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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庆公寓 正文 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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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挨在虹桥疗养院的日子,数着月份牌翻过一页又一页,立夏之后,沪上渐渐潮热,秋意因为患上肺结核,休学住院已有半年光景。

    四层阶梯式大楼朝南,阳台宽阔,确保每间病房都能拥有充足日照,符合当下肺结核治疗中流行的“日光疗法”。

    今年春,杜先生被软禁于这间疗养院,至四月间,少帅特来探视,两人密谈许久,也不知商讨些什么家国大事。外面的人议论纷纷,而这些动荡对身患不治之症的秋意和病友们来说,不过是晦暗生命里的一点谈资罢了。

    这半年如何熬过,亦或说,他是如何被摧毁的。

    绵绵乏力,剧烈咳嗽,低烧,消瘦,无尽的病痛折磨与死亡阴影数度将他推入绝望境地,一呼一吸都会引发胸痛。妈的,老天爷嫉妒他年轻俊俏,所以才不给活路的吧?

    靠着日渐疲弱的意志力坚持着,他不想死、不想死。偶尔拿起镜子,几乎认不出自己来。以前朗华和温琰笑话他是个病秧子,没想到一语成谶,如今真成了肺痨鬼,形容枯槁,一张病态惨白的脸,孱弱得像个废物。

    他的空军梦大抵碎得稀烂。秋意曾懊悔,早知如此,当初不如留在重庆,留在琰琰身边,何苦忍受离别呢?到时还能埋得离母亲近点儿,不必客死异乡。

    但若那样的话,琰琰必定要伤心欲绝,他舍不得她伤心。

    往好处想,倒庆幸不曾被她看到自己这副饱受摧残的模样,温琰可是好色之徒啊,秋意为着她,不知有多看重自身的皮囊。如果容颜不堪,倒宁愿不再见她的好。

    只是病魔难挨,思念亦然,身体痛着的时候,心里的孤独无助将他吞没。撩开衣裳,你看:苍白的皮肉底下,侧胸肋骨间无法消解的青紫,是人工气胸术留下的疤痕。每隔几日他就要打空气针,那是一种萎陷外科疗法,用针头从肋间推入,穿过组织和筋膜,通过壁层胸膜时,会听到特殊的爆裂声,之后针头抵达胸膜腔,缓慢注入空气,使肺组织受到压缩,病变部位萎陷,从而促进病灶愈合。(1)

    医生说,这种萎陷疗法的治愈率达百分之四十左右,虽然复发率高,并且伴有并发症的风险,但已然是目前世界上治疗肺结核最有效的方法了。

    傍晚父亲梁孚生到疗养院探视,秋意怕传染给他,严谨地戴好口罩,并且告知自己决定出院。

    去年,他在辣斐德路和吕班路的交接处看中了一间公寓,想着长租下来,为温琰的到来做准备。可是病情打断了这个计划,如今只能他一个人住进去了。父亲的公馆总是热闹,太太、小姐、少爷、客人、帮佣,仿佛金丝笼豢养的鸟儿般娇贵,他身患肺结核,不想看人脸色,还是住在外面的好。

    “疗养院比租公寓还贵,打针嘛,我按时来打就是,关在这个地方像蹲监狱,半年了……再这么下去,我还没病死就先憋疯。”

    他的床边堆放着《肺结核近世疗法》、《痨病论》、《肺病疗养新法集》等书。平时被护士监督着,什么都不能干,连睡觉也尽量少翻身,哦天呐,如果这是他生命最后的时光,岂能活得这么窝囊?索性出去痛痛快快地死了才好。

    梁孚生很意外:“肺结核就是需要静养调理,等它慢慢痊愈的呀,耐心些,就算你要出院,也该跟我回家,哪有自己去住公寓的道理?”

    “可我等不下去了,结核病的病期短则数月,长则数十年,疗养院的费用高得离谱,我不想继续浪费你的钱。”

    梁孚生忽然没来由愣住,想起自己和黄梵茵生的那对龙凤胎,只比秋意小两岁而已,因受外祖父母溺爱,自幼娇奢任性,从他们嘴里从未听过如此贴心懂事的话。

    梁孚生轻抚秋意的脑袋,心里生出许多怜爱,轻言细语:“你是我的儿子,就算为你倾家荡产也无所谓,何况治病的开销远远不到破产的地步,别担心。”

    秋意看着父亲深邃的眼睛:“爸爸,其实我想尝试别的治疗方法,比如膈神经切断术……”

    梁孚生诧异:“为什么忽然这么着急?今年中央航校的招生你肯定赶不上的。”

    “我晓得。”

    梁孚生奇怪地打量他,想起什么,霎时莞尔:“我记得你说重庆的朋友今年要来上海。”

    秋意轻轻“嗯”了声:“她马上毕业。”

    “谁?”

    “琰琰,温琰。”

    梁孚生恍然大悟:“我想起来了,喻宝莉的女儿?她几时动身,我派人去接就是。”

    秋意摇头,目色黯淡:“十痨九死,病怏怏的,还会传染,我不打算见她。”

    梁孚生觉得这孩子平日瞧着稳重,偶尔又透出一股子天真傻气,倒是很像他母亲陈小姐的性子。

    “我需要问问医生,那个什么什么神经术。”

    “是膈神经切断术,爸爸。”

    心肺科的主任丁医师从德国汉堡大学学成回国,这间疗养院由他与父亲共同创建,当年的揭幕仪式,上海市长亲临剪彩,社会名流捐赠了太阳灯和化验器材,成为沪上首屈一指的肺病治疗机构。

    “你说的这种手术是通过切断膈神经,制止膈膜运动以减少病肺的呼吸运动,促进病灶的愈合,和空气针一样,属于萎陷外科疗法的一种。”丁医生解释:“但它也可能会造成永久性的生理障碍,比如膈肌运动不能恢复,以致损害肺的通气功能,风险很大,而且疗效并不显著。”(2)

    秋意眉眼颓败:“我听说有人做这个手术,两个多月就痊愈了。”

    “偶然性而已。”丁医师态度坚决:“通常来讲,人工气胸不能成功时才会考虑膈神经手术,你不在考虑范围。”

    接着朝梁孚生笑问:“怎么啦,令郎嫌疗程太长?”

    秋意闻言忽然脸上臊起来。他想,自己此刻住在全上海最昂贵的疗养院,接受着顶尖医学人才的照料,竟然还要闹情绪吗?陈秋意你真丢人。

    梁孚生瞧出他没好意思,转开话题:“现在咯血是不是减少很多了?你看,打空气针还是有效果的,对吗。”

    秋意心口发疼,捂住喘了喘,无奈笑道:“半年没联系,温琰不会理我了。”

    梁孚生道:“没关系,小姑娘很容易哄的,等你病好以后把这些事情告诉她,她肯定心疼得不得了。”

    秋意不说话。

    梁孚生歪头想了想,询问丁医生:“如果请中医配合治疗,你认为怎样?”

    此时国人厌恶中医,视之为糟粕,弃如敝履,而丁医生却并不反对:“当然可以,我父亲便精通中西医学,某些名贵的中药材或许会有奇效,以前曾有人服用天然犀牛黄配麝香治好了肺结核。”

    天然犀牛黄号称乌金衣,与麝香一样,贵比黄金。

    梁孚生道:“既然不冲突,我去找院长开方子,不知他现在方不方便。”

    丁医生笑道:“有什么不方便的,我带你去吧,也该让秋意休息,他刚才说太多话了。”

    “爸。”

    梁孚生回头看他,弯下腰去,语重心长:“爸爸不会让你死的,振作一点,好吗?”

    秋意忽然嗓子有点堵。

    他没有想到父亲会对他这么好。真的,比梁公馆里那对兄妹还要好。

    可是按理说,逢予和满月在他膝下长大,他们之间的感情该更加亲密才对,然而平日在家所见所闻,皆是厉害的严父形象,尤其逢予见了他吓得几乎不敢吭气,似乎慈爱耐心的一面只给了远道而来的长子。

    起初秋意内心困惑,猜想大抵因为生疏才相处融洽,毕竟他来到父亲身边时,已经是个快要成年的大人了。

    再加上某种心照不宣的愧疚,以及怜悯他丧母,于是才有了与众不同的待遇。

    起初秋意是这样想的。

    后来发现不尽如是。怎样形容呢?他们二人相互满足了彼此对于“父亲”和“儿子”这两个角色最好的幻想。

    那天第一次相见,在码头,阴沉沉下着雨,他看见父亲撑伞立在福特汽车旁,身形笔直高大,棕色头发梳成三七分,矜持严谨,皮肤白得像阴雨天浸湿的宣纸,鼻梁高挺,黑压压的眉眼如浓墨勾勒而成。

    那么出众,那么英俊,竟是他的父亲。

    彼时梁孚生一边打量,一边朝秋意走去,到跟前,擡手放在少年瘦削的肩头,默然注视。

    秋意惊讶地发现,自己的下半张脸几乎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真奇怪啊,如此相似的嘴唇和下巴,秋意完全属于东方人的面孔,而他父亲却是西方人的长相。真有趣不是吗?

    “爸爸。”

    他先打破沉默。

    血缘羁绊竟然会令初次见面的人生出强烈情绪,毫无缘由觉得对方亲近。梁孚生想起上次看到这个孩子,他还是个婴儿。秋意想起眼前这位先生是他在世上仅剩的血脉至亲。

    梁孚生捧住儿子的后脑勺,与他拥抱。

    秋意方才感受到一丁点来自父亲的温情,转眼却见车里下来一位鲜衣红唇的女士。

    黄梵茵,梁太太,此时抿起微笑款步走近,嘘寒问暖,那语气客套而得体,堪比外交辞令。

    很久以后秋意才知道,他的到来给这对夫妻本就摇摇欲坠的婚姻又一次重击,紧跟着发生的事情只叫他大开眼界。

    而且这还不算最糟糕的。

    毕竟连他自己都不敢设想,有一天,莫名其妙的,不知如何千回百转,与他从小一起长大的青蔓竟成了他父亲的情妇。

    作者有话要说:

    (1):何玲《西医传进中国:结核病案例研究》

    (2):孙桐年《肺结核病的膈神经手术治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