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6
【林杳的回忆向*人生】
街对面开了一家刨冰店,开店的是一对老夫妻,靠近店门口的桌子上摆满了各种各样的果酱,刨冰机的声音轰隆隆作响,老两口在店里忙活着。
金友媛骑着自己的小自行车,停在店门口,圆圆的眼睛一眨都不眨,顶着大太阳坐着,自行车被晒得发烫。
林杳想往她的车上撑了一下,结果被烫得瞬间撒开手,往旁边跳开一米左右的距离,难以置信地问她:“你不热吗妹妹?”
金友媛扁着嘴,摇了摇头,视线没离开过店里的刨冰机,无比馋涎地问:“药药姐,那是什么呀?”
她现在说话还有点口齿不清,第三声的音调发不准,总是喊她“药药姐”,童音稚嫩,怪可爱的。
林杳瞅了一眼,又看着金友媛的表情,一边回答她“那叫刨冰”一边摸口袋。
要完。
前几天林平回家给她的那点零花钱早让她霍霍完了,现在就剩几个钢镚,只够坐几次摇摇车,打几次弹珠的。
“咳咳咳。”她偏开头,清了几下嗓子,觉得有些尴尬,“你很想吃吗?”
金友媛飞快点头。
“真的真的很想吃吗?真的真的真的——吗?”
她每说一个“真的”,金友媛就点一下头,像个站不稳的不倒翁,前后晃荡着。
人家好歹叫了自己好几年的姐姐,林杳也做不到看着小姑娘亮亮的眼睛却无动于衷。
“行,我想个办法。”她去了旁边的公共电话亭,用兜里仅剩的几个钢镚给金星鑫打了电话过去。
这年夏天温度特别高,大下午的,马路上连个人影都看不到,只有不怕热的小孩子在外面疯跑,柏油路被晒出了汽油的味道,人行道两边的绿植郁郁葱葱,弥散着夏季特有的气息。
小孩子都放了暑假,金星鑫在家里写作业,她抛下作业带着金友媛出来骑车去公园玩,出来了没有一个小时就给金星鑫打了个电话去求助。
“那个,你妹妹想吃刨冰。”
她揪着固定电话的线,缠在手指上绕了几圈,有点不好意思说自己身上没带够钱。
“在哪儿?我来。”电话那头温柔地应。
他向来有求必应,就算隔着十万八千里也会满口答应着赶过来。
林杳四处张望了一下道上的路牌,把地址报了过去,然后挂掉电话回去找金友媛,连人带车推进店门口的篷子下面,避着太阳,不然把人都要晒化了。
林杳蹲在金友媛的车边,整个人都晒蔫巴了,金友媛蹬着车转着圈,问她:“哥哥什么时候来啊?”
这句话刚说完,店里的老婆婆出来倒垃圾,看见她们两个蹲在外面,怪可怜的,就招着手把人叫进去:“外边多热啊,都进来坐坐吧,店里凉快。”
金友媛童言无忌,说话声音很慢:“可是奶奶,我们没有钱。”
她为了证明自己没有钱,还把短裤的两个小兜都翻了出来,无辜地看着奶奶,像是在说,看吧,我真的一分钱都没有。
林杳又想笑又觉得尴尬,把头低了低。
婆婆笑了几声,“没事儿的,不要你们钱,进来进来。”
“刺啦——”
对面传来一道车轮急急擦过地面的声音,林杳把眼睛移过去,看见金星鑫从自行车上下来,两只脚踩在地面上撑住,微微侧过头看了她俩一眼。
得,救星终于来了。
她拍拍裤腿站起来,金星鑫推着金友媛的背把人叫进店里,“脸都热红了,进去点你要吃的,哥哥给钱。”
说完,他对老奶奶示意:“我给她俩付钱,也不能让您白干一场。”
奶奶甩着抹布,笑:“这有什么,都是小孩子嘛。”
林杳站得远,什么也没听到,在外面犹豫着自己该不该进去。
金星鑫半边身子都探进店里了,又撤出来,身子往后仰着,眼睛望向她站着的地方,叫了她一声:“待那儿干嘛,进来挑挑。”
林杳跟了进去,店里的木桌是新换的,摸上去还是滑滑的,有些老店里的桌子使了太多年了,摸上去是粘的,新开的店,各种设施都是新换的,就连空调吐的凉气都冷一些,看得出来老两口都是讲究人,桌子呀柜子呀,哪哪儿擦得都发亮。
金友媛现在还不识几个大字,捏着菜单摆弄了好一会儿,皱着一张小脸,跳着字念:“青果味、梅味。”
她挑挑拣拣半天,终于看见一个自己都认识的:“巧克力味,这个,我都认识!”
金星鑫拿过单子看了一眼,说了句“行”,林杳刚想扯过单子自己选选,结果他捏着菜单就去了柜台,林杳的手摸了个空,停滞在半空里,表情也僵了
这人,不是说请她吃的嘛。
林杳转头微笑着对金友媛说:“你哥,是真不做人啊。”
小豆丁晃了晃腿,义正言辞:“也是你哥哥呀。”
“行。”她乐了,“咱哥,咱哥真不做人,行了吧。”
她两只手撑在座椅边上往后仰了仰身子,故意把声音说得大:“这亲妹妹和假妹妹,还是有区别的——哎呀,疼!”
话还没说完,脑袋上挨了一劈,金星鑫站她后边,嘴角扯了扯,手掌合拢,还停在她脑袋上边。
“看吧。”林杳不乐意了,“果然是区别对待,你就只会揍我。”
他淡淡抿了口凉水:“你该揍。”
毕竟是别人的钱,林杳是不会央求他一定要请自己一顿的,虽然金星鑫没少请她吃东西。
静了几分钟以后,像是注意到她有点蔫巴,金星鑫又补了一句:“水蜜桃的果酱,还要加奥利奥碎,这么怪的口味,也就只有你了,我还能忘了你不成?什么亲妹妹假妹妹”
林杳笑了,竖起大拇指:“我是那个亲的。”
“啊?”金友媛鼓着嘴,“他是我哥哥,药药姐你姓林。”
林杳晃了几下身子,跟她开玩笑:“这还不容易?今天我就改叫金杳了。”
一开始还撅着嘴,听完以后想了两秒,金友媛又恢复了表情,“好吧,那你也到我们家来吧。”
接受得还挺快。
吃完以后三个人撩开刨冰店的布帘,被外面的热风吹得整个人都要不好了,刚刚吃刨冰激起来的那点儿凉意像一股烟似的,顷刻间就散得连个影儿都捉不着了。
“冲啊——”林杳跨上自行车,“看谁先回家吹空调。”
金星鑫脸色不太好看地在后面追着叫她:“喂,那个叫金杳的,你骑的是我的车。”
还有个一米出头的小蘑菇哼哧哼哧地蹬着自己的小自行车,小车后边一个辅轮摩擦着滚烫的柏油路面,连人带车都歪歪扭扭的,蹬了半天还没人家一步跨得远,金友媛急得直叫:“你们等等我呀,等等我呀!”
下坡的时候,马尾辫被吹得飞起来,自行车的车铃被她摁得叮叮响,边上是霖江支流,太阳压到西边,变得火红,连带着高楼大厦的虚影都烤成了橙色,林杳也热得出了汗,后边被两个人追着。
金星鑫只能慢吞吞地骑林杳的“小卡车”,倒不是真的“卡车”,只不过那车的链子很卡,她还没来得及修,这几个月都是骑着“小卡车”上下学,还没到学校呢,就能给人蹬出一身汗来。
林杳第一个到金家,她的书包还留在金家,本身是打算来写作业的,却没想到玩儿了一天,她下了车,暗叫一声不好,一边对金父金母微微笑,一边上了楼,翻开书包里的作业一看,还差二十多页没写。
蒋依给她定的要求是每天每本写十页,她上午散漫地写了一点儿,下午就出去玩儿去了,现在还差这么多。
楼梯上传来慢悠悠的踩踏声,林杳深吸一口气,两个指头拎着自己的暑假作业,在门被打开的一瞬间,转头,假笑。
“那个,四金哥,我的作业”
金星鑫也假笑,冷漠地吐字:“自己写。”
半个小时以后,林杳趴在桌子上,无力地威胁着:“我得拍照发给我妈检查的,我今天要是写不完,我就住你家了。”
“哦。”金星鑫漫不经心翻过一页,眼都不带擡一下的,“那你去楼下客厅,沙发还是打地铺,随便你,地板上还怪凉快的。”
她把下巴抵在桌面上,用桌子上的笔一根一根地扔向他,拖着声音:“无情啊——冷漠啊——没有心肝啊——丧尽天良啊——”
四支笔都扔完了,她摸半天摸了个空,正准备拿橡皮扔,金星鑫眉梢抽了抽,无奈地叹着气:
“哪门,写到哪儿?”
林杳毕恭毕敬地把自己的作业移过去。
这个人就是这样,好得没边儿了,心软得不得了,说什么都会答应,很难从金星鑫这里得到一个“不”字,哪怕提出的要求对他而言很为难,只要你多跟他说说,甚至都不用求他,他就会应下。
因为林杳现在年纪小,看待事物的态度都很单纯,觉得好就是好,好人就会有好报。
可这世界上的很多事都是说不准的。
这几天下雨,林杳喜欢到处跑,球鞋底下沾的全是泥巴,恰好林平的工程交差了,能回家待一阵儿,带她去换了一双球鞋,原来的那双就不穿了,扔在家门口的垃圾桶里,后来也不知道被谁捡走了。
这几天天气特别不好,晚上暴雨夹雷,震得房间窗户的玻璃都在抖。
林杳紧紧闭着眼,在轰隆隆的雷声里还能听见对面林平房间里传来响如擂鼓般的鼾声。
她想着该用什么东西塞住耳朵,但是用手使劲摁住耳朵,还是能听见;把手指头戳进耳朵里堵住,雷鸣声也还是会灌进去。
林杳从床上坐起来,光着脚跑进林平的房间,就趴在林平床边,也不吭声,看着那鼓起来的肚子随着呼吸一抖一抖的,伴着男人有节律的鼾声。
她有点乐,林平吸气,肚子鼓起来的时候她就坏心眼地给人戳回去,如此往复,乐此不疲。
直到林平被她戳醒了,睁开眼看见自己床边伏着一张人脸,吓了一跳,整个人从床上拱了起来,借着窗外渗进来的闪电的光才看清她的脸,然后迷糊着问:“我的天,是囡囡啊,半夜不睡觉跑我这儿来干什么?”
屋外又窜过一道雷,林杳吓得肩膀都耸了起来,林平看她这样也大概了解了情况,知道小孩子怕打雷,林杳睡觉轻,这么大的声响吵得人也睡不着。
他从床上下来,拉着林杳的手把人带回了房间里,摁开她书桌上的灯,在衣柜里找了一会儿,半天没找到,还特别纳闷地扣脑袋:“我记得去年过年的时候我拉着你去街上买了个耳罩的啊,被阿婆放在哪里去了?”
林杳坐在床上,晃了晃光着的脚丫,叹口气,提醒他:“爸,那都是前年的事了,耳罩被我不小心掰断了,阿婆就给扔了。”
林平想了半天,还不太确定:“前年吗?我总感觉是去年给你买的啊。”
林杳把两只脚聚在一起搓了搓,想蹭掉脚底板的灰,外面的雷声巨大,间或夹着闪电,她的声音就显得格外轻:
“你去年又没回过家。”
人声消失了,只剩下雨点啪嗒啪嗒掉落在窗沿的声响,雷声也歇息了一会儿。
林平慢慢转身看着坐在床边的林杳,一时有些无言,只蹲下来抱抱她,“嗯”了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拍拍她的背,嗓音显得很沙:“对不起,爸爸跟你保证,以后每年囡囡过生日的时候,我都会回来,给你买个超——大的蛋糕,怎么样?”
林杳翘着嘴角笑了下:“买那么大做什么,我也吃不完呀。”
“你可以分给阿婆,和金家那两个朋友吃啊,也可以给妈妈带一点。”林平竖了一根手指,嘱咐着,“当然,要在不打扰妈妈的前提下。”
她知道的,她给蒋依发作业过去的时候,在阿婆的手机里看见了蒋依发的消息,说她最近认识了一个老师,人很不错,希望有机会能带给林杳见见。
林杳当作没看见,也没说什么,只默默把作业发了过去。
难过肯定是有一点的,但是这点难过也算不上什么,林杳没觉得蒋依开始一段新感情有什么不好的,可能是她从小被蒋依教得太好了,所以早早就知道“选择”和“权利”的意思。
谁都有选择更好人生的权利,就连林平都不会多说什么,还会让林杳尊重妈妈的选择的人生。
于是她点了几下头,应着:“我知道的,我会在妈妈不忙的时候去的。”
林平摸摸她的头,把窗帘拉上,回自己的房间找了个耳罩给林杳戴着,在床边守了一会儿,困得直打呵欠,等林杳睡着了才轻手轻脚地回去,拍开自己卧室的灯。
林杳睡得不安稳,就容易做梦,梦里没有鼾声,充斥着一道又一道困倦的呵欠声。
梦里的她看着面前大腹便便的恐龙,心想这恐龙一定困死了,不然怎么一直打呵欠。
白天睁开眼睛一看,看见自己的窗户前面多了个白色的圆头娃娃,林杳踩着凳子去够,看见一张被雨水泡花的脸,她觉得这眼睛鼻子嘴长得真够古怪的,比爸爸的肚子还古怪。
林平从外面进来,看见她捉着那只晴天娃娃,连连叫住她:“诶诶诶,你别给我扯断了,好不容易才做好的。”
林杳撒开手,好奇问:“这是什么啊?”
“这叫晴天娃娃。”
林杳的眼神更奇怪了,她是见过晴天娃娃,但是没见过这样的晴天娃娃。
一瞥眼看见林平好几个手指上都贴了创可贴,她又把嘴闭上了,不嫌弃这娃娃丑了,只说:“为什么不买一个?多方便。”
林平摸摸她的后脑勺:“老天爷被我的诚意打动,他会说:‘天呐,有一位虔诚善良的有担当的父亲为自己的女儿缝了晴天娃娃,真是太感动啦太感动啦。我以后就不再打雷吓那个小姑娘了吧。’然后呢,我们囡囡以后就都能睡个好觉了。”
林杳抿了抿嘴,想着林平是不是连她的岁数都记不清了,她也上小学了,怎么还拿哄三岁小孩这一套来哄她。
不过好吧,为了避免这位“虔诚善良有担当的父亲”难过,她就当自己信了,还特别夸张地把嘴张成“O”型,道:“真的吗?”
林平点头:“嗯嗯,当然是真的。”
林杳:“”
爸爸你是不是真的不记得我几岁了。
结果当天林平就坐车走了,说工程上的事还要处理一下。
林平走了,但是雨季还没结束,晴了几天就又落雨,该打雷还是打雷,闪电还是窜得比谁都欢快,窗户一下一下地亮,林杳把自己蒙在被子里。
爸爸的话果然不能信,什么狗屁老天爷,根本没有被什么善良父亲的爱给打动。
被打动的只有她而已。
金友媛终于摆脱了幼儿园,上小学了,现在也会骑不带辅轮的自行车了,还仰着脑袋挺嘚瑟地绕着林杳骑了几圈。
“行啊你。”她摁住她的自行车后座,“那你现在可以载我了?”
金友媛哼哼了几句,说话的音儿跟跳舞一样:“没问题,我哥现在上高中了学业繁忙,以后他不去接送你上下学的时候我去,保准让你——”她撒手蹬着自行车,“安全抵达!”
林杳给她竖大拇指:“厉害!说得好!以后我就靠你了啊。”
金星鑫看起来确实忙了很多,他上的是市重点,晚自习要上到很晚,林杳平时放学的时间比他早了不少,他也没空再骑自行车接林杳了。
其实以前也不是他去接的,只不过有一阵林杳的那辆“小卡车”彻底歇了火,链条给卡断了,那一阵儿没车用,家跟学校离得又远,金星鑫就把这事儿给揽了下来,金友媛就轮到金父金母开车去接了。
后来就一直继续了下去,直到今年金星鑫上高中,两人的时间错开了,才没办法去接她。
金友媛载着她继续转圈圈,林杳默默“啧”了一声。
骑车的人疑惑:“怎么了?”
“没什么。”林杳叹口气,“往常四金哥载我回家我还能白嫖一瓶桃汁,现在是不行了。”
金友媛下意识追问:“为什么不行?”
林杳从车上蹦下来,敲敲她的头:“你就那点儿零花钱,我哪舍得让你请,自己留着花吧。”
说完她就溜回了楼上,金星鑫恰好放假在家,不过在写作业,林杳也没别的地方可以待,待在楼下和那些大人在一起又会觉得很尴尬,还不如待在金星鑫房间里躲个清净。
她翘着腿窝在小沙发里,双手举着他的课本,看着那些晦涩难懂的道理,很难想象自己以后也得学这些。
“四金哥。”她无聊地叫他,纯瞎聊,“你的名字里为什么那么多‘金’字?叔叔阿姨希望你以后大富大贵?”
金星鑫还在思考练习册上的题目,用手顶了顶嘴唇,分神回答着她的无厘头问题:“差不多吧,我妈希望我能有钱一点,有钱的话,可以给父母养老,还能养妹妹。”
林杳笑了下,调侃:“我也算在里面?”
他想都不想:“当然,咱俩也是从小玩到大的,你跟我亲妹妹没区别。”
林杳把摊开的课本罩在脸上,遮住表情,声音闷在书页后面:
“心意领了,但我可不需要你养,我妈说要自己活得精彩才叫精彩。”
“蒋阿姨?”金星鑫下意识问,“确实像她能跟你说的。”
这话说得让人纳闷,她把脸上的书扯下来,偏头看他:“什么叫‘确实像她会跟我说的’?”
金星鑫搁了笔,瞥了她一眼:“你身边的人,阿婆、你舅舅、你爸爸、金友媛,包括我,基本都是嗯溺爱着你的,你说什么我们不都是有求必应?只有你妈妈会逆着你,给你讲道理,不然我感觉你现在早就野得不像样了。”
“哼。”林杳一撇嘴,从沙发上蹦下去,把教材合好搁回书桌上,“行喽,野孩子不烦你写作业了,写完了记得看看我的作业,我妈又要我拍照给她看了。”
她的手还没缩回来,被金星鑫抓了一下,少年的眉毛皱起来,挺严肃地问:“手腕怎么回事?”
林杳晃了晃,一副浑不在意的样子:“这个呀,前阵子在舅舅的拳馆里练拳,打猛了,给弄折了,还挂了几个月夹板呢,现在都好得差不多了。”
她低着眼摸了摸那块儿的骨头:“就是骨头长得有些歪,突出来一点,不过影响不是很大。”
金星鑫还有些不信:“找医生问过了?不影响健康吗?”
林杳转了转手腕,像是证明给他看,“我好着呢。”
现在金星鑫不常在家,林杳也失去了个不嫌弃她烦的玩伴,放学以后就跑到舅舅的拳馆里待一会儿,只不过店面不大,也就一层的一个小门面,除去柜台就是铺着垫子挂着沙袋的练习场,林杳趴在柜台咬着笔头写数学应用题,舅舅就叼着一根烟靠在店门口,把烟灰往外点,免得烟味飘进店里来。
她注意力不集中,写一会儿就停下来,看着空荡荡的拳馆,偏头问舅舅:“怎么没人来啊?”
往常虽然也没几个人,但是好歹店里能有点人音儿,拳头击打在沙袋上那种哼哧哼哧的闷声,林杳喜欢听着这种声音写作业。
舅舅把烟头丢在地上,用脚踩灭,又捡起来扔进垃圾桶里,把着一副沧桑的烟嗓,怅惘地说:“现在人都不学这个了,咱这店开的位置也不好,这么深的巷子里,上哪儿招揽客人?这个月店里都没办过几张会员卡。”
林杳还不太能理解什么深巷招揽不到客人,什么店里的会员卡,也说不出什么所以然来,只粗略地知道大概是因为这店太小太破,没人来玩儿。
“没关系,你等等我。”她把笔丢在一边,“等我长大挣了钱,给你换个大店。”
舅舅还没来得及乐呵呢,林杳就举着自己刚拿回来的热乎的考试卷子说:“现在先帮我签个名吧舅舅。”
舅舅被噎了好久,走过来扯过她的卷子一看,好家伙,五十九分,怪不得一放学就屁颠屁颠跑到他这里来待着,是不敢拿回家。只好让他签个字。
“好听话倒是说得溜,我还以为你能考满分呢。”舅舅弯着腰签上自己的大名,“怎么回回都差那么一点儿就及格?你这五十九分还给我换个大店呢,等我入土了都等不到你的店。”
林杳把作业往书包里收,抽空回他:“谁说的,说不准我哪一天就突然生了灵智,成绩跟坐火箭似的直冲云霄呢?”
“再说了,”她把签了字的试卷塞进书包里,拉好拉链,背上,“我要是考及格了就拿回家让阿婆给我签了,还来找你干嘛?”
如果她考到九十分,骑自行车都要跑去海城找蒋依给她签;六十分就找阿婆;没及格才轮到舅舅签字。
林平的话别说五十九了,她就算考九分回去,她爸都得把她抱起来飞几圈夸她真棒。
舅舅还怪担心的:“你这都要上初中了,这分儿我都替你觉得悬,你之前不还立下宏愿说要跟你四金哥考一个学校吗?”
林杳心虚地揪了揪头发:“这不还有半年嘛,我能考上的。”
她颠了颠书包,刚推开门往外走了几步,又突然不动了,在店门口站了一会儿,飞奔进来找舅舅,嬉皮笑脸:“舅,你家对面什么时候开了电玩城啊。”
舅舅瞄她一眼,哼一声:“瞧你那样儿,抽屉里,自己拿十块钱,不能拿多,你舅妈查账的。”
“得令!”她拿了个发卷的旧钱,背着书包跑去电玩城玩了几把,赢回来一箩筐游戏币,换了五十几块钱,跑去书店里给金星鑫买了几个精装笔记本,给金友媛捎了瓶哇哈哈。
看他俩以后还怎么说自己一毛不拔、只会白吃白喝,明明她有点儿钱都惦记着这俩呢。
剩下一点儿钱林杳就给自己买了个密码本,小孩子都喜欢这种,用个纸盒子装着,盒子上挂一把小锁,里面的本子侧边还带密码。
她这人三分钟热度,买回来兴致冲冲地写了一页,什么今天真开心,真是快乐的一天!
第二天倒也写了,“今天真开心,是快乐的一天!”
第三天
她撒手不干了。
收了她几个精装笔记本以后,金星鑫说会尽力把她的成绩给捞上去,其实林杳自己心里也没底,死到临头了才乖了点,认真地听着金星鑫的话,金星鑫叫她写什么她就写什么,毕竟人家成绩好。
其实林杳觉得自己脑子还是挺好使的,就是不认真,写个作业心思就飘到山路十八弯了,惦记拳馆对面的电玩城、用粉笔画在地上跳房子的格子、还有公园外边的那家刨冰店。
后来还好把成绩拉了上去,踩着尾巴考进了金星鑫的那个初中,在学校里看见那么大一个红榜上还挂着四金的名字。
她抱臂,骄傲地点头,心想不愧是他。
初一那阵,她一到体育课就不爱动,对篮球啊羽毛球啊,什么球都不感兴趣,而且又热,每次老师一吹哨,她就偷摸溜到拐角,翻过矮矮的栏杆溜了出去,有时候是去逛小卖部,有时候是去书店里看会儿杂志。
看守书店的奶奶人很慈祥,戴一副长方形的老花镜,眯着眼睛看书,林杳光看不买,她也不赶人。
只不过呢,人脾气太好了就会受欺负,经常有几个浑小子跑来捣乱,把书的塑料封扯得一塌糊涂,还一边吃东西一边看,纸页上都脏脏的,哪里卖得出去。
林杳看见婆婆对着一摊子烂书愁眉苦脸,她想了一会儿,搬着个凳子坐在大门口,碰见那几个眼熟的就跟在他们后面,他们一伸手她就打回去,一伸手她就打,也不收着劲儿,最后一个人跟几个男生打成一团。
她怕这动静把奶奶的书摊给弄乱,就把人拎着到外面的场子里,撇着人的胳膊,还在地上滚了几圈。
这事儿当然被老师知道了,在办公室里把她骂了一通,说她怎么小小年纪不学好,一个女孩子居然跟别人打起来了,这像什么样子。
林杳的胳膊在地上擦破一块皮,又疼又痒,她也不敢挠,只敢在边缘蹭一蹭,低着头不满地咕哝:“是他们先挑事的啊,而且这有什么不像样子的,只有那种很听老师和家长的话、遇到事情不还手不还嘴的才是女孩子吗?”
“不然呢?”老师还在教育她,“你看班上其她女生,哪个像你一样啊,人家都多乖多听话,哪像你一样脏兮兮的,成天到处野,你妈妈就教你怎么跟人在地上滚着打架吗?”
这话说得让林杳有些受不了了,她咬了咬牙齿,腮帮子鼓起来:“你那是刻板印象,我妈教得好得很。”
老师冷哼一声,从手边摞起来的作业里找到她的和另一个女生的,摊开了让她自己看,手指在书页上点了点:“你看看你的作业跟人家沈文怡的,人家小女生写字工工整整的,多漂亮,你的呢,鬼画符。”
“而且,人家上体育课翻栏杆吗?人家上课的时候像你一样聒噪吗?你说你哪哪儿都不像个女生,我还是头一次遇见你这样的人,跟你好好说让你改,做个文静的人,像个正常女孩子一样很难吗?还跟我犟,一千字检讨必须写,明天放学前交到我手上。”
让她听你的话,但是你压根就没好好听她说话,她都说你那是刻板印象了,写字不好看、不文静就不是正常姑娘了吗?说话真典型。
林杳没跟她继续周旋,一千字的检讨也写了,通篇重复着一句话“我最大的错处就是在公共场合打人了,下次他们再去,我会偷偷打,其余的,我不觉得有错,我也是个正常女孩子。”
门口的小板凳也还是待在那儿,林杳有事没事都坐在那里,后来那群人举着个手机找她报仇,说要把照片洗出来贴到公告栏上让大家都认识她这个“暴力女”,林杳嘴角抽了几下,学乖了,把人拎到林子里去。
但这事儿当然还是藏不住,被告状了,第二次因为这事儿去老师办公室,老师说实在教不了她了,打电话让家长来教育。
那是阿婆第一次来学校向大家赔礼道歉,纤瘦的背弓起来,替她给正在气头上的老师弯腰。
晚上的时候林杳就坐在家门口的台阶上,随手扯着旁边绿化带里的草,扯成一段一段的,都洒在台阶上,看上去像洒在煎饼上的葱花一样,。
她把下巴抵在并拢的膝盖上,听见外门处传来几道自行车的车铃声,耳朵动了动,看见来人后又把头低了回去。
金星鑫还跨在自行车上,两只手交搭在车把上,侧头看着她,停了一会儿又从车上下来。
林杳咔哒一下把嘴里的糖果咬碎,扔掉手里的草茬子,拍拍干净,又把手撑在地上,身子往后靠,眯住一只眼睛,举着刚剥下来的糖纸对着路对面的路灯看。
“你今天怎么从这儿走?”她闲扯了一句。
金星鑫毫无介意地坐在她旁边,从兜里掏出个药盒,扔给她:“胳膊肘上的破口,擦点药,小心感染。”
林杳努了努嘴:“擦过了,一回来阿婆就给我擦了药了,只不过被我不小心蹭掉了。”
她又好奇:“你怎么知道我受伤了,我在学校打个架还能传到你的高中不成?”
这事儿挺玄乎的,林杳还以为自己有那么大名气呢。
金星鑫叹出一口气,把药盒打开,拧开盖子,翻过来戳破一个口,然后挤在她胳膊肘上涂开,边给她抹开边说:“金友媛说的,说你今天打架,还是阿婆把你从学校领回来的。”
他拿沾了药膏的手点她的头,一股中药味儿,呛鼻子。
林杳的脑袋往后仰了仰,差点躺下去。
“你也觉得我做错了?”她有点不高兴,用脚尖踢着地上一节一节的草段子。
林杳说话的声音还是挺平静的:“他们说我不像正常姑娘,正常姑娘不打架不挑事,写一手好看的字,可我都不行。”
金星鑫偏头看她一眼。
道路两边的灯忽闪忽闪的,底下聚了一团飞蛾,在地面上投影出翅膀的影子,从飞蛾翅膀缝里渗出来的一些光就斜斜地照过来,泻在两个人身上。
“那你怎么想的?”他温声说。
林杳眨了几下眼睛,“我觉得我挺正常的。”
“那不就得了?”
今天被批评了一天,难得碰见一个理解自己的人,林杳古怪地看他一眼,疑惑道:“我还以为你也是来批评我的。”
金星鑫斜她一眼:“从小到大,我什么时候批评过你?只要不触碰道德底线,我不都支持你了?”
林杳笑:“你底线在哪儿呢?”
四金啊,就是那种就算自己身上只有五块钱,也会掰成两个两块五,给她和金友媛买吃的玩的的人,自己就跟没有什么口腹之欲一样,看着她俩吃喝,就算有多余的钱也存在那儿不动,说下次还能接着花,结果到了下次,还是让给她和金友媛了,一点零花钱都没花在自己身上过。
金星鑫也坦诚道:“不知道,反正到现在,还没碰到过那种触及到底线的情况吧。”
他看着对面的路灯,眼神清亮柔和,唇角带着一抹笑意:“我呢,就觉得,以后只要我爸妈,我的两个妹妹,过得好,过得开心,那我这人生就挺丰满的。”
这跟蒋依教给她的不一样,林杳有些不大理解,就多问了一嘴:“你不为自己活吗?”
少年歪了下脑袋,侧脸在昏暗的路灯下发着光,眉毛、眼睛、嘴角都是弯着的,在笑,浑身散发着柔和的、毛茸茸的气息。
“这世界上呢,有人能选择为自己活,也有人能选择为别人活,我是后者。”他停了一下,把视线移远,“我为你们活。”
屋子里的阿婆出来寻她,林杳应了一声,从阶梯上起来,捏着那管药膏在手指间转了几圈,回头对金星鑫说:“行,我去睡觉了,你也早点回家,毕竟你们早自习那么早。”
金星鑫跟她比了一个“OK”的手势。
快放寒假的时候,林杳听自己班上同学说附近有一个小型的游乐场,设施不多,但是离得近,门票也便宜不少。
林杳计算了一下,她过年领了不少压岁钱,是可以好好消费一番的。
还能把金友媛带上一起,这小孩还没怎么去过游乐场,但是这时候金星鑫已经开学了,应该是不能带上他了。
她偷偷跟金友媛计划着,把自己的红包都拿出来,里面有不少红票子,林杳弹了弹自己收到的红包:“我收了不少钱呢,你的呢?”
金友媛摊摊手:“都给我妈了。”
闻言,林杳摇头叹息:“啧啧啧,果然是没有自主权的可怜小孩儿,没关系,林杳姐请你,我们就去游乐场怎么样?”
金友媛眼睛发亮,但是还是有点顾忌:“远吗?我的寒假作业还没写完,作业没写完的话,我妈肯定不让我出去玩的。”
林杳晃了晃手指:“没关系,我帮你偷偷溜出去,你就跟着我就行了,然后我们早点回来,就说我把你带回家补课了,怎么样?”
金友媛笑了,点点头:“没问题!”
当天,一切都按照计划进行,林杳找了个借口把金友媛带了出来,说是去自己家补习,实际上就是溜去了小型游乐场。
唯一没按照计划走的,大概就是那天走到中途突然下了好大的一场雨,林杳拉着她跑去便利店里买了两把伞,金友媛小小的身子被伞面笼着,很费劲地擡了擡,露出眼睛,无比担忧地问:“林杳姐,这还能去游乐场玩儿吗?”
林杳看了看四周,“嗯嗯”点头:“没事的,那边是室内设施,不会淋到雨的。”
她们临近中午的时候才到,在里面待了几个小时,玩得特别累了,又饿又渴,林杳掐着时间:“大概四五点的时候我们就回去,现在我去买点儿吃的吧,太饿了,你坐在这儿不要乱跑啊。”
这里面就几家买吃食的,基本都是炸鸡排和烤串之类的东西,因为店铺太少,所以都大排长龙,金友媛扯着她说想跟她一起去,林杳看了眼那边拥挤的人群,为难道:“那边人好多,我怕你被挤没了,这里没几个人,你就待在这儿,我很快就回来找你。”
说是很快就回来,但是毕竟还是要按顺序排队,排了快半小时才排到她,林杳都快饿扁了,拎着一大袋子东西回来,结果找了好一圈,都没看见金友媛的人影。
林杳有点慌,在原地等了一会儿,猜想着她会不会去上厕所了,又去厕所找了一圈,叫着金友媛的名字,却还是没人应话。
她心里突然咯噔一下,感觉像有人往自己的心脏上压了一块石头,憋得人喘不上来气。
林杳先跟游乐场的工作人员报备了一下,广播里开始播送寻人的消息,她又绕了整个游乐场找了好几圈,还是没有找到金友媛的人影。
天都快黑了,人还没找到,工作人员说小孩子会不会已经出了场馆了,林杳一下子就懵了,场馆外的地方可太大了,她要怎么找
手里买的烧烤早就凉掉了,被她胡乱扔进垃圾桶里,林杳咬着大拇指走来走去,最后还是借了工作人员的电话给金星鑫打了过去,把事情说完以后又哽咽着说了一串“对不起”。
“我、我没想到我会把人弄丢,我不知道怎么办,我、我现在去报警吗?”
电话那边沉了很久,随即传来窸窸窣窣的,像是在穿衣服的声音,林杳能听出来金星鑫的声音很低沉,第一次这样严肃:“没到二十四小时立不了案,但是可以先跟警察说明一下情况,把地址告诉我,我们一起找。”
天已经完全黑掉了,林杳顺着场馆外面的人行道走了很久,喊着金友媛的名字,嗓子都叫干了,到后面已经叫不出声音了,咳嗽了好几声,扶着斑马线旁边红绿灯的柱子干呕了几下,她艰涩地咽了下口水,又擡着步子继续走。
差不多凌晨十二点的时候,林杳还是去了警察局,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下,希望能帮她找,结果值班的警察听完以后回答:“走失的小孩叫金友媛是吧?她的家人几个小时前已经来报过案了,听说刚刚已经找到人了啊。”
警察不太确定地看了看另一个值班的,向他求证:“是吧?”
林杳浑身上下的劲都被卸了下来,她塌着肩膀,觉得终于松了一口气。
另一个人也不太清楚,给小刘打了个电话过去。
林杳刚咽下一口热水,喉咙嘶哑着,走了太久的路,人也累得不行了,脚底板都快磨穿了,她精神稍微有些飘忽,又听见电话对面的人说:“呃这个,人是找到了,但是这个情况不太乐观”
听见这话,林杳刚刚松懈下来的神经顷刻间绷紧,绷得快断了,她不管不顾地站起身子来,拿着电话就问:“在哪儿找到的?”
电话对面听她这个语气,估计也知道她可能是小孩的家属,就把地址报了过去。
林杳打了个车,出租车停在巷子口,她从车里冲出来,看见那边围了乌泱泱一圈人,有看热闹的,有扼腕叹息的,有咂舌的,有维持纪律的警察。
她一步一步踱过去,拨开撑着伞的人群,眼睫上挂着的水珠模糊了她的视线。
林杳一遍遍擦掉眼睛上的雨水,视线却还是一遍遍模糊,她后知后觉睫毛上挂着的也许不是雨。
雨才不会像这样滚烫。
四肢一时间变得有些无力,她看见倒塌一片的垃圾桶,散落在雨水里的垃圾发出难闻的气味,在斜倒的垃圾桶旁边蜷着一个人,身子还在不停发抖,身上没有一件衣服。
围在边上的警察也不知道如何是好,低语着:“小孩儿不让别人靠近,一过去就大喊,我们也不敢动啊,怎么把人带走?”
林杳抽了抽鼻子,她有些腿软,在对街不太亮的路灯射过来的微光下看清金友媛身上显目的红痕,一下子就跪了下去,地上的沙砾戳着她手心的皮肤,林杳一步步蹭过去,金友媛的眼睛睁不开,但是听到声音就开始哭,开始大叫。
林杳把自己的衣服脱下来盖在她身上,用沙哑到发不出声音的嗓音一遍遍重复:“是我,我是林杳姐,是我,不是别人我来找你了,你别怕。”
金友媛说不出话,只是哭,但是终于不喊叫了。
警察觉得可以把孩子带走了,这时候金星鑫飞奔过来,苍白的手指上挂着雨水,一滴滴掉落在地面。
他一遍遍安抚金友媛,说话鼻音很重:“我是哥哥,我带你回去,好吗?”
金星鑫用自己的衣服裹着金友媛,把人抱起来,林杳的手还撑在地面上,身上的衣服被雨水全部浸透,新换的运动鞋里都灌满了脏水,她低眼看见聚成股流往下水道的水,看见水流冲走了金友媛出门前还穿着的衣服。
她冷得快没了知觉,肩膀一下又一下地抖,瞳孔还难以置信地收缩着,像是觉得这都不真实,这一定都是假的。
可能她现在活在糖纸对面的世界也说不定,现实中,金友媛一定还好好的。
她还记得金友媛以前蹬的小自行车,跟在后面一遍又一遍地叫她“药药姐”;记得小孩子眼巴巴地趴着小卖部的柜台,扯着自己的衣服说好想喝一瓶哇哈哈,特别可怜地说自己只喝一小小口就好;记得金友媛好不容易会骑没有辅轮的自行车后,说的第一句话是以后要接送她上下学。
金友媛很喜欢玩粘土,林杳和金星鑫两个人一起凑了凑零花钱,给她买了一整套软陶工具,小姑娘不上课的时候就窝在房间里捏小人,林杳的书桌上全是她捏得小娃娃,摆了两排。
林杳被警察扶起来,她浑浑噩噩地回去,走到金家的大门口,伏着身子跪了下去,屋檐上挂着的雨水一滴接一滴地落在她背脊上,像是要钉穿她的身体。
她感觉到一股尖锐如实物的痛楚,从干裂的喉咙穿透到四肢百骸,泛起一股铁锈般的咸腥。
林杳张着嘴,声音很低:“对不起”
金父把客厅里的窗帘拉上,不愿意看。
金母在家哭了很久,林杳能听到从门板后面传来的大喊大叫:“为什么要原谅她?!我不原谅!你说她把媛媛带出去,她跟我们任何一个人说过了吗?她说过了吗!”
“我、我的女儿就该死吗?一声都不吭,就把那么小的小孩带出去,又看不住,我我的媛媛还那么小,你让她怎么办,让我怎么办啊?啊?我的女儿以后怎么办啊”
金母大哭着,语不成调。
“她要跪就在外面跪着!我不会去叫她起来的,我们家平时对她还不够好吗?做什么要这么报复我们啊如果我上辈子欠了谁的,该让我还!犯什么罪为难我的孩子啊。”
林杳一动也不敢动,眼泪成股掉在自己的手背上,脑袋里嗡嗡的,一片混沌。
一团乱麻之间,林杳模模糊糊听见了金星鑫的声音,没什么力气:“妈,您休息一下吧,别喊坏了嗓子,妹妹还在医院,粥煮好了吗?给媛媛捎过去,她吃甜的,多放点糖。”
屋子里的声音消停下来,林杳听见门把被拧动的声音,金星鑫耷着眼睛,说话轻轻的:“你回去吧,这样容易生病。”
林杳仍旧固执地低着头,哽咽:“我”
“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我会跟爸妈好好说说,如果媛媛允许的话,你可以去医院看看她,如果她不愿意的话,你暂时先别过去,等她情绪好些了再说。”
他像是不愿意多说话了,嗓音嘶哑:“先回去吧,我们家现在没人能送你了。”
金星鑫两只手扶着她的胳膊把她撑起来,林杳的膝盖有些麻,站不稳,跌了几步,金星鑫从自己家的伞桶里抽出一把伞,撑开,塞进她手里,不再多言地冲她挥了挥手,让她回家。
林杳不敢睡觉,一闭眼就能看见被雨水灌满的小巷,半夜里开始莫名心慌,烦躁地开始咀嚼自己的头发,开始莫名其妙地大哭,哭湿半边枕头。
其实都是她的错,金友媛那么信任她,对她那么好,却因为自己的疏忽让这么一个好孩子沦落到如今的下场。
所有的一切都是她的错,如果被扒光了躺在巷子里的那个人是她自己也比是金友媛好。
她小心翼翼地问了几次,金星鑫才找到机会,趁金母不在的时候让她过去看一眼。
林杳不敢进去,只敢站在外面,从门缝里偷偷往里看一眼,她怕金友媛恨她,不想见到她。
病房里,金星鑫守着金友媛,手里捧了一本书,正在念。
她在外面站了好一会儿,再擡眼的时候对上了金友媛的视线,林杳下意识想躲避,却又看见她对自己招了招手。
房间里很空,金星鑫正准备合上手里的书,金友媛捉住他的手,指了指林杳,示意让他把书给林杳。
林杳有些木讷地坐下,用干巴巴的嗓音继续念了下去,念着念着就开始哭,眼泪砸在纸页上。
金友媛开了口:“哥哥说,你不是故意丢下我的,我也不想怪你。”
林杳动了动嘴唇,牙齿却像挂了几千斤重的铁块,擡不起来,只能蠕动一下嘴皮子,重复说着那句“对不起”。
“林杳姐,我不怪你。”金友媛一边勉强地笑,眼泪一边顺着她眼角掉下来,“但是那天,我真的等了你好久呀。”
“但是你最后真的来找我了,所以我又没那么生气了,但是我没办法没办法完全原谅,那就罚你,要像以前一样对我好,要像以前一样喜欢我,行吗?”
林杳双手攥住金友媛的手,泣不成声。
她的情绪缓不过来,金星鑫给她倒了杯热水,抽了纸巾给她擦眼泪。
在所有人都因为这件事感到情绪崩溃的时候,只有金星鑫一个人沉默地扛着,照顾着所有人的情绪,安慰崩溃的妈妈,照顾受到创伤的妹妹。
林杳不知道,不知道他有没有在夜里偷偷地哭过,但林杳始终记得,那晚在阶梯上,金星鑫陪自己坐着,一边微笑一边说他想让身边的大家开心无忧,说他为了她们而活。
但是现在,是她让金星鑫守护的家人落到如此地步,捏碎了这个人一点一点搭起来的幸福。
金星鑫没有再上学了,在家陪金友媛,她的情绪不稳定,从那以后就不想见人,也不敢出门,只敢躲在自己的房间里,只跟自己认识的人说话。
其实很多时候,林杳能够感觉出来,这个小孩在强撑着,其实她的内里已经碎掉了,但是她怕扎伤别人,于是跟家里的大家说话都温温和和的,尽量假装自己像个没事人一样。
但是一到晚上,金友媛就会大哭,她受不了黑夜,也受不了下雨,都得金星鑫和金父金母作陪。
没有任何原因,林杳就像跟金友媛共频了一样,她白天也挺好,能正常上学吃饭,跟人交谈,只是话变少了很多,有了许多顾忌,觉得自己以往太肆无忌惮了,所以才做出那么蠢的事情,后来就再也不敢像以前那么混了,别人说不能做的事,她也真的不去碰了。
一到夜晚,林杳就睡不着,要吃药,如果运气不好,碰到下雨天,那药物在这时候都没什么用了,会睁眼哭到天亮,头发被她咬的乱七八糟,林杳在某一个早晨起来,站在镜子面前,就用剪刀把头发剪掉了,甚至懒得去找一个专业的理发店。
林平因为金友媛的事,难得在家待了一段时间,他看出林杳情绪的不对劲,领着人去看了医生,回来的时候就多了一个小药盒,她把那玩意儿当糖丸吃,吃了情绪就没那么激动了。
后来林杳在学校里碰见过几次霸凌事件,在学校那乱糟糟的厕所里总能听见小小的啜泣声,她站在洗手台的镜子前面安静了一会儿,这个时候才明白:
人太好是不行的,好人是不一定会有好报的,因为厄运总会无缘无故找上门来。
金友媛不是好人吗?金星鑫不是好人吗?被锁在厕所里殴打的那些弱小都不是好人吗?
那这些人的好报又去哪里了呢?
她洗了很久的手,从兜里掏出纸巾擦干,然后转头,敲击着厕所隔间的门。
“要纸吗?”林杳说。
里面的人畏畏缩缩地拧开门,把手伸出来,林杳低眼看见她手臂上一串如梅花般青紫的痕迹。
沉默,沉默。
她把纸递了过去,手指卡在门缝里,冷静着问:“谁打的你。”
厕所里的人不敢说话。
“我只问你这一次,如果你愿意继续被人欺负,不敢声张,愿意继续忍下去的话,我也帮不了你。”
李佳丽一边呜咽着一边报出了名字,林杳跟她说让她先回教室上课,转身就准备走,李佳丽从后面扯住她的校服,两个眼睛哭得肿起来。
“你、你要去跟老师说吗?她们的父母都有关系的”
林杳把人从地上拽起来,拍拍她衣服上的水和垃圾袋,低着眸子,“不说。”
李佳丽有些懵:“那你怎么?”
林杳没搭腔,背着身子挥了两下手。
公告栏更新了,林杳的处分一张接一张,旁边是考试的红榜名单,林杳的名字也还是挂在第一个。
表扬和批评的都是同一个人,说闲话的人就多了,总有人觉得两方面一定有一方面是假的,她要是是打架斗殴的小太妹,就不会是年级第一的好学生;要是是年级第一的好学生,就不可能是成天打架的太妹。
信前者的,就觉得她的成绩一定是作弊的,说不准老师怕她,给她透题,觉得她一个人怎么打得过那么多人,肯定在外面有“好哥哥”帮衬着她教训人。
林杳的名声越搞越臭,知道真相的也都是胆子很小的,不敢吱声。
直到遇到白柠以后吧,这人洋洋洒洒地写了好几千字的小作文,贴在林杳的处分单上,拍着板子吆喝:“麻烦大家都看看清楚,我写了一个晚上的,事情的起因、经过、结果,都写上去了,那几个欺负人的都转学了,要是林杳那么坏,她还能留到现在不成?”
林杳站在楼上的走廊里,靠在护栏往下看,能听见她很大的说话声:“人家行得正坐得端,干干净净。造谣者,小心掉舌头。”
有的碎嘴吐槽:“她是你什么人你就护着她,你是她小跟班吧。”
白柠哂笑一声:“一看你就没好好读过几本书吧?我呢,虽然记性一般般,但是之前看书的时候,背了三四五六七八遍,把鲁迅的一句话给记下来了。”
“今日我若冷眼旁观,他日祸临己身,则无人为我摇旗呐喊。”
白柠拍拍手上的灰:“你这么能,希望有一天别人造你的谣的时候,你找不到任何一个人能当你的喇叭。”
打了上课铃,林杳离开了走廊,嘴角翘了翘。
说实话,从金友媛的事情发生以后,她好久没有这样笑一笑了。
林杳没事儿就去陪金友媛,那阵子金星鑫经常外出,问他去做什么他也只是疲惫地笑笑,摸摸她的头说什么也没有,就是出去溜溜。
她以为金星鑫心情不好,要出去透气,于是也没再多问。
毕竟在家里闷久了也不是个事。
金父金母都有自己的工作,金星鑫说自己要出去,于是在家守着金友媛的任务有时候就落到林杳身上。
一开始金母还很顾忌,对她的态度很冷漠,也不想让林杳去陪金友媛。但是时间长了以后,她看见林杳对金友媛是真的很上心,性格也大变了,不像以前那么粗枝大叶、上蹿下跳的,渐渐也不再多说什么。
金友媛在家一直闷着,林杳在桌子边上写作业,她就窝在沙发里看电视,时不时瞄一眼林杳,在放gg的时候问她:“林杳姐,上学好玩儿吗?”
林杳的笔一顿,很勉强地翘了翘嘴角,违心地说着:“好玩儿啊,可以交到新的朋友,有更多的人陪着自己。”
金友媛沉默了好一会儿,眨眨眼睛:“我如果没停学的话,现在应该也快小学毕业了吧,我之前好像也说要跟哥哥上一个学校来着。”
林杳心里一动,从这话里咂摸出什么意味,追问着:“你愿意继续去学校了吗?”
“我不想像现在这样。”金友媛抠了抠遥控器上的按钮,电视机的页面不断闪烁着,“如果我一直待在家里的话,哥哥为了我,也不去学校了我想让哥哥继续上学。”
“那等爸爸妈妈和哥哥回来了,你跟他们好好说。”
“他们怕我出门有危险,怕我有阴影。”
“怕是怕,但是大家也都期望你能推开这扇门,去摸摸外面的空气。”
金友媛沉默着,没说话。
但是没几个星期,金星鑫就告诉她,已经给金友媛办好了入学手续,她明天就能背着书包去学校了。
因为怕她失联,金母给金友媛买了电话手表,时刻嘱咐着一定要随身携带,有事就打电话。
金友媛把林杳的号码设置在第一个,她说没有什么别的原因,只是因为那时候是林杳第一个脱下了衣服,第一个抱了她,第一个跪在她的身边大哭的人。
只不过金友媛好久都不上学了,学业上有断层的,林杳没事的时候就会去帮她补一补,检查一下她的作业。
她的书包里装着那个几年前买的密码本,密码设置成了金友媛的生日,那一阵子心情特别抑郁的时候,就会在吃完药以后写日记,曾经三分钟热度的人也开始坚持不懈。
其实林杳后来的症状好了不少,药盒空了以后也没在续了,晚上偶尔也能不做梦地睡一晚。
但是再后来的时候,到了一个新的转折点,她发现金星鑫越来越瘦,时常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地出门,大夏天也不例外。
下雨的日子里,金友媛就会格外害怕,伏在矮桌上写题,写完了就拿给林杳看,林杳在雨天就会来陪她一整天。
她刚打了一个叉,又看见金星鑫穿着一身雨衣准备出门,脸用口罩捂得严严实实的。
那一刻,林杳说不上来的心慌,她伸了手,扯住他的雨衣,右眼皮狂跳不止。
“外面下雨了,你要去哪里?”
金星鑫回了头,像以前一样对她微微笑,温润的眼睛弯起来,看看她,又看看金友媛,轻声道:“没事,我出去买点东西。”
林杳总有什么不好的预感,攥着他的雨衣不松手,抿了抿唇。
金星鑫有些无奈,捏住她的手腕,把她的手扯下来:“怎么,现在我也不能自己出个门了?”
他的眼睛低下去,语气轻飘飘的,林杳听出一股莫名其妙的脆弱感,像即将被风吹散的一朵蒲公英:
“放心,我马上回来,照顾好媛媛。”
她看见金星鑫雨衣后面的兜里鼓出一大块,在玄关处穿鞋的时候,伸出去的手腕上还缀着那串她串的多宝串。
每一颗珠子,都代表平安。
大门被打开的时候,她听见屋外剧烈不止的暴雨声,关了门,狂跳的右眼皮终于停止。
可是那一整晚,他都没有回来,林杳也不放心,迟迟没有离开金家。
左等右等,等来警察打给金母的一个电话。
在同样的巷子,他倒在同样的地方,苍白细瘦的手腕上是断掉的珠串,五颜六色的珠子散落在他手边,被浓稠的血水浸透。
经年又一场大雨,冲刷着所有的痕迹。
林杳像得了失语症,发不出声音,她看看金星鑫的脸,想起他说过的很多话,想起他扣扣嗖嗖省下每一分钱,说要留给他的两个妹妹,说他不想为了自己而活。
好人为什么没有好报呢?
那个猥亵了金友媛后把人丢在垃圾桶的人,那个往金星鑫身上捅了这么多刀子的人。
他,又凭什么得到好报呢?
林杳擡擡眼,看见巷子对面的小区保安室里,被雨气模糊的身影,看见巷深处的摄像头,看见压低鸭舌帽,匆匆从巷口走过去的小男孩。
如果好人都沦落到这种境地,那伤害过他们的人。
就罪该万死。
写得我要哭崩溃了,流的眼泪不亚于我当初看《素媛》的时候,真的是写两句就要趴着哭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