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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庆公寓 正文 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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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还穿着昨天那身长衫,手里握的昨天那支文明棍。

    “陈秋意!”

    朗华率先反应过来,一个箭步上前将人抱住,又拍又捶,放声爽快地笑:“你龟儿从哪里冒出来的?我日哦!”

    青蔓也下意识高兴,正欲往前,忽然想起什么,停住脚,收敛神色,默默抓住了温琰的手,给她支持。

    秋意一面与朗华寒暄,一面望过来。

    温琰暗自平复心里的惊涛骇浪,默不吭声地避开了目光。

    “诶,你们看嘛,我早就晓得他不可能没良心。”朗华笑道:“走走走,吃早饭,小陈先生请客,不宰他一顿说不过去!”

    福州路的杏花楼是家粤菜馆,一大早便有许多散淡的人优哉游哉到楼里饮早茶。

    朗华热情,可谓滔滔不绝,搭着兄弟的肩,把这一路发生的种种尽数倾诉。

    温琰不做声,低头吃稀饭,青蔓向着妹妹,因此对秋意怀有几分不满,也不说话。

    秋意原以为见面时温琰会激动得跑过来将他抱住,两人会紧紧抱着转圈儿,谁知落差如此巨大,她冷静的样子陌生得令人心凉,诡异感像夏季忽然雨雪风霜,把他满腔欢喜的火焰扑灭。

    朗华还在问:“你咋晓得我们住这家旅馆?”

    秋意心不在焉地听着,自嘲般开了个玩笑:“心有灵犀,一猜就中。”

    “真的假的?”

    青蔓觉得他们两个有点玩世不恭,忍不住问:“前天你为啥没来码头?有事绊住了吗?”

    秋意身体很不舒服,一夜未睡,在外面吹了冷风,大抵受凉,后背冒虚汗,胃部隐隐作痛。

    他被温琰冷待,自然也失去解释的欲望,只简短回道:“昨天才晓得你们到上海了。”

    青蔓觉得奇怪,不合情理,于是追问:“我记得信里写的五号,你记错了吗?”

    秋意垂下眼帘,勉强自己吃了半只水晶虾饺,实在没胃口,于是放下筷子,用手帕擦擦嘴角:“没有。”说着擡眸望向温琰,平平静静地开口:“昨天有位罗小姐来梁公馆,他们才把信交给我。”

    青蔓脑子转了几个弯终于理清,原来书信被人扣下了,她给他想过许多理由,却没想到会是这样,震惊之外又觉松一口气。

    朗华问:“罗小姐是谁?”

    温琰脸颊迅速升温,指甲掐进肉里,为了避免陷入更加尴尬的境地,她索性承认:“就是我。”

    秋意笑问:“你改姓了?”

    “没有。”她撇撇嘴:“出门在外谨慎一点。”

    “又不是特务,还隐姓埋名。”秋意语气微讽,一瞬不瞬地盯着她:“你找我做什么?”

    温琰听在耳中感到有些咄咄逼人,似乎想戳穿她此刻的故作冷漠。

    凭什么?你不是早就不想联系了吗?

    她心里憋闷,面上反倒笑起来,直视他,眉梢飞扬:“当然有很重要的事。”

    “你说。”

    “不太好意思。”

    青蔓清咳一声,招呼朗华:“我们先回避吧,别在这里妨碍他们聊天。”

    “那倒不用。”温琰立刻制止:“我就是想问一下,陈嬢嬢提过留给我的那份财产,不晓得现在能不能要回来。”

    秋意脸色发沉,冷冷道:“可以,找个时间聊一聊。”

    “谢谢秋意哥哥。”她喊他哥哥:“既然你同意,那就没必要聊了,到时需要办啥子手续,你通知我签字就行。”

    朗华打量二人,选择缄默。

    青蔓见他们如此暗潮汹涌,相互较劲,相互戳对方心窝子,真是难受极了。

    她悄悄踢温琰的脚。

    “对了,”青蔓试图缓和气氛,转开话题:“你今年毕业打算考哪里?中央航校吗?”

    秋意眼底闪过黯淡之色,摇摇头,胸膛沉缓起伏,没有吭声。

    朗华说:“飞行员待遇是很高,但上前线多危险啊,还不如做金融做实业,一样对国家有用,对吧。”

    青蔓说:“每个人志向不同,都像你一样贪图钱财贪图享乐,国家就完了。”

    朗华轻笑:“你倒是读了很多书,但也没替国家做什么贡献吧。”

    两人斗起嘴来。

    温琰情绪低落,垂下眼,看见秋意的手杖靠在桌边,漆黑纤细,也不知什么材质。

    难道他的腿有毛病吗?

    温琰暗自嘀咕:年纪轻轻就拄拐,以为自己是西方绅士?

    这么腹诽着,视线往上,不料撞入他的瞳孔,目光交汇,被抓个正着,她略感别扭,摸摸鼻子别开脸。

    “看够了吗?”秋意问。

    温琰耳根子发烫:“你不看我咋晓得我看你?”

    这,好吧。

    接着话头,他立刻又问:“这两天你有空吗?”

    “没有。”她想也不想:“我要看房子。”

    拒绝得真干脆。秋意默了会儿,点点头,笑道:“房子是很重要,不过,你妈妈喻宝莉也在上海,如果你还想见她,我可以把地址给你。”

    听到这话,温琰完全呆住。

    青蔓和朗华亦很惊讶:“你找到她妈妈了?”

    “嗯。”

    温琰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

    青蔓忍不住问:“在哪里?”

    秋意没有立即回答,先看了看温琰才说:“吕班公寓,213室,你哪天过去,我提前打电话说一声,免得太突然。”

    “琰琰,”青蔓抱住她的胳膊:“不用怕,我陪你。”

    秋意开口提醒:“我听说她不喜欢见外人,你最好自己一个人去。”

    这消息太过刺激,温琰很懵,茫茫然的样子,拧眉陷入沉思。

    朗华却道:“这种当妈的找她干啥子?把姑娘丢在重庆不闻不问,十几年音讯全无。”

    青蔓说:“不是的,她以前给琰琰写过一封信,应该有自己的难处。”

    “就一封信,然后呢?连一分钱抚养费都没付过。”

    “她说挣到钱会接琰琰到上海的,一个女人生存打拼哪有那么容易啊?”

    “没钱让温琰找她干啥子?以前没养过她,现在想靠她养了是吧?”

    “你这个人心理怎么那么阴暗?”

    秋意听着朗华和青蔓争执,抚摸茶杯,看温琰纠结,于是推波助澜:“没关系,反正她现在过得很落魄,你不想见面也很正常,说到底也没啥子。”

    这叫什么屁话?

    温琰眉间微蹙,当即绷着脸告诉他:“后天下午可以吧?”

    “可以。”

    朗华不解,问:“为啥这么着急?等我们找到房子再说也行啊,又不是以后不联系了。”

    “过几天我还有事,可能没空。”

    此话落下,温琰摇头失笑,心想既然这样你今天还来干什么呢?摆阔请吃一顿饭吗?实在荒唐有趣。

    “那真是谢谢你了。”她心冷至极,态度反倒变得异常热烈殷勤:“放心,等我拿到财产以后就不会再给你添麻烦了,先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不用客气,妹妹。”他亦笑得很假,端起茶盏回敬,然后擡手招呼店员结账。

    “你们慢慢吃。”

    “这就走了吗?”青蔓已经不敢看温琰的神色,尝试挽留:“都两年多没见了,多耍一会儿嘛。”

    “改天再聊,我还有事。”

    说着拿起手杖起身,拍拍朗华的肩,毫不停留地径直离开。

    青蔓缄默半晌:“秋意瘦了好多,气色很差。”

    朗华道:“是,变化不小,也没以前那么亲了。”

    温琰看着他刚才坐过的位置,用过的碗筷和茶杯,还有剩在碗里的半只虾饺,心里一阵满,一阵空,回想刚才所有对话,胸口疼得发麻,最后化作心灰意冷。

    ——

    秋意颠簸在黄包车里,半路险些昏过去。

    他大病初愈,身体尚未恢复元气,免疫力弱,折腾一宿,回到梁公馆直接病倒。

    发烧,感冒,头痛,吃什么吐什么,梁孚生请来西医给他打吊针,吊了一整天,到深夜才稍稍缓解。

    “不关我们事呀,家里没人招惹过他。”逢予和满月喊冤,撇清关系:“昨天黄芷夏找他吃饭,跟着又来一个罗小姐,然后他就出门啦,什么都没讲呀。”

    梁孚生擡起黑压压的眼帘扫过去,语气虽平,略带警告:“最好是这样。”

    第二天秋意还有些烧,吃了点粥和小菜,继续昏睡,捂出一身的汗。

    晚上梁孚生端宵夜给他,手背探探额头:“好点了吗?”

    “已经好多了。”

    “脸色卡白。”

    秋意哑着嗓子:“爸爸,我明早要出门。”

    “去哪里?你应该在家休息。”

    “约了人见面。”

    “可以让他到家里来。”

    “她不肯的,现在连话都不想和我多说。”

    梁孚生闻言笑道:“女孩子呀?”

    “嗯,温琰现在在上海。”

    原来是她。

    梁孚生打量儿子憔悴的脸:“一定要去吗?”

    他点头,莞尔道:“好不容易才把她骗出来。”

    “那个姑娘是不是脾气不好?你现在弱不禁风,还骗了她,当心挨揍……嗯,挨揍的话你打得过她吗?”

    秋意笑:“没关系,等我和她单独相处一会儿,说清楚就好了。”

    “要是她不听呢?”

    “那我就求她呀。”秋意病容恹恹,双瞳却含情脉脉:“你不知道,温琰有个弱点,只对我一个人显效,就是吃软不吃硬。从前每次惹她生气,只要我装可怜,她很快就会心软了。”

    梁孚生好笑道:“还用装吗?现在把她接过来看看,都病成什么样了。”

    秋意却只摇头。

    梁孚生思忖:“如果你要和她长久在一起,难道能够确保将来永远不生病吗?两个人需要共同经历的困难太多了,总是选择自己承受的话,那么伴侣还有什么必要呢?”

    秋意昏昏沉沉,好似陷入渊思寂虑,不再吭声。

    梁孚生发出细微叹息:“吃点东西再睡。”

    “吃不下,我太困了。”

    梁孚生见他眼睛都快睁不开:“那就休息吧,醒来饿了随时叫人弄吃的,明天去哪儿让车子送,不要再吹风感冒了。”

    “好的,知道了,谢谢爸爸。”

    秋意说完,瞬间沉入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