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丛欣和时为开口叫外婆,沈宝云便笑起来,还是平常眉眼弯弯的样子,招呼他们在旁边陪护的床上坐下,对他们说:“我刚刚在跟老朱讲,我已经想好了,决定做手术。我知道费用挺高的,不过你们不用担心,我们自己积蓄还够……”
时为打断她说:“不是钱的事。”
沈宝云点点头,又笑,说:“我知道,你们是担心我。”
她在此处停了停,才开玩笑似地往下说,“手术要是顺利,那就最好。要是出了什么问题,我想签那个……那个什么不要抢救的同意书。万一手术当中发生点意外,或者出了手术室之后,我没能醒过来,我不想被医生按啊按的,再浑身插满管子躺在那里……”
这话她其实早就讲过,而且讲了很多遍。平常看电视剧或者纪录片,每次碰到类似的场景,她总会这么跟朱明常念叨一遍。朱明常也总是回,你别瞎讲八讲。
现在,朱明常还是那句话:“你别瞎讲八讲……”
只是说出来,感觉完全两样。
丛欣听得有点受不了,说:“外婆,你先别着急,医生都讲了,让家属一起商量。”
沈宝云还是笑,点点头,说:“好的呀,我们一起商量。”
时为没再说什么,直接拿了手机,打视频电话给朱岩。丛欣看见,也打给张茂燕。她没纠结所谓家属到底包括哪些人,不管怎么说,她跟张茂燕自然是算在其中的。
瑞士那边还是下午,马尔代夫刚刚落日,上海已经深夜了,一家人就这样开始讨论治疗方案。
沈宝云对着两边镜头,又把自己的想法说了一遍,包括做手术和自愿放弃抢救的决定。
每个人都有话要讲,但她先问朱岩:“你是医生,你说哪种更好?”
朱岩是最后一个听说这件事的,这时候却被要求第一个回答。她在画面里看着母亲,说:“你当我是医生,那既然满足手术指征,我建议做手术。现在髋关节置换的技术很成熟,成功的几率很高。要是选择保守治疗,愈后远不如手术,而且长期卧床的并发症风险也不小,褥疮、栓塞、肺部感染,身体状况恶化起来很快的。”
沈宝云竟有些得意,对病房里另外三个人说:“你们看吧。”
视频画面中,朱岩却忽然哽咽,又说:“但是妈妈,你不要因为担心没人照顾,就觉得自己只能这么选……”
丛欣被这句话击中。刚出事的时候,她听到沈宝云说“我大概闯祸了”,便有种心碎般的感觉。她知道朱岩的猜测很有可能是真的,沈宝云这么坚决地选择手术和放弃抢救,多少有一点不愿意拖累家里人的原因。
张茂燕早几个小时已经收到丛欣发给她的消息,她比朱岩知道的早一些,这时候已经在码头等船,她在视频里打断朱岩说:“朱岩,我知道你是医生,比我懂的多。但是我说一句,要是师父选保守治疗,我可以照顾的。我回上海,我来弄。什么褥疮,栓塞,好好照顾,不会有的。”
朱岩也跟着说:“我看了今天直飞上海的航班还有座,我马上订机票。”
张茂燕怕她误会,又赶紧解释:“我不是说你不照顾……”
沈宝云反倒笑起来,说:“你们两个怎么还吵上了?”
两边都道:“没吵,不是吵。”
沈宝云对朱岩说:“你们都有自己的日子要过,干嘛搞得像见最后一面一样,还这么远赶回来。”
又对张茂燕说:“你也别发神经,那个岛上风景多好,我要是年轻点,我也去那里上班。”
张茂燕转头抹掉眼泪,说:“好什么好,总共就那么大地方,那么几个人,去趟城里还得坐船。其他员工不是当地人的,最多做一个夏天就走了,我也早就待够了。说是天堂,其实天堂也就那样。”
沈宝云听得笑起来,揶揄:“你现在讲话还蛮有哲理的。”
张茂燕一下没忍住,哭着笑出来。
沈宝云这才说:“你们都不要这么想,我不是怕没人照顾,确实就是我自己想做手术。我什么性子你们不知道吗?保守治疗,瘫在床上,我受不了的。”
这话让几个人同时沉默,他们都知道是真的。沈宝云一辈子那么爱干净的一个人,年轻时候遇到不平就跑去经理办公室拍桌子的脾气,不可能接受缠绵病榻的生活。
最后,还是朱岩开口,说:“妈妈,到底决定选哪一种,总要等到早上医生来,你再考虑一个晚上,我现在去机场。”
视频讨论就这么结束了,时为和丛欣轮不到发表意见,但剩下的事情都要由他们来做。
医院原则上只能一个家属陪夜,特需病房宽松些,但也只有一张陪护睡的床,人多了反倒大家都没法休息。
朱明常说:“我留下。”
丛欣说:“外公你别闹,肯定是我。”
又对时为道:“你送外公回去,你自己也好好休息。”
朱明常自然不愿意,还是沈宝云开口,说:“你赶紧回去吧,别把自己弄生病了,还要别人照顾你。”
朱明常怨她:“你这张嘴巴……”
沈宝云笑,反问:“你嘴巴好?”
朱明常看着她,不跟她争了。丛欣再一次有种心碎的感觉,忽然发觉外公又衰老了一些。从一个曾经可以给孩子庇护的大人,变成需要照顾的老人,这过程那么漫长,却又好似短暂的一瞬。她怕自己会哭,没敢再看,去卫生间倒水。
时为临走回头望向丛欣,像是还有话要跟她讲,但终于没说出来,只是陪着朱明常走了。丛欣看着他们离开,给沈宝云擦身洗漱,再去叫护士,加了安定类的药,摇低病床,让老人睡下去。
“疼吗?”她问沈宝云。
沈宝云摇摇头,说:“还好,没什么感觉。”
隔一会儿忽然又笑了,丛欣问:“外婆笑什么?”
沈宝云说:“从前都是我问你,疼不疼?”
丛欣点头,她当然记得这句话,出现过无数次。
“记不记得你刚刚学会骑脚踏车的时候?才骑出去一圈,一边哭着一边骑回来,说外婆,外婆,我摔倒啦——”沈宝云学着她当时的语气讲述。
丛欣发现自己竟然也记得这件事,大概是幼儿园中班,一个夏天的午后,雷雨初霁,甚至好像还能闻到当时草地泛起的泥土味道,她终于学会骑拆掉两边辅助轮的小自行车,与时为一前一后骑得飞快,沈宝云根本追不上。
“黑历史啊!”她抗议,也跟笑起来,却又有一丝泪意。
沈宝云摸摸她的手,说:“怎么是黑历史呢?我那时候就觉得我们欣欣多勇敢啊,摔倒了自己爬起来,还能把脚踏车骑回来。”
丛欣带着眼泪笑,直觉沈宝云还是从前的样子,不管她和时为干了什么,都能找出夸奖他们的角度。
病房里关了灯,药物开始起作用,沈宝云很快睡着了。
丛欣却辗转难眠,起初脑中只是反复想着这一晚发生的事,医生说的话,家属的讨论,但是很快许多更久以前的记忆一并涌上来,几乎让她无法抵挡。
她看到406那间暗红色油漆的木门,门上党员之家和五好家庭的小牌牌,门后面的厨房,以及相距不过两步距离的两个房间。看到春天梧桐新叶初绽,灰白头发的女人一手牵一个孩子,从那里走出来,笑笑闹闹地下楼去玩。看到初夏的风吹起窗帘,两个孩子躺在床上午睡,还是那个灰白头发的女人侧卧在他们身边,为他们打扇。看到秋天落叶,他们骑红蓝配色的小三轮自行车,或者一前一后趴在静安公园旋转木马的背上……再到入了冬,他们围坐在小厨房里过年……
所有这些,都与沈宝云的笑脸和朝她伸出的双手叠加在一起。她翻身过去,借一点月光看着病床上那个人的轮廓,哪怕看不清,却还是能清晰记起那种有如陈旧丝绸般的触感,温暖,干燥,布满细密的纹路。
她在黑暗中努力控制着抽泣的声音,最后终于还是放弃了,尽量轻地起身,穿上外套,出了病房,到走廊上去。
已经是深夜了,外面灯光长明,但也很安静。她一直走到电梯间,看到那里有一排不锈钢椅子,便坐下来。
时为回来的时候,她仍旧坐在那里。电梯门打开,他从里面走出来,两人面对面看见,都以为是错觉。
但他终于还是走过来,在她身边坐下,说:“我送朱师傅回家了,他收拾了点东西,叫我拿过来。”
丛欣点点头,却也知道他完全可以第二天早上再送来的。她看着他,身上有太过明显的疲惫。她只觉心被牵动,说:“你快回去吧,今天忙一天了。”却又有点担心他误会,她这么说,并不是为了他明天能上班。
但时为没动地方,也不去细究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他只是问:“你怎么没睡觉?”
丛欣说:“睡不着。”
他轻轻笑了声,回答:“我也一样。”
丛欣忽然无话,他也没再说什么,只是看着她,伸手揽过她的肩膀。
不需要更多言语,她便那般默契地靠到他身上,埋头在他胸前。他也跟着低头下去,侧脸贴着她的头发,双臂拥抱住她。就在那个小小的静谧的拥抱里,她开始静静地哭泣,是这一晚不曾有过的痛快。
那天夜里,他们保持着这样的姿势,在电梯间坐了很久。有护士从办公室里出来,推着辆小车沿着走廊一间一间屋子地查房,一定看到他们了,但在医院这种地方,也很平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