掉了,也不知道她在这儿坐了多久。
“在想什么?这么晚不回家。”
聂清缓缓眨了下眼,说话时语气没有任何起伏:“在想,怎么就变成了这样,我哥和我那个爸,原来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当初要是我妈没和姓聂的结婚,我们家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还不如让我妈和我两个人一起过。”
林杳看了她一眼,轻轻说:“也不能这么说,世界上哪有什么绝对的好人和绝对的坏人,再好的人可能都揣着一点不敢见人的小心思,再坏的人心底里可能也存在着一点良知,你哥确实做了很错的事,但是对于你而言,他是个很不错的哥哥。”
“他的坏你要认,他的好你也要认。”
聂清的眼睛有些红,她慢慢低下头,语带哽咽:“我就是不知道怎么见金友媛,我现在还姓聂,聂文浩也当过我的父亲,我没有脸去跟金友媛像以前那样相处了,我害怕她看见我就会想起不好的事。”
林杳给她递了纸巾,思索了一瞬,“你没有跟她聊过怎么知道她不会愿意见你?金友媛是很坚强的人,她和你一样,都能从这件事中走出来,本身就证明了你们都是内心强大的人,这件事又不是你的错,她不会对你有偏见的,更不会因为看见你就出现抵触的情绪,不然她这么多年为了走出这段阴影所付出的努力不是都变成泡影了?也许你该和她好好聊一下。”
聂清抱住她,头抵在她肩膀上抖了抖。
林杳侧头看见沈郁白拎着塑料袋往外走,手指了指外面,跟她做口型:“外面等你。”
她回了个“OK”的手势。
聂清擦了下眼泪,平复了一下心情,声音还有些微抖:“聂文浩,这几天来专门来找我了。”
林杳的神经一绷,身子也僵了一瞬,她没想到在全网通缉的这个风口浪尖上,聂文浩还敢出现在聂清这个受害人面前。
她表情严肃起来:“他跟你说什么了?”
“他说一定是我怂恿我哥去出卖他的,他会纠缠着我让我不得好死,他带了几个人来我家把东西砸得一团乱,对我妈狂吼,试图在我妈面前第二次强.暴我,我妈哭着报了警,他害怕了,又连忙开车跑了。”
她又摸了下眼角:“他就是为了报复我们,恐吓我们,不让我们好过,我怕他也会去找金友媛,林杳姐,你最好找几个警察守在金友媛那儿,聂文浩可能会偷偷去的,他想逼疯我们。”
林杳沉闷地“嗯”了一声:“我知道了。”
她最后拍了下聂清的背,安抚着:“先回家吧,在外面待到太晚的话何姨肯定会担心你的。”
她走出便利店,想跟李亚提醒一下这个事,但是又顾忌着是除夕夜,而且又是凌晨,林杳就只是顺手发着消息,想让他派人在金家小区蹲守一下。
短信还没发出去,李亚的电话就打进来,林杳皱了下眉,接起。
“你见到了金友媛没?金友媛妈妈打电话说她不见了。”
她耳边一阵嗡鸣,急急说:“什么情况?”
刚刚还一起吃过除夕夜的饭,她不过才离开几个小时,怎么就不见了。
“几个小时以前吃完饭,金友媛说她下楼买点东西,结果一直没回来,金友媛妈妈就去附近的商店都找了一遍,都没看到她的人,所以火急火燎地给我打了电话。”
李亚停顿了一下,声音变得更为沉重:“因为聂文浩亲自找过聂清对其进行威胁恐吓,我有点担心这事也跟他有关。”
彼时。
金友媛倒在面包车里,嘴巴里被塞了一块擦车的抹布,搭在副驾驶位的黄色马甲的一角让她恐慌,那个人还悠闲地哼着歌。
她看见那个身影,看见那件黄色的马甲就浑身颤抖,止不住哽咽,眼睛变得通红。
聂文浩从后视镜看了她一眼,笑眯眯地说:“好久不见啊,小姑娘。”
他一边开车一边计算时间:“嗯……有多久了,十二年了吧,我又来找你了,你不高兴吗?”
把着方向盘的两个胳膊显露出两块刺目的纹身,一边是“色即是空”,另一边是密密麻麻的符文。
聂文浩停了车,从烟盒里磕出一根烟,旁边跟着他的小弟就从身上掏出打火机给他点燃。
他把腿翘在方向盘上,一边吞云吐雾一边下流地调侃:“小女孩,你不会忘记我了吧?好歹我也是你第一个男人不是?”
金友媛浑身都抖了一下,用力挣扎,声音被堵住,只能发出闷声的低吼,听在耳朵里却仿佛刺耳的尖叫一样,如似泣血。
聂文浩哈哈大笑,下了车,拉开后备箱的门,把浑身都被绑住的人从后备箱里拎出来,他还故作同情地发出几声“啧啧”音。
“别激动啊,知道你很高兴。”
他把人扔到巷子里堆积的雪堆上,金友媛倒在地上爬不起来,重重喘气。
聂文浩披上那件黄色皮外套,周围还跟了几个人,他用力拍着巷子里的墙面,一下又一下,发出逗狗似的声音:“喏喏喏,看这里呀,还记得这里吗?”
凌晨一点钟的黑夜,四周都不亮,聂文浩的小弟熟练地用榔头砸坏了巷口的摄像头,雪还在簌簌往下落。
聂文浩不耐烦了,提着她的脖子逼迫金友媛环顾这个巷子,她眼泪成股地往下掉,看见巷口处矗立的牌子,写着“酒阑巷”。
男人低笑着:“不记得吗?你在那边的垃圾桶里,当时浑身抖得不行,求我饶了你。”
他又想了想,“嗷,对了,还有你哥,不知道他的名字,拿着一把刀来找我,说要为妹妹报仇,然后呢——”
他捏着她的头一扭,声音如恶魔般:“就在那个角落里,被我捅了好多好多好多刀,身上全是窟窿。”
聂文浩抓着她的头发,逼问:“记起来了没啊?被上过一次以后变成傻子了吗?可我不是听说你还上了大学了嘛?跟我那个可爱的女儿一起。”
金友媛的四肢动不了,她一边哭一边喊,声音全部被堵在嘴里的布后面。
“啊啊啊啊啊啊——”
聂文浩在一边捂着肚子狂笑,笑得直不起腰来。
“想疯吗?快疯吧,像我被你们逼疯一样,我总得逼死一个吧,不然怎么对得起你们这些年对我的追查。”
巷深处一片漆黑,衣服被地上的雪浸透,变得冰凉,如坠冰窟,骨头缝里都结了冰,天上掉下大朵大朵的雪花,覆在她的头发上面,又掉下,被她的热泪融化。
他在金友媛耳边碎碎念,挂着身上一串串符文,如念经一般:
“疯吧疯吧疯吧疯吧,你们绝不能好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