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书库

欢迎回家 正文 第78章

所属书籍: 欢迎回家

    第78章

    入院第二天上午,沈宝云又见了一次主治医生。

    丛欣一直陪在病房里,时为赶在酒店上班之前,接了朱明常来医院。朱岩当时已经到了迪拜,正在机场等着转机飞上海,也通过视频跟医生谈了谈。治疗方案就这样确定下来,沈宝云签了风险告知书和DNR,手术排在入院之后的第三天。

    接下来的大半日,便是办各种手续,做各种术前检查。

    沈宝云平常活动不少,这才一天缺席,好几个群就有人惦记她。有她过去江亚饭店客房部清洁组的同事,有老年大学的同学,还有沪剧沙龙的戏友,一个个地打个视频电话过来赛博探病。都是年纪挺大的老人,讲话大多带着点江浙各地的乡音,问她感觉怎么样,介绍自己骨折的经验,或者告诉她谁谁谁做过这个手术,才几个月已经恢复得很好,没什么要紧。或许也是因为年纪大,那些安慰是淡然的,再聊到谁谁谁身体不好,查出来坏毛病,甚至谁谁谁没有了,同样是淡然的。

    到了中午,朱明常送饭过来,手里提一只不锈钢保温桶,一层层打开,米饭,汤,荤素几样小菜,摆满病床上的小桌板。但毕竟做好之后焐了一阵,什么摆盘、色面肯定是没有的,大概算是他这辈子做过的最局促的一顿饭。

    丛欣看见其中一格,还是莲藕芡实土鸡炖的汤。

    朱明常坐在床边,拆肉给沈宝云吃。沈宝云还要怪他,说:“叫你不要跑来跑去了,医院有订饭的。”

    朱明常说:“医院食堂跟我做的比?”

    沈宝云说:“嗯,比不过你。”

    朱明常说:“你这种话讲得就不真心。”

    沈宝云说:“说你好又不行。”

    朱明常觉得没劲,不说话了。

    沈宝云吃了几口,又道:“晚上少做点,就给欣欣带一份,我手术前面禁食的。”

    朱明常点点头,说:“好,我晓得了。”

    其实中午也带的太多。下午西餐厨房餐间休息,时为抽空过来了一趟,正好坐在床边把剩下的饭吃了。

    结果到了傍晚,朱明常又来了,手里还是提着那只不锈钢保温桶,一层层打开,米饭,汤,荤素几样小菜,照样摆满了病床上的小桌板。

    沈宝云怪他:“怎么还是那么多?我又不能吃。”

    朱明常说:“一点点没法做。行了,不说了,吃饭吧。”

    沈宝云说:“医生讲了我不能吃东西。”

    朱明常沉默,静了静才说:“我不晓得自己还能做什么……”

    丛欣听得有些难过,赶紧圆场,说:“我要吃的,而且一会儿妈妈和为为妈妈也该到了。”

    入夜之后,张茂燕和朱岩的航班相继落地,两人都是从机场打了车过来,直接到医院,正赶上在病房里吃这顿饭。

    饭后说了会儿话,她们都说要留下陪床,但还是被丛欣劝了回去休息。到底都是五十七岁的人,又是临时买的机票,加上中途转机,一路十多个小时,几乎没怎么睡过。

    她们陪着朱明常走了,病房再次安静下来,只剩下丛欣和沈宝云两个人。

    护士过来巡视,挂水,抽血,量血压,见这屋子里一天就没断过人,笑对沈宝云说:“阿婆福气真的好。”

    沈宝云也笑,说:“是的呀。”

    其实骨科病房里老人不少,像他们这样的也挺常见。

    丛欣陪护了一夜又一天,进进出出,难免看到同一层的病人和他们的家属。极个别的才是一个人,有事按铃等着护工。大多都挺热闹,许多亲戚和孩子来探望,鲜花水果摆满床头,椅子都不够坐。

    但医院就是这样,总能让人看到人生的尽头,莫名想到一些终极的问题,比如到底哪一种人生更好?家到底算是什么?几十年匆忙的一生又是否值得?

    丛欣看着,渐渐觉得那些情景似曾相识,想起高考那一年,自己的外婆去世之前住院的时候,也是偌大一个家庭的人聚在一起,其实多半只是等着老人走。仅仅几天功夫,过往所有和睦的假象便都破碎了,就像是在回答前面那一问,家不算什么,人生不值得。

    她害怕去想这个问题,又有些好奇,沈宝云会怎样评价大半生的婚姻,由此构建起的家庭,和自己的人生呢?她知道这念头不吉利,想要甩掉,却始终萦萦绕绕,挥之不去。

    但她没有问,却是沈宝云主动说起从前。

    老人絮絮地想当年,讲自己和朱明常都是十六岁进的江亚饭店,与工厂相比不是大单位,但也有好几百个人,两人又在不相干的部门里工作,因为很偶然的一件事才认得,又过了七八年,领导撮合,才开始谈恋爱。因为她本来不想结婚的,而且还觉得自己和朱明常的性格太不一样了……

    丛欣听着,忽然想问沈宝云,到底是如何做出这一个又一个决定,结婚,生育,一同生活几十年。哪怕现在看起来结果是好的,但那个时候呢?

    她知道没有人能预知未来,知道自己这念头多少有些荒诞。工作上再复杂的事情她都能看明白,大家也都当她应该是一个洒脱通透的人。但其实酒店万事都有SOP,几分钟办完入住,客房清洁达到怎样的标准,点单之后多久上菜,甚至客人距离几米,开始目光接触,露出微笑,一切都是确定的。而关于“家”的选择,一切都不确定,也不可能被确定。

    沈宝云又为这一份不确定继续加码,说:“我那时候就由着自己性子活,要他做饭,不许他吃蒜,只生一个孩子,他迁就我太多了。前一阵看一本书,里面写一对老夫妻,女的问男的下辈子还要不要跟她过,男的说不要,她才知道全都是自己的一厢情愿。我有时候想,要是问他后不后悔,他大概也会说后悔吧。”

    但丛欣自然要表示反对,说:“外婆,你干嘛这么想?”

    沈宝云笑了,说:“你放心,我不会问的,就像什么‘你会不会一直对我好?’‘以后年纪大了,你会怎么对我?’这种话问出来就没有意思了。”

    丛欣一瞬被戳中,就像她无法问沈宝云值不值得,有些话就是不能说的,只要说出来就已经是一种质疑,好似观测会导致量子坍缩一般。

    沈宝云看着他,摸摸她的头,说:“欣欣,你没有什么好怕的。”

    丛欣怔住,抬头看沈宝云,自以为猜到她话里的意思。

    沈宝云却笑了,说:“但我也不是在劝你跟为为在一起。”

    丛欣愈加意外,一句话都说不出。

    沈宝云仍旧笑着,也是缓了缓才说:“我早看出来了,不过我不会劝你们在一起,也不会劝你们别在一起。我不能这么做,也不想这么做,这种事只有你们自己决定。我只是想告诉你,不管结果怎么样,你没有什么好怕的。你小时候就那么勇敢,摔倒了会自己爬起来,再把脚踏车骑回家。而且,我们也不是那种一般家庭,我们不会散的。”

    丛欣听着,忽然泪目,却又笑起来,重复沈宝云的话:“不是一般家庭,听起来好高级啊。”

    沈宝云也跟着哈哈笑了。

    那一瞬,丛欣想到“406”那个群。这两天他们各自把朱岩和张茂燕也拉了进来,现在群里有六个人,不一样的姓氏,有的有血缘关系,有的没有,甚至并不总是生活在一起。确实不是一般家庭。

    病房有人敲门,她们才停下,朝门口望,是时为推门进来,身后还跟着朱明常。

    “怎么啦?”丛欣和沈宝云都问。

    朱明常没说话,还是时为替他讲:“我来的时候,看到朱师傅在外面……”

    朱明常这才开口道:“欣欣,你今天回去休息吧,我来陪夜。”

    丛欣看看朱明常,又看看沈宝云。

    沈宝云也对她说:“欣欣,你们回去吧,让你们外公在这里。”

    丛欣又看时为,时为眼神催促,她这才站起来,笑说:“好,那我们走了。”

    她拿上自己的东西,和时为一起出了病房。两人关上门,回头透过门上小块的玻璃,看到朱明常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握住沈宝云的手,也许说了什么,也许没有。

    他们去搭电梯,一直到走进轿厢,时为才开口道:“我刚才跟朱师傅已经在外面坐了一会儿了,朱师傅一直在跟我讲他们从前的事情。”

    “讲什么了?”丛欣问。

    时为说:“讲他做学徒的时候,一口山东话,老师傅只会讲上海话,还带点川沙那边的乡音,外婆给他当翻译。讲他有一次手烫伤,外婆那时候是单位的卫生员,坚持一定要送他去医院。讲外婆本来不想结婚的,因为娘家对她不好,还讲你别看她对你们挺好的,其实脾气爆得要命……”

    丛欣听得大笑,却又有些感动,手术的前一夜,沈宝云在回忆往事的时候,朱明常也一样,竟是这样一个小小的浪漫的巧合。

    除此之外,时为还有另一个发现,直到这一夜,才知道朱明常从前讲过的那个故事里受伤的学徒其实就是他自己,也终于看到他手掌上的那一处伤痕。许多年过去,已经很淡很淡了,要是他不说,没有人会注意。

    电梯下到底层,他们出了住院部大楼。夜已经深了,医院的这一部分静下来,只有路灯照亮通往门口的一条路。夜风吹来,带着些许初冬的寒意。

    两人都觉得这场景有几分熟悉,像是许久以前的一个夜晚,他也是这样到医院来找她,跟她站在住院部楼下的小花园里讲话。

    但此时的对话却是截然不同的了。

    丛欣朝停车的地方走,开口问时为:“这几天怎么样?”

    时为无声笑了,对着夜色呼出口气,说:“每天说的话比我在法国的时候一个月都多。”

    丛欣也笑起来,知道这才是真正管理一个厨房的样子。

    “你觉得是好是坏?”她问。

    时为说:“我要谢谢你。”

    丛欣说:“损我?”

    时为说:“你这人为什么总这样?”

    丛欣说:“哦,那是真心的?”

    时为点头,是真心的。

    六个月之前,她去巴黎找他,帮他回来,让他得以做了一直以来想做的事,管理自己的厨房,做自己的菜单。还有这次沈宝云的手术,他难以想象,如果发生在他回国之前,他该怎么办。

    丛欣却觉得惭愧,说:“但我后来又都搞砸了。”

    时为只觉荒谬,说:“你就揽自己一个人头上吗?”

    丛欣看看他,笑了,确实,他也是有责任的。

    “你后悔吗?”他终于问出来。

    她看着他,也终于摇头否认。

    他也看着她,笑了。

    “丛欣,”他说,“你问我的问题,我一直都在想。”

    “什么问题?”丛欣问。

    “亲情友情是什么很贱的东西吗?以我们的交情,如果走那条窄路,会不会叫彼此失望?”他一字一句地说完。

    她等着他的答案。

    他便给她答案:“亲情友情不是什么很贱的东西,但是我还想试试爱情。我们之间的关系也许会变得脆弱,但我还是想试试走走那条窄路。”

    冷淡月光下,她凝视他的脸,自觉从来没有与任何人对视如此之久,久到几乎能从他的脸上看到他老去时的面容。如果是在一部电影里,这时候他们也许应该接吻。而后镜头摇远,BGM起来,画面中央打出一个花体的TheEnd,再渐渐淡出,直至银幕化为一片单调的黑色,宣告故事落幕。

    但她只是笑了,对他说:“那就走吧。”

    他一时没懂,直到她已经转身往前,才赶上去问:“你刚才什么意思?”

    “我说那就走吧。”丛欣重复。

    他也笑了,牵住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