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穿着昨天那身长衫,手里握的昨天那支文明棍。
“陈秋意!”
朗华率先反应过来,一个箭步上前将人抱住,又拍又捶,放声爽快地笑:“你龟儿从哪里冒出来的?我日哦!”
青蔓也下意识高兴,正欲往前,忽然想起什么,停住脚,收敛神色,默默抓住了温琰的手,给她支持。
秋意一面与朗华寒暄,一面望过来。
温琰暗自平复心里的惊涛骇浪,默不吭声地避开了目光。
“诶,你们看嘛,我早就晓得他不可能没良心。”朗华笑道:“走走走,吃早饭,小陈先生请客,不宰他一顿说不过去!”
福州路的杏花楼是家粤菜馆,一大早便有许多散淡的人优哉游哉到楼里饮早茶。
朗华热情,可谓滔滔不绝,搭着兄弟的肩,把这一路发生的种种尽数倾诉。
温琰不做声,低头吃稀饭,青蔓向着妹妹,因此对秋意怀有几分不满,也不说话。
秋意原以为见面时温琰会激动得跑过来将他抱住,两人会紧紧抱着转圈儿,谁知落差如此巨大,她冷静的样子陌生得令人心凉,诡异感像夏季忽然雨雪风霜,把他满腔欢喜的火焰扑灭。
朗华还在问:“你咋晓得我们住这家旅馆?”
秋意心不在焉地听着,自嘲般开了个玩笑:“心有灵犀,一猜就中。”
“真的假的?”
青蔓觉得他们两个有点玩世不恭,忍不住问:“前天你为啥没来码头?有事绊住了吗?”
秋意身体很不舒服,一夜未睡,在外面吹了冷风,大抵受凉,后背冒虚汗,胃部隐隐作痛。
他被温琰冷待,自然也失去解释的欲望,只简短回道:“昨天才晓得你们到上海了。”
青蔓觉得奇怪,不合情理,于是追问:“我记得信里写的五号,你记错了吗?”
秋意垂下眼帘,勉强自己吃了半只水晶虾饺,实在没胃口,于是放下筷子,用手帕擦擦嘴角:“没有。”说着擡眸望向温琰,平平静静地开口:“昨天有位罗小姐来梁公馆,他们才把信交给我。”
青蔓脑子转了几个弯终于理清,原来书信被人扣下了,她给他想过许多理由,却没想到会是这样,震惊之外又觉松一口气。
朗华问:“罗小姐是谁?”
温琰脸颊迅速升温,指甲掐进肉里,为了避免陷入更加尴尬的境地,她索性承认:“就是我。”
秋意笑问:“你改姓了?”
“没有。”她撇撇嘴:“出门在外谨慎一点。”
“又不是特务,还隐姓埋名。”秋意语气微讽,一瞬不瞬地盯着她:“你找我做什么?”
温琰听在耳中感到有些咄咄逼人,似乎想戳穿她此刻的故作冷漠。
凭什么?你不是早就不想联系了吗?
她心里憋闷,面上反倒笑起来,直视他,眉梢飞扬:“当然有很重要的事。”
“你说。”
“不太好意思。”
青蔓清咳一声,招呼朗华:“我们先回避吧,别在这里妨碍他们聊天。”
“那倒不用。”温琰立刻制止:“我就是想问一下,陈嬢嬢提过留给我的那份财产,不晓得现在能不能要回来。”
秋意脸色发沉,冷冷道:“可以,找个时间聊一聊。”
“谢谢秋意哥哥。”她喊他哥哥:“既然你同意,那就没必要聊了,到时需要办啥子手续,你通知我签字就行。”
朗华打量二人,选择缄默。
青蔓见他们如此暗潮汹涌,相互较劲,相互戳对方心窝子,真是难受极了。
她悄悄踢温琰的脚。
“对了,”青蔓试图缓和气氛,转开话题:“你今年毕业打算考哪里?中央航校吗?”
秋意眼底闪过黯淡之色,摇摇头,胸膛沉缓起伏,没有吭声。
朗华说:“飞行员待遇是很高,但上前线多危险啊,还不如做金融做实业,一样对国家有用,对吧。”
青蔓说:“每个人志向不同,都像你一样贪图钱财贪图享乐,国家就完了。”
朗华轻笑:“你倒是读了很多书,但也没替国家做什么贡献吧。”
两人斗起嘴来。
温琰情绪低落,垂下眼,看见秋意的手杖靠在桌边,漆黑纤细,也不知什么材质。
难道他的腿有毛病吗?
温琰暗自嘀咕:年纪轻轻就拄拐,以为自己是西方绅士?
这么腹诽着,视线往上,不料撞入他的瞳孔,目光交汇,被抓个正着,她略感别扭,摸摸鼻子别开脸。
“看够了吗?”秋意问。
温琰耳根子发烫:“你不看我咋晓得我看你?”
这,好吧。
接着话头,他立刻又问:“这两天你有空吗?”
“没有。”她想也不想:“我要看房子。”
拒绝得真干脆。秋意默了会儿,点点头,笑道:“房子是很重要,不过,你妈妈喻宝莉也在上海,如果你还想见她,我可以把地址给你。”
听到这话,温琰完全呆住。
青蔓和朗华亦很惊讶:“你找到她妈妈了?”
“嗯。”
温琰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
青蔓忍不住问:“在哪里?”
秋意没有立即回答,先看了看温琰才说:“吕班公寓,213室,你哪天过去,我提前打电话说一声,免得太突然。”
“琰琰,”青蔓抱住她的胳膊:“不用怕,我陪你。”
秋意开口提醒:“我听说她不喜欢见外人,你最好自己一个人去。”
这消息太过刺激,温琰很懵,茫茫然的样子,拧眉陷入沉思。
朗华却道:“这种当妈的找她干啥子?把姑娘丢在重庆不闻不问,十几年音讯全无。”
青蔓说:“不是的,她以前给琰琰写过一封信,应该有自己的难处。”
“就一封信,然后呢?连一分钱抚养费都没付过。”
“她说挣到钱会接琰琰到上海的,一个女人生存打拼哪有那么容易啊?”
“没钱让温琰找她干啥子?以前没养过她,现在想靠她养了是吧?”
“你这个人心理怎么那么阴暗?”
秋意听着朗华和青蔓争执,抚摸茶杯,看温琰纠结,于是推波助澜:“没关系,反正她现在过得很落魄,你不想见面也很正常,说到底也没啥子。”
这叫什么屁话?
温琰眉间微蹙,当即绷着脸告诉他:“后天下午可以吧?”
“可以。”
朗华不解,问:“为啥这么着急?等我们找到房子再说也行啊,又不是以后不联系了。”
“过几天我还有事,可能没空。”
此话落下,温琰摇头失笑,心想既然这样你今天还来干什么呢?摆阔请吃一顿饭吗?实在荒唐有趣。
“那真是谢谢你了。”她心冷至极,态度反倒变得异常热烈殷勤:“放心,等我拿到财产以后就不会再给你添麻烦了,先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不用客气,妹妹。”他亦笑得很假,端起茶盏回敬,然后擡手招呼店员结账。
“你们慢慢吃。”
“这就走了吗?”青蔓已经不敢看温琰的神色,尝试挽留:“都两年多没见了,多耍一会儿嘛。”
“改天再聊,我还有事。”
说着拿起手杖起身,拍拍朗华的肩,毫不停留地径直离开。
青蔓缄默半晌:“秋意瘦了好多,气色很差。”
朗华道:“是,变化不小,也没以前那么亲了。”
温琰看着他刚才坐过的位置,用过的碗筷和茶杯,还有剩在碗里的半只虾饺,心里一阵满,一阵空,回想刚才所有对话,胸口疼得发麻,最后化作心灰意冷。
——
秋意颠簸在黄包车里,半路险些昏过去。
他大病初愈,身体尚未恢复元气,免疫力弱,折腾一宿,回到梁公馆直接病倒。
发烧,感冒,头痛,吃什么吐什么,梁孚生请来西医给他打吊针,吊了一整天,到深夜才稍稍缓解。
“不关我们事呀,家里没人招惹过他。”逢予和满月喊冤,撇清关系:“昨天黄芷夏找他吃饭,跟着又来一个罗小姐,然后他就出门啦,什么都没讲呀。”
梁孚生擡起黑压压的眼帘扫过去,语气虽平,略带警告:“最好是这样。”
第二天秋意还有些烧,吃了点粥和小菜,继续昏睡,捂出一身的汗。
晚上梁孚生端宵夜给他,手背探探额头:“好点了吗?”
“已经好多了。”
“脸色卡白。”
秋意哑着嗓子:“爸爸,我明早要出门。”
“去哪里?你应该在家休息。”
“约了人见面。”
“可以让他到家里来。”
“她不肯的,现在连话都不想和我多说。”
梁孚生闻言笑道:“女孩子呀?”
“嗯,温琰现在在上海。”
原来是她。
梁孚生打量儿子憔悴的脸:“一定要去吗?”
他点头,莞尔道:“好不容易才把她骗出来。”
“那个姑娘是不是脾气不好?你现在弱不禁风,还骗了她,当心挨揍……嗯,挨揍的话你打得过她吗?”
秋意笑:“没关系,等我和她单独相处一会儿,说清楚就好了。”
“要是她不听呢?”
“那我就求她呀。”秋意病容恹恹,双瞳却含情脉脉:“你不知道,温琰有个弱点,只对我一个人显效,就是吃软不吃硬。从前每次惹她生气,只要我装可怜,她很快就会心软了。”
梁孚生好笑道:“还用装吗?现在把她接过来看看,都病成什么样了。”
秋意却只摇头。
梁孚生思忖:“如果你要和她长久在一起,难道能够确保将来永远不生病吗?两个人需要共同经历的困难太多了,总是选择自己承受的话,那么伴侣还有什么必要呢?”
秋意昏昏沉沉,好似陷入渊思寂虑,不再吭声。
梁孚生发出细微叹息:“吃点东西再睡。”
“吃不下,我太困了。”
梁孚生见他眼睛都快睁不开:“那就休息吧,醒来饿了随时叫人弄吃的,明天去哪儿让车子送,不要再吹风感冒了。”
“好的,知道了,谢谢爸爸。”
秋意说完,瞬间沉入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