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华知她秉性冲动易怒,怕挨打,本能地往边上缩了缩,接着好笑起来:“眼睛瞪这么凶干啥子,要吃人吗?”
温琰越想越气,胸中怒火直往上窜,憋得面红耳赤:“你敢破坏我和青蔓的关系,我把你打晕了卖到堂子当男妓!”
朗华见她头顶快冒烟似的,忍不住擡手拍拍她的脑袋,想把那怒气按下去:“做男妓可以跟女人上床,夜夜春宵,还能赚钱,我喜欢得很。”
“那你去啊!”温琰打掉他的手,想不通这人哪根筋不对,居然搞这种恶作剧:“我警告你,再开这种玩笑,我就跟你绝交,老死不相往来。”
“哦。”朗华点头:“我怕得要命。”
温琰狠狠剜他两眼:“开车!”
朗华懒洋洋咬着烟,把人惹怒后半分歉意也没有。难怪青蔓时常被他气得炸毛。
温琰再也无法入睡,不仅因为恼怒,更是想到迫在眉睫的困境,她对人生的迷茫焦虑堵满整个胸腔,无法喘息。
钱的问题,上学的问题,未来的问题,还有秋意。
她今年将从初级中学毕业,辛苦存下的钱几乎全拿去给朗华还债了,怎么办,还能到上海读书吗?哦不,留在重庆也好,反正她不想和青蔓分开,只是惦记母亲的下落,盼望能跟她一面,也算了却一桩心事。
反正陈秋意早已渐渐不跟她联络了。
当初信誓旦旦,自以为不会重蹈覆辙,结果呢?陈嬢嬢在天之灵肯定笑话她痴傻吧。
温琰是个异常烈性的人,倔强,任性,冲动,当她发现走人茶凉,疏远已成事实,便把那人从前寄来的信件全部烧毁。剩下一张小时候的合照,里面有陈小姐,她实在舍不得,勉强保留下来。
想想也真后悔,早知如此,当初何必放弃那份遗产呢?原来这就是不听老人言的下场,人家陈小姐对自己儿子了如指掌,她犟什么?犯蠢了吧?悔啊,悔死了,悔到夜里偷偷哭过好几场,恨得牙痒痒。
不过没关系,真到走投无路,大不了厚着脸皮联系陈秋意,看看能不能把她的那份要回来。
虽然从心里剜走一个人很难,疼得血肉模糊,而且不知何时才能剜干净,但她不怕,日子总要继续的,无论失去谁,她都会好好活下去。
……
此时1936年初,四川饥荒肆虐,尤其以川东、川北地区最为严重。米价渐涨,而商人们眼看雨水欠缺,早在产区购进大批粮食,分别滞留于重庆周边各地之仓库,只待涨价后运输。
“听说运粮的船都不敢靠岸了。”朗华告诉温琰:“灾民抢粮,不管河水深浅,淹死了好多人。我们跑山路也要小心点。”
他们正要前往江津白沙运米,温琰打开出发前买的报纸,《重庆快报》载《邻水通讯》:近有贫妇邱氏因迫于饥饿,将其3岁小女杀而食之,以延旦夕之命。
《成都通讯》:今年树皮吃尽,草根也完,就想到死人的身上,听说死尸的肉每斤卖五百文,活人肉每斤卖一千二百文……一肖姓屋内发现饥民围食死尸。通江麻柳坪有一妇女杨张氏因生活艰难,携二女向他处逃荒,不料走不远时该妇倒毙道旁,二女饥极,就在她娘身上啮面部及身上的肉充饥。
“涪陵饥民、丰都饥民,烹子充饥,杀食胞弟、苍溪饥民,阆中饥民惨食子女,烧食小孩……”(1)
温琰面色苍白,胃里一阵翻涌。
“别看了。”朗华按下她手中的报纸:“靖化县的县长亲眼见到人吃人,吓得精神失常,都疯逑了。现在好多难民涌进重庆,饿死街头,这个月最少死了上千人,公墓不够用,我听说江北要建火葬场烧尸体。”
天呐。
这是什么世道?
早听闻川北闹饥荒,没想到这么快波及至重庆了。
此时车子经过巴县,一路上,温琰看见衣衫褴褛的男娃娃爬到数上采摘树叶充饥,有的地方连野草野菜都吃光了,人们只能挖观音土来裹腹。她还看见两个赤脚男子拖着一具孩童的尸体去掩埋。
“巴县旱灾也很严重。”朗华摇头叹道:“造孽啊。”
温琰受到些刺激,一直没有说话,只在心中默念:惨,真惨,可是天灾有什么办法?我没钱,我也穷,只能顾自己的活路,别的无能为力,所以不管之后遇到什么都当看不见,与我无关、无我无关……
近日灾情蔓延,许多农民无以为生,投奔了绿林,匪患严重,朗华担心夜里运粮不安全,于是傍晚抵达白沙镇后,他找到一家简陋的旅店,和温琰在镇上住了一宿。
次日天还没亮就醒了,得干活,他们到码头堆栈,将一麻袋一麻袋的粮食搬上车,温琰满头大汗,扶在边上忽然问:“现在米价啥子情况?”
朗华双臂肌肉紧绷,筋脉仿佛要爆裂似的,听见她的话,顺便停下歇息,胸膛起伏,拧眉思忖道:“大市行情以碛米为准,今年批发价每石8块8分钱,比去年涨了两块。”
“成都呢?”
“四川被军阀剥削得厉害,赋税重,米价一直比重庆高很多,尤其现在闹饥荒,听说成都已经涨到19块了,后面还要涨。”
天呐,还让人活命吗?
朗华望向远处的江面:“我早就说过,要是自己有船就好了,遇到这种灾年,到苏湖一带运粮回来,怎么都能赚一笔吧。”
温琰回:“天气干旱,水位下降,长江航运都快停滞了,运个屁的粮。”
回渝的路上经过村庄,目睹村民们在河边焚烧纸旱魃,求神祈雨。逃荒的灾民沿途乞食,他们摇摇摆摆,骨瘦如柴,两眼深深凹陷下去,鹄面鸠形,简直状如鬼魅。
进入巴县,路边开始出现饿殍。温琰屏息望去,只见那具男尸的大腿和臀部被割得洼洼坑坑,难道有人吃了他的肉吗?
温琰心中大骇,额角突突直跳,实在忍不住,立刻停车,跑下去一阵干呕。
吐完擡起脸,发现两个黑黢黢的孩子正在土坡前看着她,一男一女,一大一小,没穿鞋,衣裳稀烂,四肢瘦得可怜。
温琰跟他们对视许久。
再也憋不住了,她跑到货车后头打开门锁,大声招呼两个孩童:“娃儿,过来!”
她用防身的匕首刺破麻袋,捧着米,丢进他们装满树叶和野草的背篓,一把又一把,最后索性将整袋粮食拖拽下车:“拿去吃!够不够?不够还有!”
温琰使劲拉拽,麻袋重重落到地上,尘土飞扬。
朗华被她突如其来的举动震住了,此时见四面八方的饥民统统朝这边涌来,他暗叫不好,当即捉住温琰,把人塞进车内,逃似的扬长而去。
“我日。”
要不是跑得快,那群饿鬼堵在车前怎么办?抢粮怎么办?难道他要逼自己开车碾过去吗?!
想到这里朗华暴跳如雷:“你是不是疯啦?!青蔓附身了吗?当自己是圣母玛利亚还是慈善家?那些大米要拿回去给老板交差的,你凭啥子送给难民?!”
温琰不知何时眼眶通红,阴恻恻地冷笑起来:“狗屁老板,根本一群奸商,我呸!就是他们哄擡米价,买空卖空,赚这种断子绝孙的钱,不得好死!”
朗华被她气得够呛,脱口骂道:“你现在赚的又是啥子钱?装个锤子清高。”
温琰却没动怒,反倒愈发笑得病态:“同流合污嘛,我以后也要遭报应,下地狱,没得好下场。”
“你……”朗华没想到她会这么糟践自己,一时噎住,心里很不是滋味。哪有这么怪的人啊,喜怒无常,脾气又臭,根本摸不准她脑子里在想些什么,乖张桀骜,简直气死个人。
汽车在山间奔驰,两个钟头过去,温琰半点妥协的样子都没有,朗华自己按捺许久,首先放软了态度:“其实我们只是跑腿的,赚钱吃饭而已,大米市价又不是你和我炒上去的,何必为这个生气?”
旱灾和饥荒也不是他们造成的,下哪门子地狱?朗华搞不懂她为什么给自己背上莫名其妙的道德枷锁,不累吗?果然跟青蔓待久了,沾上一些不切实际的天真,年纪小又冲动,自身难保之际还想做英雄?要是车上的粮食没了,他们得立刻跑路,别再想回重庆去,到时后悔可只有哭的份儿。
温琰两手揣在袖筒里,白生生的脸朝向窗外看风景,没有任何表情。
朗华瞧她一眼,若有所指般笑了笑:“我以为你跟我一样目标明确,诶,钱啊,你不是最喜欢钱吗?”
温琰拧眉不耐烦:“那也要看赚谁的钱吧?”
朗华愈发觉得好笑:“钞票还分高贵低贱?你怎么这么幼稚?”
“我不想听说教。”
“青蔓一天到晚说教,动不动讲大道理,听得还少?”朗华冷哼:“等你腰缠万贯以后再做慈善家也不迟,卢先生不去赚钱怎么统一川江航运?怎么建设北碚?”
温琰嫌他批话多:“车子都要坠崖了,你不想开可以让给我。”
“哼。”朗华冷飕飕地撇了眼,握紧方向盘,稳稳占住驾驶位,再无退让之意,省得她年轻气盛,突然又停下来做一些惊世骇俗的举动,那还得了?
嗯,除非带着这批粮食私奔,去大赚一笔,倒是可以考虑。白白送给别人?哈,除非他疯了。
作者有话要说:
(1)参考:郑光路《1936年的四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