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蔓毫无预兆地掉入名利场,被动斡旋其间,那些浮华的男女像突然发现一件新鲜玩意儿似的追捧她,青蔓不善言辞,全靠朗华帮忙应酬。
“打死你!”
温琰和梁家双生子忽然扭作一团,把众人吓了一跳,相继发出惊呼。
逢予痛苦地夹紧双腿,弯下腰,左手按住裆部,右手去抓温琰,满月鼻血直淌,气急败坏地胡乱抓扯。虽然二打一,但娇生惯养的少爷小姐哪里是温琰的对手,她连货车的方向盘都抡得动,几只细胳膊细腿算啥?
温琰没用多少力气就把逢予踹开,满月双手揪住了她的头发,她也揪住她的,像两头小母牛发了疯。
秋意当即冲上前去制止。
“怎么回事?”梁孚生闻声而来,呵斥道:“通通住手!”
黄梵茵也赶忙拉住一双儿女:“不许打架!像什么样子?她没教养,你们也没有吗?”
温琰“呸”了声,张口就要发作,被秋意及时捂住了嘴。
朗华也知道她的脾气,情绪上来不管不顾,一骂骂一窝,恐怕会得罪全场,于是告诉秋意:“先带她走,快。”
温琰指着双生子,眼神简直凶狠。秋意不知她为什么气成这样:“不许再闹了。”说罢拉着她的手腕离开这个是非地。
梁孚生笑说:“小孩子打架,跟小狗儿似的。”
客人们也跟着开起玩笑:“年轻就是好呀,精力旺盛,我们现在只能在牌桌上大杀四方了。”
黄梵茵心下不满,口中念道:“鼻血都打出来了,就那么放人走掉。”
梁孚生又笑:“难得有人治得住他们,两个对付一个都没占便宜,丢不丢人?”
朗华和青蔓留下善后:“真是抱歉,温琰不懂事,我们回去一定好好教训她。”
斯理问:“你们关系这么好吗?”
朗华回:“是,跟亲姊妹没什么差别。”
梁孚生说:“几个孩子从小做邻居,我们秋意巴不得搬出去跟他们住一起呢。”
郑万霖说:“青蔓小姐考上中央大学,应该要去南京了吧?”
青蔓回是。
郑万霖叹道:“那真可惜了,以后不能常见,其实留在上海念书更好,何苦跑去南京?”
旁观许久的喻宝莉此时摇着腰肢上前笑道:“四川是天府之国,养出来的女儿跟我们上海囡囡别有不同,青蔓小姐气质独特,叫人看了真是打心眼里喜欢,以后放假可要回上海找我们玩儿呀。”
其实青蔓早就想走,受不得交际场的约束,可谁让她出了风头,因此绊住了脚,朗华又不愿放过这个结交朋友的机会,孔雀开屏,到处散发魅力。
于是两人一直待到晚宴。
昏沉的天色稍不留意就变得漆黑,梁公馆华灯初上,比白日更加富丽堂皇。
青蔓借口去盥洗室,偷偷溜到后花园透气。
公馆内绿植茂盛,夏夜清凉,她坐在石凳上,左右看看,见四下无人,便把鞋子脱掉,双脚终于解放,踩着柔软的草地,舒服极了。
“喵。”
不知从哪儿来的一只三花小猫,也不怕人,走到她跟前,绕着少女的小腿打转。
青蔓惊喜地“呀”了声,心里高兴起来,伸手逗它:“小乖乖,你吃饭没得,饿不饿?”
话音刚落,却听有人发出轻笑,把她吓了一跳。
原来那樱桃树后摆着躺椅,梁孚生正在休息,忽然听见西南方言,不知怎么就笑出了声。
“小猫爪子很利,当心被挠。”
他从花树下显身,身影颀长,深邃的轮廓犹如刀刻斧凿而成,皮肤白得没有血色,那张脸清俊无匹。
青蔓愣了会儿,随后面露尴尬之色,脸颊微微发烫,立即弯腰穿鞋。
梁孚生见状愈发觉得好笑。
“你到底是四川哪里的,”他说:“我还以为你是重庆人。”
三花转而奔向梁孚生,他神态有些醉意和疲倦,右手夹烟,左手抱起猫咪,把打火机和一个扁平的银盒子摆在石桌上,坐下来,自顾低头玩猫。
青蔓盯着他的烟盒发呆。
“嘶。”梁孚生被猫咬了一口,拧起眉头,不轻不重地拍它:“养你做什么?白眼狼。”
三花发出“咕咕”的声音,擡起爪子乱舞。
其实不过随意收拾它几下,根本没使什么劲儿,但声音听着吓人,青蔓看不过,伸手把猫救走:“你别打它了。”
“……”
三花顺势埋进她怀里,竟然一副委屈的模样向她撒娇。于是青蔓更加心疼,忍不住责怪:“一只小猫而已,你一个大人,何必这样为难它。”
梁孚生愣了愣,下意识解释:“我没有用力。”
“谁知道?”青蔓长眉微蹙:“它又不会说人话,痛也喊不出来。”
梁孚生骤然语塞,接着摇头失笑:“好吧。”
然后陷入一阵静默的尴尬。
他拿起扁银盒子打开,礼貌性地问:“你抽吗?”说完才想起她还是个学生,“哦,”他收回手:“抱歉。”
青蔓却说:“我可以,别瞧不起人。”
梁孚生把烟递过去,并为她点火,温言笑道:“我没有瞧不起你的意思,别那么敏感。”
青蔓抽了两口,强烈的不适涌满整个口腔,她咬了咬舌尖:“好难闻……”
“原来你不会抽烟?”
“我可以学。”
“这个没什么好的,学它做啥。”
“您讲这个话显然没有说服力。”
梁孚生无谓地耸了耸肩:“为什么不待在里面,大家都那么喜欢你。”
“像参观大世界的新奇玩意儿那种喜欢吗?”青蔓摇摇头:“您身为主人怎么不在里面招呼宾客呢?显然大家更喜欢你。”
“我可再受不了那些罪。”梁孚生稍微偏下脑袋,深邃的眼睛如同月夜下山谷,树影婆娑,扰人心扉:“青蔓小姐,你真的很爱反驳我,不管说什么都会被你找到攻击的漏洞。”
闻言她低下头去,默了会儿,侧颜似花落:“今天太累了。”她不是故意夹枪带棒的。
梁孚生心想,年轻女孩在交际场大放异彩、受尽追捧,竟不觉得高兴吗?
“你不喜欢应酬的场合?”
青蔓眉尖往上拢,似乎觉得自己倒霉,神色懊恼:“上了贼船了。”
“什么?”梁孚生以为听错,简直忍俊不禁:“你说什么?”
青蔓擡手挡了挡嘴唇,接着心一横,索性一吐为快:“要不是因为秋意,我根本不该出现在这里,太危险了,稍不留神就会掉进虚荣的陷阱,真可怕。”
“可怕?你把我当成洪水猛兽了吗?”
“不,是你的阶层。”
梁孚生无法表示认同:“难道社会分工不同就不能和平共处吗?”
青蔓觉得这话很虚伪:“差距太大怎么平等相处?你看,你的一双子女刚刚就动手打了我的朋友温琰,而且还以多欺少。”
梁孚生拧眉苦笑:“到底谁打谁?我儿子可挂彩了。”
青蔓努努嘴:“那也肯定是令爱和令郎先招惹她的,否则琰琰不会无缘无故闹事。”
梁孚生看着她,投降道:“好吧,你说的都对,行吗?”
青蔓与他目光交接,心跳忽然乱了几拍,她从来没有被这样一双漂亮的眼睛如此温柔地注视过,真让人不好意思。青蔓低头躲避。
夜风里飘散着浓郁的玫瑰香气,这调情的花香多么不合时宜,四十岁的已婚男子和未满十九岁的女大学生,在盛开着爱情之花的夜晚偶遇,这很危险。
两人忽然没了言语。
三花在青蔓怀里撒欢。
梁孚生说:“看来它很喜欢你,不如你带走吧。”
“可以吗?”青蔓眼睛发亮,像潋滟的水光。
“当然。”
她笑起来。
这时小猫的双脚撑着她横在腹间的小臂,壁虎似的趴到她身上,两只前爪一下一下踩在柔软的胸部,青蔓“刷”地脸颊滚烫,红得几欲滴血。
梁孚生微怔,别开目光,拿起打火机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动滚轮。
宴席渐散,他必须履行主人家的义务,回到灯火辉煌里送客。
“梁先生,”青蔓抿了抿嘴,抱着小猫起身:“谢谢你把它送给我。”
这是今天唯一让人高兴的事了。
“不客气,你喜欢就好。”
青蔓不想隐瞒:“跟您聊天很愉快。”
好巧,我也是。梁孚生笑道:“我的荣幸,齐德拉公主。”
……
话说秋意把温琰带离宴席,她死活不愿坐梁家的车子,一个劲儿地埋头沿街走,不多久便走到了附近的霞飞路。
黄昏将近,东方的香榭丽舍亮起点点灯光,梧桐整齐排列,黑白相间的仲夏遮阳伞,随处可见饱含异国风情的俄文招牌。
这里是俄侨聚居地,其中不乏流亡的贵族,他们在霞飞路经营服装店、珠宝店、餐厅、药房、咖啡馆,怀念着故都。而大部分难民只能打杂工维持生计,或最终沦为妓.女和乞丐。
车子一直缓缓跟在后面。
秋意想问温琰和逢予满月起冲突的原因,但见她浑浑噩噩的模样,不知怎么开口,心里很担心。
“你饿了没有,我们找个餐厅吃饭吧。”
中国人找不到话题时就会讨论吃饭。
温琰神情恍惚:“不饿。”
秋意又说:“走了那么久,不累吗?休息一下吧。”
温琰慢慢停在原地,垂头打量自己的脚,就那么看了会儿,她转而望向街边的橱窗,一言不发地站立半晌。
“我要这个。”她擡起手,指尖抵住玻璃,指向里面陈设的一双高跟鞋。
秋意思忖道:“穿这种鞋子走路更累。”
温琰拧眉,不管不顾:“我就要它。”
“那,我们进去试一下?”
“不试。”
秋意被她突如其来的坏脾气弄得摸不着头脑,同时又觉得好笑,并且心甘情愿为她鞍前马后。
“我去买,你等等。”
他走进商店,不一会儿提着纸袋出来,递给她。
温琰没有接,却说:“我要换鞋子。”
“现在?”
“嗯。”
秋意扫视周围来往的行人,惊讶地向她确认:“在这里?大街上?”
温琰任性地“嗯”了声。
秋意忍住敲她脑门的冲动,摇头轻笑:“我真是欠你的。”一边说着,一边单膝跪下为她服务:“你没有长高,鞋码尺寸应该也没变。”
温琰面无表情,左手轻放在他肩头维持身体平衡。从这个角度俯视,他真像一个虔诚的仆人。
换完鞋子,继续往前走了两步,来到隔壁一家成衣店。
温琰看着橱窗里那件露肩的晚礼服。
“喜欢吗?”秋意问。
她甚至没有开口,只是稍微点了点头。
秋意当即去店里买下来。
温琰拿在手里看。
他笑问:“该不会要在街上换衣服吧?”
温琰却说:“忽然不喜欢了。”
“嗯?”
她递给他:“你退回去。”
秋意眨眨眼睛,哭笑不得:“搞不好明天又喜欢了呢?留着嘛。”
她完全不讲道理,跺脚耍脾气:“退回去!我不想留着它!”
“好好好,”秋意急忙安抚:“我拿去退。”
温琰看见他紧忙转身向店里走去的背影,猛地一下,心脏狠揪了一把,眼眶通红。
秋意并没有真的退货,只说把衣裳放在这里,明天再来取,他可不希望店员以为他故意捣乱,到时面对那种尴尬的场面,怪不好意思。
温琰心情很差,不知今天还要怎么折腾他。
秋意这么想着,从商店出来,不料却见到了震撼的一幕,霎时愣在原地。
刚才还骄纵妄为的人儿,此刻背靠橱窗,弯着腰,垂着头,纸袋掉落地面,她哭得歇斯底里,几乎无法自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