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瘴气林(8-9)
8、
水精将山居老人和李勰依次搬进院中。
卫习左偶尔给他搭把手,几度起过趁乱去老道藏宝柜里顺些宝物的念头,顾虑那只狐魅在,没敢轻举妄动。
见乌岚急得满屋打转,束手无策的样子,卫习左主动献计:“我知道山居老人的藏宝柜在哪,里面或许有解药。”
“不劳先生费心。”乌岚敷衍道,随后,她面色倏地一变,匆匆去到屋外。
卫习左跟上去,双脚忽被什么东西拉住,欲要脱开桎梏,不料衣带被绑,扑倒在门槛上。
在卫习左摔倒前半分钟,隐形红狐为乌岚引荐了一位医者,“医者”站在檐下挂壶上,仍是乌岚白天看到它的样子,比初见时小两倍。
见到乌岚,花生怪从酒壶上跳下来,径自走去院中,它没有眼睛嘴巴,但乌岚听见它“说”:“跟我来。”
乌岚没时间犹豫,举步跟了过去。
花生怪一路领乌岚到主屋东侧的偏屋门口,它体积小,顺着门缝挤了进去,屋里传出草药香。圆月透亮,乌岚推开门,见花生怪拔地而起,跳到一个置物架上。
“水草无毒,麻痹经脉而已。”花生怪说,“再等上四五个时辰,他们自会无恙。”
“您知道它们中了什么毒?”乌岚狐疑道。
“我原来就住在浮空山,山叟那幅地形图,便是我助他查的缺,补的漏。”
“您是……魅?”
“正是。”花生怪道,“我原先见你,就觉得甚是奇怪,为何你一介凡人,竟能看见我。我说话,你居然也能听见。”
上了置物架,它的视点和乌岚一样高,虽然没有眼睛,却在观察她。乌岚一边大方任它打量,一边记挂着李勰和山居老人的病况,道:“这是山居老人的药房吧?”
“正是。”
乌岚走进屋内,花生怪迅即跃下木架,向后跳到高窗上。乌岚被它小小身体的巨大弹跳力惊了片刻,道:“您是植物,应该知道他们需要什么解药?”
“我说了水草无毒,你不信我!”花生怪发出的声音,原本像童声,这时带着情绪,声音粗了些。
“不是不信任您,”乌岚连忙解释,“我是看山居老人年迈,怕他身体吃不消。”
花生怪轻哼一声,“落云潭附近寸草不生,只有水草偷生,全因它们给水蛇作了伥鬼。但凡有活物出现,它们必会自发充当打手,绑好活物,专等水蛇回来吃。长此以往,它们自己吃不上好东西,毒性能强到哪去?”
花生怪说得不无怨气,乌岚却从中听出些道理来。她今天在落云潭周边勘察,从潭边的竹林、白鼠,到潭中的水草、水怪,整体已经形成非常巧妙的生态系统,动物和植物互为依赖,互相制衡。
“您说的水蛇,是潭底的水怪?”乌岚试探着问。
“正是那一公一母两大蛇。”
得知水怪有两只,乌岚心下暗惊,又道:“您是为了躲避它们才下的山?”
“区区水蛇而已,我何需躲它们。”花生怪语气不屑,“我从前住的地方,还在落云潭往上,那是你们去不了的地方。”
落云潭往上是浮空山第三道关,望月岭。乌岚心中暗想,断魂坡和落云潭已经这么厉害,落云潭的水怪甚至还没出动,要想再往上……
“你究竟是什么人?”花生怪问。
意识到自己刚刚在走神,乌岚重新看向花生怪,对它做了个分外真诚的苦脸,“我也不知道。”
花生怪没有五官,自然没有表情,它用身体姿态呈现了它对乌岚的端详,隔了半晌,它从高窗跳下,到木架第二格,“你给山叟和郎君抓些药,水草无碍,潭水不能小觑,须知南方瘴疾,有热瘴和冷瘴之分,他二人这情形,得用冷瘴的方子治。”
听它给两个昏迷不醒的人下了明确诊断,乌岚默默宽了心,很快又犯难道:“我不认识草药。”
花生怪动作灵活地在药房乱窜,“你按我说的抓,抓副青蒿散即可。”
花生怪指挥乌岚抓完药,乌岚仍不敢轻信,等它回去酒壶,乌岚悄悄让胡阿藏和水精帮忙看了药,确认都是些治湿寒的药材,才让水精拿去煎了。
卫习左被胡阿藏绑在门口,在此之前,水精还好心替他换了身干衣服。胡阿藏对此人积怨颇多,每看一眼都忍不住打一巴掌的程度,“我不明白,为什么李公子执意带他一起。”
乌岚也不明白,上回她偶然问出他和卫习左有渊源,李勰自此闭口不谈渊源,乌岚没找到机会再问起。
在她的理解里,卫习左不算一个严格意义上的坏人,却实在是个不省心的队友,团队冒险,他是个不得不防的存在。
尽管对他不待见,药煎好,乌岚还是给他送去一碗。
卫习左怕药有毒,不肯先喝,愣是等到乌岚喂了李勰才喝。
看她一边悉心照顾李勰,一边懒得跟自己多说哪怕一句话,卫习左不禁道:“你既这样厌恶我,为何还要管我死活?”
“在我这,救死扶伤是做人的基本原则。”乌岚淡淡道。她以前没给人喂过药,手生得很,只能学水精给山居老人喂药的方式,一小口一小口地喂。屋内烛火昏暗,正好掩去她肆意拨弄李勰大半个身体——尤其是脸——的不自在。
“你又不是大夫,说什么救死扶伤,假仁义。”卫习左道。
“在路上看见一只狗受伤,能救,我也会救。”乌岚道。
“你骂我是狗?”
“卫先生误会了。”乌岚道,“在我眼里,你可不如狗。”
“你——”
喂完药,乌岚将李勰平放在榻上,他脖子上的血痕已经凝固,乌岚伸手探了探,没把握好力度,似是戳痛了李勰,他微微皱了皱眉,吓得乌岚立马说了句对不起。
她第一次见他睡着的样子,在现代醒来,他总比她快,这会儿在昏黄的烛火下看他,发现睡着的他看上去更温和,联想到醒着的时候,他总是在思索、操心、防备……
“你在怪我对老道见死不救?”门口的人又问。
乌岚回过神,看卫习左双手被绑,脸上倒毫无潦倒之色,眉目间还是傲气十足,让人搞不清楚他到底在傲什么。
“我不怪你。”乌岚道。
“扯谎。”
“我说真的,对一个人有期待,期待落空,才会有责怪。我对你毫无期待,也就没有落空,更不会责怪了。”
卫习左定定地看着她,从她平静冷淡的语气里听出一丝尖锐的伤痛,扎在心口,是卫习左从未体会过的痛觉,他一边惊讶,一边控制不住难过。
至此,他是没有再多问一句了。
胡阿藏此时作狐形,因为困得不行,趴在水精点来烘衣服的火炉旁,有一搭没一搭地听乌岚和卫习左聊天,到听卫习左挨完痛骂,终于安心地睡过去。
乌岚错眼间看它睡得香甜,瞬间感染到睡意,眼皮下沉,撑不住了。
9、
乌岚在出租屋醒来,李勰不在身边。
茶几上手机时钟显示,她去那个世界不到五分钟。这一次回到现代,乌岚格外注意到,不是噪鹃叫醒的她,也许是她的潜意识起了作用。
眼前放着玉枕,乌岚决定验证自己的能力。
她不断地凑近玉枕端口,清除杂念,暗示自己想回唐朝,可无论她怎样强烈地驱动意念,或者来回换方位、玉枕端口,一整个晚上,她没能成功。
假期还有四天,除了夜跑,乌岚不怎么出门,抓到机会就拿玉枕试验,对李勰在那个世界的状况,她仍然很担心。
十月五日晚,李勰突然现身,在乌岚夜跑的路上。
海岸风大,行人三两成群,乌岚老远就看到他,虽然还是会下意识怀疑那个世界的真实性,同李勰对上视线那一刻,瘴气林的凶险、怪物……一切经历像潮水一样涌进乌岚的大脑,再看眼前那个人,她心里的怀疑顷刻间化作云散。
乌岚大步跑向他,先急着上下打量了一番,目光最终落在他脖子右侧,没了刺目的血迹,只剩一道浅浅的伤口,“你就好了?”
李勰转身和她并行,“水草只是致人昏迷,没有其他毒性。”
“山居老人呢?”
“恢复得差不多。”李勰道,“多亏有乌小姐。”
乌岚摇摇头,“水精功劳更大,力气活都是他闷头干的。”
李勰看她一眼,“乌小姐对水精很上心。”
“有吗?”
“有。”
乌岚看他神情,似乎只是客观陈述,没有其他意思,于是想了想,道:“我觉得他很忠诚,是我无法理解的那种。”
“乌小姐却能理解卫习左。”
“卫习左很好理解啊,偏执又狂妄,不讲原则,没有底限,他身上都是人性。”乌岚这几天思考很多,表达流畅,“水精的忠诚不太人性,不太现代,所以不太好理解。”
一段沉默,两人默契地避开路人,往出租屋走。
“山居老人有浮空山地图,虽是首次登山,他行囊里的储备最齐全,乌小姐觉得可疑吗?”李勰问。
乌岚认真思考了他的提问,顺便想起李勰让胡阿藏盯山居老人,道:“是有些可疑,路上很多植物他都认识,明明他之前没上过山。”
“水精也有地图,只不过记在脑子里。”李勰顿了顿,“且他认识的动植物,不比山居老人少。”
“他第五次登山,熟悉这些很正常?”
李勰遥望着前方街景,道:“乌小姐认为,世界上的人,各自在为什么而活?”
“这问题太大了。”乌岚道,“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目的。”
“倒推回来,乌小姐怎么看待水精的目的?”李勰道,“你说他忠诚,他忠于谁?”
乌岚思忖片刻,“岭南道?”
“前四次上山,他受岭南道之命,每次都独自活着回来。”李勰道,“第五次,他费尽心力救下了所有人。”
“你怀疑他?”
李勰摇摇头,“逻辑推导而已,你说他的忠诚很难理解,或许因为这份忠诚并不存在。”
乌岚下意识想和他辩一辩,转念想到,在那个唐朝,他八岁就被亲近的人推进井里,杯弓蛇影很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