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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种生命 正文 第4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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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前班长正跟齐老师通电话。

    不知从谁那儿传出齐老师父亲重病住院的消息,和班长交好的几个同学想捐款聊表心意,班长当时就是在跟齐老师说这件事。

    齐老师谢绝了他们的好意,说他们都刚参加工作,存钱不容易,他怎么说也工作了二十多年,还能应付。

    班长想再说服,就听见电话那头有人喊齐老师的名字,说他父亲不行了。

    齐老师话都没讲完,电话便匆匆挂了。再打已无人接听,于是班长想到了高劲和顾襄。

    ***

    高劲和顾襄赶到医院病房,见到眼前一幕,他们顿足不前。

    齐老师和他的两个妹妹跪在病床两边,哀痛地叫着他们的父亲。

    老人气若游丝,瘦骨嶙峋的手颤抖着想擡起来,他的两个女儿紧紧抓住,舍不得松开,三个子女的每一声呼唤都带着恐惧和浓浓的不舍。

    乌鸦反哺,羊羔跪乳,世间恩与情有千千万,唯有养育的恩和情从出生就注定。

    老人还在留恋世间,主治医生站在不远处,望着他们,欲言又止。

    他见到高劲,好像看到救星,把人拉到一边,道:“你跟他们熟,好开口,让老人家出院吧,死在医院里遗体就不好领回去了。”

    高劲拍拍他肩膀,也没回他。

    他走回顾襄身边,搂了搂她的肩,轻声问:“要不要找个地方坐一会儿?”

    顾襄摇头,道:“就让齐老师他们一直这样吗?”

    “他们现在还需要点时间,再等会儿。”高劲望向病床,“身为家人,他们还有很多事要做。”

    十多分钟后,班长也已赶到医院,高劲这才和他一道上前劝慰,将几人从地上扶起。

    几人擦掉眼泪,打起精神,准备操持后事。

    他们一大家子十多年前定居这里,亲戚还都在北方老家,大女儿负责打电话联络,小女儿去操办仪式要用的物品。

    齐老师在给他远在深圳的女儿打电话,说了几句,他捂脸痛哭。

    班长去搀扶他:“齐老师,怎么了?”

    齐老师道:“囡囡昨天晚上入院待产,她现在没有办法赶过来。”他望着病床上的老父,老人还在呼吸,双眼久久不闭,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齐老师难受地不敢再看。

    他做了四十多年的儿子,到头来,连老父小小的一个心愿都不能满足。

    高劲想了想,朝顾襄看。

    顾襄问:“怎么了?”

    “会不会不舒服?不如你先回去?”

    顾襄道:“不会,我陪齐老师等一会儿。”

    高劲摸摸她的头,“我过去跟齐老师说几句话。”

    “嗯。”

    顾襄等在原地。

    高劲把齐老师叫到一边,安慰几句,递给他一张纸巾,然后道:“假如让你欺骗自己的父亲,你愿意吗?”

    齐老师一怔:“什么意思?”

    ***

    天黑之后,顾襄和高劲回去。

    走出电梯,两人就听见了佟灿灿的声音。

    “这个好吃,文奶奶你不吃吗?”

    “我不吃,你多吃点,都是你哥哥买的。”

    隔着纱门,两人望见佟灿灿坐在沙发上,一手吃牛舌饼,一手搂着弟弟。

    小善善坐在她腿上,两手拿着一块糕点,啃得满脸都是点心碎。

    顾襄把门打开,佟灿灿望过去,喊了声:“香香,你回来啦!”

    “嗯。”顾襄说。

    佟灿灿看向他身后:“哥,你也回来啦,老妈给你留了饭。”

    高劲抱着手臂站在门口,“我给你买了一大堆点心,你都吃完了?”

    佟灿灿把手里的牛舌饼吞进嘴里,道:“老妈不让我吃,她逼我减肥。”

    高劲好笑地摇摇头,看向顾襄:“我先过去了。”

    顾襄点头。

    高劲走了,佟灿灿才后知后觉:“你们怎么一起回来的?”

    顾襄吃着饭,把齐老师的事跟她说了。佟灿灿叹气:“哎,真可怜。”

    小善善也跟着“哎”了一声。

    顾襄放下筷子,又拿了一块小点心给善善。

    文凤仪问:“真的没有办法把你老师的女儿接来这里吗?”

    顾襄摇头:“她快生了,现在已经住院。”

    文凤仪惋惜:“如果能早几天生多好。”

    可惜没有如果。

    这一晚,大家都心事重重。

    到了第二天,高劲早起准备上班。他穿着衣服,给顾襄发了一条微信。

    顾襄回复:“我还没起床。”

    高劲笑,“我准备上班了。”

    顾襄:“这么早?”

    高劲:“嗯,今天事情会很多。你再多睡会儿。”

    他这条信息刚发出去,电话就来了。

    他接起来,叫了一声“齐老师”。

    齐老师道:“高医生,我想……我想试试看,就是我这边找不到小孩。”

    高劲道:“我替你想想办法。”

    五分钟后他下楼,把佟灿灿叫出来,说:“交给你一个任务。”

    佟灿灿睡眼朦胧,又是一副死气沉沉的样子,“什么事?”

    高劲跟她低声说了几句,佟灿灿比了个“ok”。

    说完了,他转身,看见顾襄穿着t恤和短裤,站在纱门背后。

    顾襄把门拉开,“你去上班了?”

    “嗯。”高劲问,“你待会儿要去医院吗?”

    “去的,我再去看看齐老师。”

    “早饭吃没吃?”

    “奶奶正在煮馄饨。”

    “馄饨啊,好久没吃了,什么馅的?”

    “荠菜虾仁。”顾襄道,“我拿一碗出来给你?”

    高劲笑笑:“不用,我吃过了。”他亲亲顾襄,“我先去上班了,你待会儿要是没事,可以来十九楼坐坐。”

    “好。”

    ***

    高劲到了医院,找到护士长,请她帮忙顶佟灿灿半个小时。护士长收好他从北京带来的特产,一口答应。

    佟灿灿人缘好,不管在哪个科室,她都吃得开。她从家里出来,脚蹬风火轮,奔驰一圈,最后抱回来一个一月大的孩子。

    顾襄看得目瞪口呆。

    齐老师接过小宝宝,连声道谢,他跑到病床边,对只吊着一口气,奄奄一息的老父说:“爸,爸你看,囡囡生了,她生了个男孩儿。”

    老人居然屏出了一丝力气,他青黄的脸上显见着激动的情绪。

    齐老师把宝宝放到老人怀里,含泪笑道:“爸你看,这孩子长得多俊。”

    足月的孩子圆润可爱,完全不像新生儿那样又红又小又娇嫩不堪,大家一眼就能看出差别,但老人已无法辨识。

    他没法去抱孩子。

    小生命躺在他的胸口,老人笑了。

    ***

    安宁疗护中心。

    高劲查完一圈病房,摘掉眼镜,跟护士说着事。

    护士长经过时,打断他们:“高医生,又来两个病人。”

    “嗯,人呢?”

    “一个正送上来,还有一个我倒不太清楚,于主任让你待会儿去他办公室。”

    “知道了。”

    高劲先等病人入院。

    过了不久,见到轮椅上这位中年男子,他诧异地挑了挑眉。

    周宝生,五十岁,预期生存天数为三个月,他是周薰的父亲。

    周太太看见高劲,道:“高医生,我之前听我女儿提过,说你现在在临终关怀科。”

    高劲道:“周夫人,好久不见。”

    周太太说:“我丈夫能多活这么几年,多亏了你当年的治疗,我还没有机会好好感谢你。”

    高劲:“这是我们医生的职责所在,周夫人客气了。”他望向周宝生,“我前几天还在北京偶遇过您女儿,她跟我说过,周先生的状态不太好。”

    周太太伤感:“哪里是不太好,是非常得不好。他太痛苦了,医生说他只剩三个月好活,他不肯再接受那些治疗,求了我很久,我实在不忍心看他这样痛苦。”

    她望向高劲:“我女儿还不知道这件事,她如果知道,一定不会同意我把她爸爸送来这里的。”

    高劲说:“父女情深,我能理解周小姐的不舍,相信她日后会明白的。”

    周太太摇着头,“还是暂时先不让她知道好。高医生,请你不要往外说。我们这样放弃治疗,被别人知道,他们是不会理解的,我只会被戳着脊梁骨骂,说我想钱想疯了,连老公的命都不顾。你知道的,我是后妈,我女儿对我总是有隔阂。”

    高劲安抚几句,又替周宝生检查了一遍身体状态,交代护士照顾细则,之后就去了于主任的办公室。

    于主任正喝着茶,听见敲门声,回头招呼:“嗯嗯,高医生,你来了。”

    高劲走进办公室,问:“主任找我?”

    于主任道:“新病人情况怎么样?”

    高劲汇报几句,于主任点头,然后说:“是这样,过几天还可能还会有一位新病人入院。”

    “可能?”

    于主任叹了一声,“这事情有点复杂。”

    他口头讲述,高劲边听边觉得诧异,于主任最后道:“总之,到时候他住单人间,可能会有保镖出没,我们中心务必要做好安保措施,还有,尽量保密。”

    “唔……”高劲没什么话要说。

    于主任摇着头:“你说说,我退休之前居然还会碰上这样的事,真是……”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从于主任办公室出来,高劲松动了一下筋骨,走到护士站,他拿一次性杯子接了一杯水,等了没多久,佟灿灿就上来了。

    “咦,你在这里啊。”佟灿灿小步上前,汇报任务完成情况,“我把挂号室周姐姐的孩子抱过去了,宝宝刚满月,今天巧了,她抱着孩子来给同事发帖请喝满月酒。本来我还担心找不到合适的宝宝呢,你知道的,妇产科那边孩子多,但人家家属怎么会同意啊,太不吉利了,谁不忌讳呀。也就周姐姐人美心善。”

    高劲道:“任务完成的不错。这样,我那里还有两张自助餐券,回头你去送给周姐。”

    “那我的呢?”

    “吃了我这么多点心,还想要?”高劲拍了她一记,然后问,“顾襄呢,没跟你一起上来?”

    佟灿灿奇怪,“她跟我一起过来干嘛?她回去了啊。”

    “哦……”高劲走了。

    ***

    顾襄回去煎馄饨了。

    文凤仪出门买菜,她一个人进厨房操作,热油爆得她满手都是,费了半天劲,她终于煎好了十五只大馄饨,拿保鲜袋装上,她又回到了医院。

    她在十九楼的楼梯间等待,过了片刻,高劲推门进来。

    高劲笑:“灿灿说你回去了,怎么又过来了?”

    顾襄坐在台阶上,递给他保鲜袋,“我给你去煎馄饨了,一共十五个,放久了应该也不会糊吧。”

    她伸着手,语气平淡地说完。

    高劲顿了顿,随即走到她跟前,弯下腰,双手扶住膝盖,吻住她的嘴唇。

    顾襄忽然想到他昨天讲述的那一幕。

    小小的她坐在烈日下,他弯腰扶膝,对她说:“小朋友,那边有树荫。”

    恍惚间,她仿佛看到了一个穿着迷彩服,满身臭汗,剃着平头的少年。

    那天骄阳似火,她晒得浑身滚烫,少年的笑容像春风,她还来不及开口,春风就走了。

    馄饨烫着她的手心,她放下手,闭上眼睛。

    他的吻炙热又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