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琰十二岁来初潮,那天一觉睡醒,发现裤子后面一滩血,知道是女人的月经,新奇又无措,赶忙告诉了青蔓。
青蔓从家里抱来好多盒新式的卫生月经布,教她用。那盒子上印着“KOTEX”,外国货,一盒十二只,以药用棉花和纱布制成,与传统月经带不同,用完即可丢弃,不必反复清洗。
“你有没看过胡适之先生写的《女子月经布之研究》?”青蔓道:“这个就是他说的经布中最佳者。”
温琰挠头,问:“是不是很贵?你给我拿这么多?”
“不要钱,人家送的,我那里还有很多,你用完跟我讲。”
温琰一听,立马来了兴致,好奇地追问她是谁送的。青蔓支支吾吾,脸颊浮现羞赧的绯红,没好气地告诉她,还能有谁?朗华卖过这玩意儿,顺带送给她一大箱,两年都用不完。
温琰笑得前俯后仰,能够想象青蔓从朗华手中收到这东西时的脸色,必定精彩纷呈。
随初潮到来的,还有日渐明显的胸部发育。温琰懊恼,想不明白,自己那两颗小小的、硬邦邦的青脆李,怎么就长成软绵绵的水蜜桃了?跑步时晃晃荡荡,可真难受。
她不好意思面对身体的变化,长到十三岁时,高挑饱满,婴儿肥,不像同龄女学生那样干瘦干瘦的,温琰圆润,如雪花膏广告里的女郎,白缎子似的皮肤,泛着一层粉红的气色,发育得很好。可她因此总想掩盖隆起的胸部,甚至穿上了天乳运动后就不再流行的小马甲,把□□束成平板。
有一天,秋意约她看电影,天热,坐下没多久,温琰感觉呼吸不顺,胸腔勒得过于压迫。没一会儿,她略微用力吸气,没想到马甲前片缀的纽扣突然全部崩裂,在衣裳底下解体了。
温琰惊恐地“啊”了声,僵住。
秋意不明所以,转过头来询问她怎么了。
温琰气得想哭,一狠心,一咬牙,把手伸进衬衣里,拽出背心,丢弃于地。
秋意纳闷,弯腰去捡,被温琰拍了一掌,他也就没敢再动。
直到从电影院出来,照着街灯,秋意这才发现她怎么跟刚才不一样?胸、胸脯怎么圆鼓鼓地凸起了?
温琰抱住胳膊,恶狠狠道:“老子再也不束胸了,勒得要死!”
果然天乳运动是有必要的,胸部解放犹如斩断枷锁,她下定决心,今后只穿新式奶罩,不再刻意压平□□,怎么舒服怎么来。至于学校那些讨厌鬼,要笑话她大咪咪就笑嘛,又能怎么样?
秋意安静走在后头,看着她气呼呼的背影,欲前又止。两人渐渐长大,有了性别意识,不再如小时候那般亲密无间,一同洗澡、一同睡觉这种事已成历史,眼瞧着温琰一天天变样,女性特征愈渐显著,每次两人身体接触,秋意也知道收敛了,总怕一不当心碰到什么地方,会冒犯了她。
可……其实心里还是想碰碰的。
两人踱步回家,巷子拐角处的灯坏了,还没修,今夜没有月亮星星,黢黑,温琰看不清路,放慢步伐,弯腰去瞧微陡的石阶。
秋意见她伸出脚尖颤颤巍巍往下探,觉得好笑,不仅没有帮忙的打算,还在后面催促:“你瞎了吗?走快点。”
温琰回头,双手叉腰,瞪住他,理直气壮道:“陈秋意,你小的时候走不动路,我背过你几回?”
这是,算账来了?
秋意笑说:“我身体不好,你不要吼我。”
这个宝批龙,现在长得牛高马大的,还身体不好?温琰下死手往他腰间狠掐了一把,疼得他龇牙咧嘴。
两人下坡,走了一段,继续下坡,电灯忽闪忽闪,野猫从脚边窜过,秋意清咳两声,到底开口:“喂……要不要我背你嘛?”
温琰闷声摇头。秋意失落,也不语,默然走到她前面,站了站,她把手轻轻搭在他肩头,如此,即便看不清脚下的路,也不怕跌倒了。
——
温琰忽然意识到女人的命途多舛,倒不是因为初潮和发育,尽管身体变化带来的疼痛和羞耻足以造成一段时间的困扰,但在暗潮涌动的命运面前,原来不值一提。
当时四川各地的军阀为了增加税收,筹集军饷,纷纷鼓励百姓种植鸦片,坐镇重庆的刘大帅也不例外。至三十年代初,重庆的各等鸦片馆竟达一千六百多家,因此还有了“烟灯比街灯多”的名声。
那些烟鬼,温琰曾在大街上见过,他们瘦骨嶙峋,哈欠连天,奄奄如病夫初起,走路轻飘飘的,就像浮荡在地狱的魑魅魍魉,模样丑陋,惹人嫌恶。
鸦片这东西,只要沾上,倾家荡产、妻离子散者,比比皆是,最后流落街头冻馁而死,连狗都懒得多看一眼。
可温琰万万没想到,她那素日里老实巴交、本本分分的父亲,温凤台,竟然也被人引诱着抽上了大烟。
起初温先生还要面子,怕家里人知道,下班后偶尔偷偷往烟馆去,回来扯个谎搪塞便罢。后来去的次数多了,拿回家的钱越来越少,终于被温琰的继母发现,从此大吵小吵不断,再无安宁。
温琰曾试图心平气和地跟父亲谈话,规劝他回头。当时父亲乖乖听着,满是愧疚懊恼,好不容易安生几天,结果又被继母闻到他身上低劣烟土的气味。
邻居们私下议论:温先生大概没救了。
深秋的一个傍晚,火烧云把巷子烘得发烫,温琰放学回家,父亲不在,卧室传来继母的抽泣声,她走到门口,看见继母正在收拾衣物,弟弟立在边上一言不发。
温琰与这个女人相处数年,磕磕绊绊,相互看不顺眼,但就在那刻,她对她生出无限的怜悯和同情。继母也望着她,抹干眼泪,疲惫地叹气:“我明天带弟弟回老家,你以后啷个办?”
温琰说不出话。
“你爸爸完全变了,变不回来了,这个房子早晚要遭他出脱(断送),你个人要做打算,最好找到你妈,把你带起走……我是没得办法了。”
温琰很想安慰她,很想聊点什么,可惜年龄与阅历的青涩使她讲不出足以和长辈秉烛夜谈的话。更何况,继母对未来命运的迷茫,还有今后独自抚养孩子的艰难,都不是一个十三岁的小姑娘能够感悟的。
那天夜里温琰辗转难眠,心里既空又乱,什么也装不进去。天亮眯了会儿,醒来换衣服下楼洗漱,往常这时继母应该在厨房做早饭,但此时家中静静悄悄,鸦雀无声,卧室也没人,她已经带着弟弟离开了。
窗外鸦青色的天,城市笼罩在浑浊的薄雾里,死气沉沉。
继母走后,温琰常到秋意家搭伙吃饭,入冬后,陈小姐身体不太好,有时不下楼,就在卧室里躺着,张婆婆做好饭菜,端到房里给她吃。
寒假的一天,温琰去隔壁找秋意,秋意不在,张婆婆也出门买东西去了。温琰轻手轻脚来到陈小姐的房间,见她裹着毯子靠在床前,手里拿着一封信,于是进去问候。
“今天好点没有?”
陈小姐摇头,消瘦的脸颊异常憔悴:“还是发烧,没得胃口。”
“你要不要多睡会儿?”
“刚刚睡醒。”陈小姐说:“张婆婆还不回来,邮局都要关门了。”
温琰垂眸瞥了眼:“你要寄信吗?”
“嗯。”
“给我嘛,我帮你跑腿。”
陈小姐勉强勾起一笑:“难得你这么乖。”说着犹豫片刻,把已经贴好邮票的信件交给她:“不要弄丢了哈。”
温琰笑:“我都几岁了,连寄信都不会吗?”
陈小姐畏寒,尤其重庆的冬天难见太阳,雾气弥漫,没有天日般的阴冷,直往骨头里钻。她原打算缩进被窝,忽然又想,温琰那个丫头鬼精鬼精的,千翻(调皮)得很,会不会出什么乱子?
陈小姐被某种强烈的直觉和预感驱使,拖着病乏的身子下床,披上大衣,忙跟出门去。
温琰看见封信上的收件地址和人名,大为吃惊,她早听秋意提过,陈小姐几乎从不主动与前夫联络,除非出了什么事,很重要的事。
她边走边拆信,潦草看了遍,心中轰然崩裂。
这时陈小姐突然如鬼魅般现身,夺过信纸,温琰下意识去抢,四只手打架,抓出红痕,她没抢得过。
像是被泼了盆冰水,从头冷到脚,温琰脱口质问:“你让秋意去上海?”
陈小姐面无表情瞪她两眼,手里的动作飞快,重新封好信,又忍不住重重地戳她脑门:“我们家的事你少管!”
说完自己揣着信,往都邮街走。
温琰脑子嗡嗡作响,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怎样才能阻止她寄这封信?
为什么要送秋意去上海?为什么突然一个个的都要走?
温琰攥紧双拳,眼眶泛红,带着恨意瞪住陈小姐的后脑勺,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她到邮局把信寄出去,什么也做不了。
陈小姐亦是跟她赌了一路的气,紧裹着大衣,攥拳按在胸口,脸色极其病态。
正值1934年初,川东闹饥荒,许多难民逃进重庆城,沿街乞讨。
温琰和陈小姐正怨怪着彼此,忽然一具尸体出现在街头,两个警察正指挥苦力运送掩埋。死的是个孩子,看上去四五岁,但可能实际有七八岁,四肢瘦得像甘蔗,肚子却鼓得像球,大概吃观音土吃的。
温琰和陈小姐同时僵住。
衣衫褴褛的饥民赤脚游荡在街头巷尾,面容麻木。
温琰两步上前,慌忙拉住陈小姐的手,对方也一把将她搂住,两个人紧紧依偎,一言不发赶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