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中旬,上海已经很冷了,如果风有颜色,应该是灰的,寒津津,直往骨头里钻。温琰记得清楚,这是他们四个人最后一次团圆,最后一次整整齐齐地相聚。
那天周六,青蔓十九岁生日,温琰领着秋意和朗华偷偷摸摸去南京给她祝寿。
下午闲来无事,青蔓正在食堂找三花玩儿。她把梁孚生送的那只小猫随身带到了南京,但学校宿舍不准养,于是放在厨子那儿,大家都很喜欢,就这么养着,她每天抽空过去看它。
因为事先不知情,忽然听到传话,说有人找,青蔓很纳闷,糊里糊涂跑到学校门口一看,霎时心花怒放。
“你们怎么会来!”
“你生日,怎么能不来!”温琰张开双臂,抱住她转圈儿:“寿星公,高不高兴,惊不惊喜?!”
“琰琰,我好想你啊。”青蔓满眼欢喜,激动得原地踏小碎步:“我要订餐厅,请你们下馆子!想吃啥随便点!”
朗华笑说:“已经都安排好了,你就只管跟我们走,其他的不用操心。”
青蔓被温琰蹦蹦跳跳挽住手臂,依旧沉浸在意外和震惊里:“你们头一回来南京,应该我招待呀……琰琰你不用上课吗?”
“我请假了。”
“那怎么行?读书很重要。”
“是,但没有你重要啊!”
青蔓被小甜嘴逗得乐不可支,亲昵地掐她白生生的脸蛋,又拉住她的手:“好冰啊,你冷不冷?”
“不冷。”
青蔓打量她那身鹅黄色的袍子,从胳膊摸到肩膀:“衣裳够不够厚?来,你穿我的。”说着就要脱下自己的驼色羊绒大衣,被温琰及时制止。
“我这个棉袄已经够臃肿了,乖乖,再穿就走不动路啦。”
青蔓数落她:“大冷天的,也不晓得戴围巾和手套,冻疮又长出来了吧?”
温琰憨憨地笑:“反正每年都长,我不怕。”
秋意也说:“出门前就提醒她戴手套,她忘了,我把我的给她,结果又被落在火车上。”
温琰没好意思地吐吐舌头:“太激动了嘛。”
秋意捞起她的爪子搓了搓,然后揣进自己的口袋。
青蔓嗔道:“丢三落四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
正说着,胳膊被碰了下,她回头一看,却是朗华将一双皮手套递了过来。
“还讲别个,你自己都没戴。拿去。”
两三个月没见,青蔓在他面前有些别扭,目光回避直视,低头默然接过,五指套进去,冰冷的皮肉顿时被温热包裹,她心里暗叹他体温是有多高呀,冬天竟然也这么烫。
想着想着,双手微妙地发麻,那感觉迅速蔓延,脸上烧起来。
正在羞涩之际,又听朗华说:“去年在重庆买的,一年多没洗了,你别介意哈。”
青蔓浮着羽毛的心湖突然被一块臭石头砸入,破坏了美感,意境全无。她恼火地瞪过去,朗华却打量着她笑,这家伙就是故意的。
四人到中央饭店聚餐,长寿面和生日蛋糕出现在同一张桌子,中西合璧,为了今天高兴,点太多菜,吃得四人瘫坐在椅子上,都吃懵了。
“不行,不能浪费。”温琰有气无力地提起筷子去夹凤尾虾,送到嘴边,还是摇摇头,放下:“实在吃不动了。”
青蔓发愁:“那怎么办,生日蛋糕还没动呢。”
“不怕,留着当宵夜。”温琰说:“我们在楼上订了套房,你今天别回学校了,晚上跟我睡。”
青蔓问:“会不会很贵?你们来一趟花不少钱吧?”
朗华笑道:“都是秋意安排的,如果没有他,我们只能在街边小摊给你庆生了。”
“只要跟你们在一起,不管怎样我都很高兴呀。”青蔓分明没有喝酒,神态却似微醺,眉眼舒展,格外温柔绵长,她好像很幸福。
温琰托腮呆望着她:“你来南京读书是对的,六朝古都金陵城,和你很般配。”
青蔓有点不好意思,轻轻捏她的脸。
朗华摸着红酒杯的底座,眼光瞥过去,调侃道:“温琰你真是她的马屁精,从小没变过。”
温琰长叹一声,眉目却笑眯眯的:“唉,以前在重庆,怎么可能想到有一天我们会千里迢迢跑到上海,又到南京,在这么豪华的餐厅团聚。”
朗华道:“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喝洋汽水。”
秋意摆手:“不要提了,我喝完拉肚子拉了一天。”
温琰道:“我拉了两天。”
朗华道:“我也是。”
说完三人望向青蔓。
她捂住脸仰头靠住椅背,哭笑不得,简直没办法:“你们讨厌死了。”
忽然匆匆入夜,客房里烧着暖水汀,十分惬意,温琰和青蔓四肢舒展,歪躺在床上说话。
“秋意的气色看上去好多了,不像之前惨白,瘦得可怜,风吹就倒。”
温琰颇为骄傲:“那是,我有空就给他炖汤,每天逼他早起跑步,还找了个师父教他练太极,像模像样的,一会儿等他洗完澡给你表演一段。”
青蔓笑说:“看来同居生活过得不错,嗯,你们有没有……那个?”
温琰努努嘴:“没有,忍到起的。”
“忍啥子?”
“等他考上大学嘛,不然万一从此沉迷女色咋办?毕竟我魅力那么大。”
“哈哈哈!”青蔓乐得前俯后仰,笑完靠在她肩头:“琰琰,我真希望看到你们结婚,我要给你做伴娘,给你的娃娃做干妈。这个世界糟糕的事情太多了,我常常觉得很害怕,很失望,不晓得以后能干什么,只想一辈子躲在学校逃避现实……每次想到你和秋意才觉得安慰,你们两个好好的,我心里的桃花源就不会死……”
温琰捧着她的脸:“哭啥嘛,你今天生日呀。”
“我是高兴。”
两人抱在一起,女孩儿的身体温软馥郁,冬天拢在被子里格外明显,像春水和秋月,也像幽兰和玫瑰。
夜深人静,没心没肺的温琰已然入睡,青蔓却无法安枕。她起身披上大衣,踩着月光静悄悄走到客厅,在茶几边发现了香烟和打火机。
烟不好闻,可是很有用。点燃它,咬在齿间,吸一口,缓缓地把烟雾拉进喉咙,那种绵长寂静仿佛能将人杂乱的思绪一缕一缕安抚下来,整理完再吐出去。
青蔓瘫坐在沙发里,突然觉得冷。
落地窗竟开着,她没留意阳台站着一个人。那人穿着棉衬衫和羊毛背心,黑影里看不清脸,原是靠在栏杆吹风,也不知想些什么,后来发现她进客厅,像一条困在玻璃缸里的鱼,游累了,浮在水里不上不下。
窗子关了,没点灯,他满身月光清寒,走到桌边捞起打火机,然后坐到她身旁。
盖子拨开,滑动火轮,微弱的火苗在手中摇曳。
青蔓同样不讲话,只看着朗华的手指往火里绕一圈,也不怕烫,盖子合上、熄灭,再重新打开。
青蔓习惯了他的懒散,吊儿郎当也好,游戏人间也罢,总比这样萧索的好。
“你,”她先开口:“这几个月,你在上海怎么样?”
朗华没有回答,歪身躺进沙发,头枕在她膝上。
青蔓有些僵硬,随后才慢慢放松,小心翼翼地轻声问:“很累吗?”
“嗯。”
她呼吸停了几拍,手探过去,犹豫许久,还是忍不住抚摸起他的头发。
“平日都忙什么呢?”
“收房租,收车租,卖龙头水,给老板跑腿打杂。”以及,和喻宝莉来往的事情也告诉了她。
青蔓意外他竟然跟自己分享秘密,心里倒很高兴。
“放心,我不会向琰琰告密。”
“她现在眼里只有秋意,哪里还会在乎别的?”朗华轻笑:“我以为我到上海可以混得风生水起。”
青蔓道:“慢慢来,会好的。”
“你们搬走以后我住进亭子间,上个月又换到二楼卧室,那是最好的一个房间。”
青蔓抿嘴:“我知道你会步步高升,不会在阁楼窝一辈子。”
朗华却摇摇头:“可我还是没有走出石库门,还是租不起西式公寓,坐不上洋车,就连来这间大饭店消费也是沾别人的光。”
青蔓轻咬唇角,耐心疏解:“没关系的,你已经很厉害了。”
“只有你这么觉得而已。”
青蔓听得难受,不知如何才能替他解忧,让他高兴。
朗华挪动身体,找到更舒适的位置躺好,闭上眼睛,他的侧脸在若明若暗里显得意外柔软,像个孩子。
“怎么啦?”
“忽然想起我妈和老汉。”朗华说:“如果他们还在,我应该会是个好人。”
青蔓温柔地说:“你现在也不坏呀,嗯……不太坏。”
朗华轻轻笑了,疲惫地舒一口气:“明天回上海,不晓得下次啥时候见面,你在这边有事就给我发电报,发个‘来’字,我坐火车几个小时就到了。”
青蔓把他的话放在心里琢磨许久,悸动着,脸颊微热。真希望时间缓慢流逝,这夜不要过得太快,让他依偎着她,久一点,再久一点吧。
……
回到上海没几天,社会一直动荡不息,七君子事件引发了更大规模的抗日救亡运动,十二月,西安事变爆发,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确立。
青蔓收到温琰的来信:“秋意已回校复课,目标不变,明年报考中央航校。若他考中,将来必上前线,连他这种弱不禁风的少爷都有血性,何况我呢?我想待高中毕业后争取考入医学院……”
真好呀,青蔓心想,他们都有了明确的规划,而自己除了读书以外还能做什么呢?读书育人的观念是祖父母教的,她不晓得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青蔓有些迷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