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当天秋意提前离席,剩下三人吃完早饭,动身继续找房。
虹口地区的四川北路有日本人聚居,他们肯定不愿去那儿。
上海是座移民城市,为了缓解住房压力,在二十年代末开始兴建单开间的新式里弄,朗华看了两家,喜欢得不得了。
“我们就租这里吧,石库门的房子都过时了,新式里弄多方便啊,有浴缸、煤气、蜡地钢窗、抽水马桶,这么舒服的环境难道你没有觉得很心动吗?”
“没有。”温琰坚决不准:“房租都快二十了,还要顶费,租不起,你想都不要想。”
朗华轻笑,自顾自地嘀咕:“我可不要一辈子跟几户人挤一栋房子,等赚到钱,一定要在上海最好的地段买最好的花园别墅,再请十几个佣人服侍我,早上吃面包牛奶,出门坐轿车,四季穿新装。”
温琰和青蔓相视一眼,不约而同讥讽他:“你还是先赚到下个月的房租再做梦吧。”
下午,三人在公共租界靠近苏州河的福康里寻得两间合适的屋子,福康里包含好几条支弄,每条支弄都正对着新闸路。
从厚重灰旧的石砖大门进去,弄堂拥挤狭窄,头顶支起竹竿挂晒衣物和床单,孩子追逐奔跑,妇女坐在屋檐下择菜,上下两户房客因为天花板漏水正在吵架。小贩背着木桶沿街叫卖,卖的是冰淇淋。朗华见温琰和青蔓馋嘴,给她们买了两杯,然后自己去转角处的商店买烟。
房东是个苏州阿婆,不忙谈租金,先打听他们来自哪里,家中几口人,到上海做什么。
朗华一一答了。阿婆看这三人都生得十分漂亮,首先印象就很好,又得知两个姑娘是女学生,愈发觉得合意。
“我们一家有五口人,前客堂是一对夫妻,目前这栋房子住了两户人家。剩下亭子间和二层阁,家用物品都是齐全的。”苏州阿婆带人上楼看屋:“租金我们不谈虚价,亭子间七元,二层阁五元,顶费是两个月房租。”
温琰还是觉得太贵,纠结道:“其实闸北肯定有更便宜的房子。”
朗华立刻打断:“这边交通方便,闸北离市区远,车费还要多花钱呐。”
温琰蹙眉不语。
朗华笑说:“不用担心,我马上挣钱,这点房租不算什么。”
苏州阿婆感叹:“你这个做大哥的真好,一个人照顾两个妹妹,不容易呀。”
朗华也跟着长叹:“唉,是啊,长兄如父,我是又当爹又当妈。”
青蔓和温琰气不打一处来,从后面踢他的小腿。
朗华没跟她们计较,这时想起一件事,询问阿婆:“对了,最近找房子,我看见不少租赁广告贴着‘无眷莫问’,这是为啥?”
阿婆笑说:“我们租房子,向来对有家庭的人更偏爱一些。”
“为什么?”
“稳定呀,而且石库门里男男女女混居在一起,有家室约束,不会出太大问题。”
朗华依旧似懂非懂,青蔓轻轻哼笑:“意思就是,恐怕某些不三不四的单身男人会勾引别人的妻子,教坏别人的女儿。”
温琰顺着话故作腔调:“哦,原来如此啊,那么某人最好检点一些,不要连累我们被赶出弄堂哦。”
朗华要笑不笑地回头瞪了她们两眼。
当天签订租赁合同,亭子间不过一百尺的面积,给两个姑娘住,二层阁虽然便宜,却是后客堂与二楼卧室之间隔出来的,矮窄逼仄,比亭子间还要命,人站进去根本无法直立。
朗华骂骂咧咧:“这么个破房子……”
温琰见青蔓掏钱,立刻把她按住。
“你不要管,我来付。”
青蔓说:“我们两个一人一半。”
“啥一人一半,你明天就去南京了。”
“考试完还要回上海呀,房间我也有份,应该交房租,再说我是姐姐……”
温琰不由分说:“你是学生,又没赚过钱,等开学你肯定要住学校,交啥房租,不准交。”
朗华见她们推让,笑着插话提醒:“喂,怎么没有人替我分担房租?”
“你要不要脸啊?”
“我这张脸正适合吃软饭。”
“呸。”
朗华琢磨着什么,扬眉瞥向温琰:“给我等到,半年之内我肯定给你换更好的住所,搬出这个破亭子间,有我在,以后你就负责享福。”
青蔓轻轻别开眼。
温琰没有笑话他,却忽然有些自嘲:“如果上海活不下去,我就回重庆,至少老家还有亲戚朋友,不至于饿死。”
“怎么刚来就想走?”朗华说:“重庆可没得十里洋场,大世界、南京路、跑马场,那么多漂亮的高楼大厦,全中国最时髦最摩登的地方就是上海,你舍得走吗?”
青蔓说:“繁华属于有钱人,我们普通人顶多花几角钱去百货公司顶楼的游乐场逛逛而已。”
“我会变成有钱人的。”朗华说:“还是秋意命好,从小到大啥都不愁,琰琰你现在嫁给他就不用住亭子间,为几块钱的房租抠抠搜搜。”
温琰抓抓额头,用感叹的语气笑道:“高攀不起啊!不管嫁给谁,依靠男方都会低人一等,我还是靠自己算了,多赚点钱,以后男朋友还不是随便挑。”
朗华瞥她:“哎哟,提到秋意你的斗志就回来啦。”
温琰撇了撇嘴,青蔓瞪他:“你不说话会死吗?”
签完合同交完租金,第二天从旅馆退房,搬进福康里。下午温琰和朗华送青蔓去火车站。
“我很快就回来,明天报名,然后找老师补习功课,十五号考试。”
温琰点头:“凭你的能力绝对没问题,放宽心,到了南京注意安全,不要被人骗了,最好直接去学校问问教职工,考生都住哪里,我想他们会帮忙的。”
青蔓笑说:“昨晚你都讲过啦,又讲一遍,真是比我爷爷奶奶还啰嗦。”
送完人,从火车站回去的途中,朗华见温琰还在担心的样子,好笑道:“她都快十九岁了,用不着你这么牵肠挂肚。”
温琰说:“但是青蔓从来没有一个人出过远门,她心思又单纯,我怕她遇到坏人啊。”
“早晚都要独立生活,以后你们各自成家,难道还会整天黏在一起吗?”
温琰说:“我就是这么想的,将来住近些,我们跟以前一样当邻居,多好。”
听完这话,朗华觉得她真是天真,人长大只会越走越远,怎么可能一成不变呢?
回到福康里,收拾新住所,温琰躺在床上望着孤零零的电灯,想起明天要去见妈妈……嗯,妈妈,好陌生好别扭的词,她应该叫不出来。
怎么办呢,突然就要见面,一点准备都没有,到时该说些什么?她,她长什么样子,性情脾气如何?以前听陈嬢嬢讲,她年轻时争强好胜,很会撒娇,很会讲好听话,温凤台对她可谓言听计从,虽然在她旁边总显得自己木讷嘴笨。陈嬢嬢还说,喻小姐是她见过最贪玩的女人,最讨厌无聊和清净,当时她身怀六甲,晚上挺着大肚子挤到人群里看话剧,人都散了也不想回家;听到成都来了有名的戏班子,她逼着温凤台请假,不惜跋山涉水跑到成都去玩儿。
要强、外向、贪玩,母女两个性格很像。
温琰因为那封饱含爱意的信,对喻宝莉始终心存美好幻想,即便之后再度失去音讯,到底留有几分憧憬。
明天就要母女相认了,她真是抑制不住地紧张。
晚上朗华在她房里小坐(因为他住的二层阁实在破得可怜),聊起和房东的对话:“你只晓得不,这里租房也是一门生意。”
温琰歪在床头翻书,百无聊赖,随口问:“啥生意?”
“租下一整栋房子,做二房东,再把房间租出去,可以赚里面的差价,而且这在上海是约定俗成的规矩,合法合规。”
温琰轻轻声:“租一栋房,再加顶费,怎么也要几百块,你先把黄包车的生意办好再说。”
朗华翘着二郎腿,点头道:“我明天就去找人,诶,你明天要到法租界那个什么公寓看你妈是吧?”
“嗯。”吕班公寓。
“那我就不送你去了。”
“我又不是小娃儿。”
朗华笑:“十六岁刚成年,算得上大人吗?”
温琰没理他。
第二天出门,换了身西式连衣裙,是青蔓特意留下的,让她穿得漂亮些去见人。
温琰买了一束小小的红玫瑰,红得像烈焰和血,娇艳欲滴。不管什么年龄,女人总是爱花,送给母亲也很合适。
她乘电车去到位于辣斐德路的吕班公寓,在十字路口下车,一座庞大的西式建筑屹立在街头,温琰低头整理衣衫,穿过人群与车辆,进入公寓大门。
这时一对牛高马大的外国男女从里面出来,正亲密地挽手说着什么,不太像英语,温琰完全听不懂。据闻这里住的多数是白俄人。
温琰顺着四方形的回旋式楼梯上去,外面的光透过窗子斜照进来,落在脚下,落在她纤细的小腿,掠影般调皮。
玫瑰倚在腕间,散发温柔香气蛊惑人心。
温琰站在213室的房门前。
她再次低头整理衣衫,整理齐肩短发,然后深吸一口气,擡手按响门铃。
没一会儿听见脚步声,门打开,陌生面孔出现在眼前,温琰直直地盯她数秒,实在憋不住,吓得猛往后退开两步。
天呐,这女人怎么会这么年轻?!看上去顶多比她大几岁而已,喻宝莉成妖精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