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吻结束,高劲又恋恋不舍地细啄了几口,问着:“你亲自煎的?”
“嗯。”顾襄还有些没回神。
高劲再亲她一口,终于把她松开,坐到她边上,打开保鲜袋。
顾襄没拿筷子,他隔着袋子,把馄饨抵上来,吃完一个,强调:“煎得很好吃。”
顾襄说:“待会儿还要吃午饭,所以我做得很少。”
“足够了。”高劲喂她一个。
顾襄张开嘴,她一口只能咬下半个。高劲把另外半个吃了。
顾襄顿了下。
高劲若无其事问:“齐老师那边怎么样了?”
顾襄把馄饨咽下去,说:“他们已经把齐爷爷接出去了,现在应该快到家了。不知道齐爷爷还能撑多久。”
高劲道:“年老是顺其自然的事,没有办法抵抗。好就好在齐爷爷没有其他病痛,他走得不会痛苦。”
顾襄想了想,点头。过了会儿,她偏头看着高劲:“你这善意的谎言,还行。”
高劲笑了笑,递馄饨给她:“还要不要?”
顾襄又咬下半个。
高劲边吃边说:“这是谎言,至于是不是善意,只有撒谎的对象才知道。”
顾襄一开始不理解,细想一下,似乎确实如此。
高劲说:“谎言就是谎言,撒谎者拿善意去包装,不过是自以为是,没人问过老人家的意见,他想被骗吗?”
顾襄:“那你为什么给齐老师出这样的主意?”
高劲:“因为有些时候,我们没得选择,只能做‘自以为’的事。”
有时候用尽所有努力,都无法达成目标,就像齐中华老人,熬了这么久,始终熬不到曾孙出世。
人生总有许多无奈,没那么多的称心如意。没有其他选择时,偶尔自以为是一下,是非对错,就没空去评判了。
顾襄琢磨了一会,点头:“嗯。”
高劲好笑,可惜嘴巴有油,不好亲她。
顾襄问:“几点了?”
高劲看时间:“十二点十五。”
顾襄站起来:“你去吃午饭吧,我回去了,奶奶还在家里等着我吃饭。”
高劲握了握她的手。
真不想放人。
***
傍晚的时候,顾襄收到班长的消息,老人过世了。
停灵三天,顾襄打算明天就去齐老师家拜祭。正好郭千本跟她打电话,问她要不要吃土鸡,他打算回趟家,可以顺便给她带。
顾襄问:“我记得你家好像是在……”
郭千本把村子名报出来。
顾襄说了齐老师家的地址,问:“那里离你家近吗?”
“很近,开车只要二十几分钟,怎么了?”
顾襄道:“我老师的父亲去世了,我想明天去拜祭。”
郭千本立刻说:“那我明天送你去。”
“好。”
郭千本又问:“那我给你带两只土鸡吧。”
“……活鸡吗?我不要。”
“我给你杀好,你让你奶奶炖汤给你喝。”
“你自己吃吧,我不用。”
“我家有很多,够吃。”
到了第二天,顾襄一大早准备出门。
文凤仪用白纸包好五百块钱,塞进顾襄包里,教她:“进门先要烧三支香,最好跪下来磕个头,能哭出来就更好了。”
顾襄:“……”
文凤仪笑:“你肯定不会哭,算了,就烧香好了。记得要把帛金给人家。”
顾襄点头:“嗯,知道了。”
文凤仪讲话有点气喘,顾襄问她:“奶奶,你最近总是喘不过气,要不要去医院看看?”
文凤仪摆手:“天气一热我总是这样,待会儿我去医院吸一吸氧就没事了。”
顾襄有些不放心,文凤仪欣慰:“你别担心,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快去吧,小郭在楼下等着呢。你们要是回来的早,可以出去逛一逛,不用急着回家。”
顾襄没听出奶奶的暗示,她换好鞋子出门了。
***
郭千本的车就等在小区门口,他打开车窗抽烟,顺便跟父母发短信,说了到家的大概时间,发完擡头,他看见高劲走了出来。
郭千本犹豫了一下,推开车门下去,“高医生。”
高劲止步,“早,郭先生,来接顾襄?”
郭千本想着事,没注意到对方是怎么知道他来接顾襄的,他点着头说:“高医生,你直接叫我名字就行了,我叫郭千本。”
高劲道:“那你也不用这么客气,叫我高劲就可以。”
郭千本笑了笑,说:“那个……上次的事,谢谢你。”
他含糊其辞,高劲却了然:“不用客气,小事而已。”
郭千本知道他装瘸的事没有瞒过高劲,但高劲为他掩饰了,他心怀感激。
高劲跟他告别,过了马路后,发出一条微信。
高劲:“郭千本在楼下等了。”
顾襄:“我已经出电梯了。”
高劲笑笑,站在人行道上,转过身。原地等了会儿,终于见到顾襄走了出来。
她今天穿一身素净的白裙,离得远,不知道她有没有化妆。
等她坐上副驾驶,车子开走,他才收回视线,继续走向医院。
***
路程远,顾襄打算一路睡过去。可惜暂时没有睡意,她看了眼后座上郭千本准备带给父母的东西,问:“你不是前天刚回过家吗?”
“啊,”郭千本吞吞吐吐,“是,我看现在放假,闲着没事,就想再回一趟。”
顾襄没有怀疑,“哦。”
郭千本开着车,问她:“前天你跟老总庆祝生日,庆祝得怎么样?”
顾襄说:“还好,我还跟焦老师打电话了。”
郭千本:“焦老师回来了?”
“没有,他还在非洲。”
“哦,”郭千本问,“你跟老总吃了什么?”
顾襄报了几个菜名。
郭千本:“有没有去逛街看电影?”
顾襄说:“我跟他逛街看电影干嘛。”
“……”
顾襄又道:“不过他那天心情不好,他是不是有什么事?”
“心情不好?”郭千本奇怪,思忖着道,“可能是公司的事吧,公司要拓展,老总最近一直在招待一个富二代,也许富二代比较难伺候。”
聊着天,车子已经上了高速,顾襄也睡着了。
快到小镇的时候郭千本才把她叫醒,“你帮我看着路。”
顾襄醒了醒神,往窗外看路。
她也就走过一回,那天回来,水杯架上搁着小怪鱼,她一直在睡。高劲的车里安安静静,她居然睡了两个小时。
顾襄走了下神。
“你看导航对不对。”
顾襄收敛思绪,道:“对的,你跟着导航走就行了。”
片刻,终于到了齐老师家。
齐老师家一片白色,院子里有一些老太太在敲东西念经,许多邻居朋友进进出出,还有几个和尚围着桌子在写字。
顾襄看到了阮维恩。
今天阮维恩和学校的三位老师一道过来,算着下午回去,刚好能赶上她的课。
她刚刚拜祭完,还没来得及跟齐老师说上话,就见到了顾襄。
阮维恩笑着过去:“顾……”她看到顾襄身边的人,顿了顿,不敢确定。
郭千本一愣,随即沉下脸。
阮维恩确定了对方的身份。
顾襄为他们介绍:“这是阮维恩,她也是老师,跟齐老师是同事。这是我的朋友郭千本。”
介绍完,她发现两人都没有礼貌的反应。顾襄蹙了蹙眉,“你们……”
郭千本忽然开口:“我先去我爸妈那里,待会儿再过来接你。”
“……好。”
郭千本转身就走。
顾襄目送他车子消失,回头看向阮维恩。
阮维恩脸色不佳,但还维持着应有的和善,“没想到你来的这么早,我以为高劲会跟你一起来。”
“他要上班。”
“对,我忘记了。”
顾襄语气中跟高劲已经极为熟稔,阮维恩沉默了一瞬,拾起笑容:“那你进去吧,还没有拜祭过吧?”
“嗯。”
顾襄正准备进屋,阮维恩又叫住她,“顾襄,刚才那个人是你的朋友?”
顾襄停下脚:“是。”顿了顿,“你跟他认识?”
阮维恩胸口略有起伏,牵强一笑:“不认识。”
谎话太明显,但顾襄并没有追问。
她进了屋,按照奶奶交代的,祭拜,给帛金,齐老师留她在这里吃午饭。
她吃了没多久,郭千本过来接她了。
顾襄跟齐老师道别,坐上了郭千本的车。车里有一个包了三层塑料袋的东西,郭千本指给她,“我杀了两只土鸡,一只记得放冰库。”
“哦。”
车子过了隧道,快要上高速。收费站外堵了一片车。
郭千本缓缓停下,摇下车窗,手已经摸出烟盒了,看见边上的顾襄,他又把烟盒塞了回去。
顾襄胳膊肘抵着窗户,托腮看着前面排长龙的车子,无聊地说:“你抽吧。”
郭千本笑了笑,“不抽了。”
顾襄问:“你跟阮维恩有仇吗?”
郭千本一顿。他正要开口,车外忽然大喊:“哎——哎——”
顾襄跟着望过去,竟然是阮维恩一行人。
几人在齐老师家见过,阮维恩的同事认出了郭千本和顾襄,他求助:“我车子轮胎抛锚了,你们会不会换胎啊?我们几个都不会弄。”
郭千本朝他车子望去,看到了阮维恩,他不想理。
那位老师有点尴尬,准备走了,忽然又看见对方靠边停车,然后打开了车门。
郭千本下来,道:“我去看看吧。”
老师感谢:“谢谢谢谢。”
顾襄跟他一起下车。
他们的车子就停在前方不远。郭千本拿出工具,蹲下来给他们换车胎。
他手脚不太利落,毕竟不常做这个,但该会的也会。一位老师问:“这样换好就行了?不会高速上掉轮胎吧。”
顾襄拧眉看了眼对方。
郭千本在做最后一步,道:“事关人命,我不像有些人胡乱来。”
他这句话有些莫名其妙,边上的阮维恩却被点着了。她不会指桑骂槐,克制着憋出一句:“你这话说给谁听?”
周围同事诧异。
郭千本擡头,扔下工具:“谁作恶,就是说给谁听。”
阮维恩怒斥:“愚昧无知!”
郭千本对其他人说:“修好了。”他走过去,拉住顾襄的手腕,“走吧。”
顾襄被他拉上了车,系好安全带,路也通畅了,车子终于上了高速。
顾襄频繁转头看他,郭千本终于开口:“我姐姐怎么死的,你知道的。”
顾襄一愣:“我记得。”
郭千本说:“她是末期,但她还能活一段时间,是那个人渣医生拔了她的呼吸机。”
顾襄心一跳。
郭千本道:“就是那个姓阮的医生,刚才那个女的,就是那医生的女儿。”
他跟阮维恩在三年前见过一面,见面地点在法院,他们将阮医生成功送进了监狱,阮维恩视他们一家三口为仇人。
***
顾襄回到家里,发了许久呆。
三年前郭姐姐过世时,她还在念书,她不清楚详情,只知道有医生给她进行了“安乐死”,然后郭姐姐的父母把医生告了。那段时间郭千本很颓废,到处都找不到他人。
原来,郭姐姐是被那医生拔了呼吸机。
顾襄的手机响了起来,她接起电话。
“今天去齐老师家怎么样?”
“挺好的,齐老师没再像之前那么难受了。她女儿今天生产,不知道顺不顺利。”
“你晚饭吃过了吗?”
“吃过了,你下班了吗?”
高劲说:“下班了,我刚洗了个澡。”
顾襄道:“我今天还碰到了阮维恩,她跟郭千本认识。”
高劲:“这么巧?”
顾襄:“郭千本有个姐姐,当年癌症末期,主治医生是阮维恩的父亲。后来,郭姐姐被那位医生拔了呼吸机。高劲,你知道这件事吗?”
高劲:“……”
***
快八点了,楼下小花园依旧没人。
这里器材老旧,居民更喜欢带着孩子去其他地方散步玩耍。
顾襄坐在跷跷板上,拍走脚踝上方的蚊子,有点痒,还是被咬到了。
她挠了挠,听见一句:“被蚊子咬了?”
顾襄仰头:“嗯。”
高劲坐她边上,环住她,伸手替她挠脚踝。
顾襄的脚颤了一下,高劲朝她看,笑了下,一边轻柔地替她挠着,一边问:“他们俩今天见面说了什么?”
顾襄描述一回,道:“郭千本从来没有这么尖酸刻薄地跟人说过话,他这人很和气,对谁都非常好。”
“看得出来,他人不错。”高劲道,“他姓郭,没想到这么巧,他居然是郭慧的弟弟。”
顾襄问:“你说过阮维恩的父亲是你老师。”
“嗯,他是我的恩师,我很尊敬他。”高劲回忆往事,“当年他收治了郭慧之后,曾经跟我说过对方痛苦的症状,还说有好几回,郭慧求他放过她,她不想再治,希望马上能死。”
“只是没想到,后来会发生那件事,这在我意料之外。”
顾襄问:“郭姐姐真的很痛苦?”
高劲点头,形容症状:“她当时多器官衰竭,全身水肿,已经陷入昏迷状态,每天是靠大量的药物和插管维持生命体征,从医生的角度来说,她已经没救了。”
他指着顾襄的心脏位置,“你想象一下,心脏按压下去五厘米,是什么样的感受?”
顾襄捂住心口。
高劲继续说:“郭慧死后的第二天,医院方面接到通知,郭慧的父母把阮医生告到了卫生厅,直指他谋杀,当时谁都不相信阮医生做了这样的事,但郭慧父母言辞凿凿,他们一口咬定,还说有人打匿名电话跟他们说了这件事。最后阮医生自己承认了,官司打了很久,阮医生被判刑两年,他去年才出狱。”
顾襄愣了愣,“谁打的匿名电话?”
高劲摇头:“不知道,当时对方用的是医院一位患者家属的手机,那位家属手机落在了室外,他也是后来调查人员找上门,才知道有人用他的手机打过电话。”
顾襄听完,想着心事。
脚踝痒痒麻麻,高劲还在替她挠。
高劲问:“在想什么?”
顾襄道:“我在想,这件事究竟是谁对谁错。”
高劲:“那你有结论了吗?”
顾襄摇头:“如果事实真的是这样,郭姐姐痛苦得想死,那阮医生这算是做好事吗?”
高劲停下动作,捂了下她的脚踝,然后道:“我当年也想了很久,完全想不明白,但是我清楚的知道一点,医生没有为死亡做主的权利。”
“如果病人给医生这个权利呢?”顾襄问。
高劲微笑:“病人也没这个权利,要不然,阮医生不会被判刑。很多时候人生就是这样,来不由己,去不由己。”
顾襄想到了瑞华医院十九楼。
那里住着许多的病人,那一层似乎独立于“治病救人的医院”之外的楼层,是他们最后的选择。
顾襄问:“所以,你后来才转做了临终关怀科的医生吗?”
“唔,”高劲道,“不可否认,这件事在当时给了我很大的触动,让我开始思考——”
“有时是治愈,常常是帮助,总是去安慰。”顾襄接过他的话。
高劲笑,握住顾襄的手,“对,记性不错。”
“当然。”顾襄豪不谦虚。
高劲拇指拂了拂她的手背,上面有油溅起的印记,他问:“煎馄饨的时候被油溅到了?”
“嗯。”
“我待会儿给你支药膏。”高劲亲了亲她的手背。
他五指穿插进她的指间,将她牢牢握住。顾襄把身体重量卸了一部分在他身上,心底反复想着那句美国医生的墓志铭,想着郭姐姐的死,郭千本的心情。
还有眼前这个目光牢牢盯在她脸上的,总是去做一些职责之外的事的男人。
高劲任由她看,他把人往怀里抱了抱,嘴唇碰了碰她的眼角。
“高劲。”
“嗯?”
“三年前郭姐姐过世的第二天,我来过瑞华医院,只不过后来不记得了。”
高劲沉默片刻,然后轻声开口:“我记得。”
顾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