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日之后,青蔓与朗华通过两次书信,并且是他先主动的。
时近年末,学生们即将放假,朗华问她哪天回上海,好提早安排住宿。
青蔓心想,温琰肯定要接自己去吕班公寓,可她并不想打扰她和秋意的两人世界,而且这也是和朗华相处的机会,如今他做二房东,手里自然有空房间,索性一切交给他办便是。
原以为这个春节能让她和朗华的感情升温,也许关系会变得不一样。
一月底,青蔓放假,她在南京无亲无故,重庆又山高路远,所以必定要到上海过年。
下了火车,四处不见朗华的身影,他说会来接她,可是竟然爽约了。
青蔓提着行李箱独自回到福康里,苏州阿婆开门,看见她好不着急,忙拉住人说:“姑娘你总算来了,谢先生昨天被警察抓走,他让我转告你别担心,过几天就放出来。”
“他被抓了?!”青蔓闻言大惊失色:“为什么?出了什么事?”
“我哪里晓得呀,好像说他把人打残了……”
天呐。
“那他现在在哪里?警察局吗?”
“应该是的,你快想办法把他弄出来,不要在里面挨打了呀。”
青蔓放下行李直奔警局,接着倒很顺利地打听到朗华被羁押在看守所,也很顺利地拿到探视批准。负责这个案子的警察带她去见人。
“方警官,我能先把他保出来吗?”
“他待在里面还好说,出来就是个死,受害人很有背景,就等着报复呢。”
“那可怎么办……”
“唉,找人疏通疏通吧。”
青蔓在看守所见到朗华,狭窄逼仄的牢房阴暗又潮湿,臭味直往脸上扑来,朗华戴着脚镣和手铐垂头坐在床边,这么冷的天气,他后面只有一张腻腻的烂铺盖,真不晓得晚上怎么过。
青蔓恨不得立刻劫狱,带他逃离这恐怖的腌臜之地。
“你来这里做啥子?”朗华平静地看着她。
青蔓嘴角一咧,霎时快掉下眼泪:“你又闯祸啦!让我怎么办?怎么救你啊!”
“不要管了,你一个姑娘家。”
可他上回欠赌债差点被人砍手,就是温琰救的啊,温琰不也是姑娘吗?
“我去找琰琰和秋意!”
朗华紧紧拧眉,神色十分抗拒:“给我留点脸面行吗?我真的不想让他们看到我这样。”
“都这个时候了……”青蔓急道:“究竟怎么回事,跟我说清楚。”
朗华迟疑片刻起唇:“我找喻宝莉借了些钱,准备合伙做运输生意,潘旺三却带人把我的卡车砸了。他跟在郑万霖身边多年,被我抢了风头,一直心怀不满,我也是忍无可忍,下手没轻重,把他的腿给废了。”
青蔓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紧咬着唇,思来想去:“我去找喻宝莉!既然你的生意她也有份,你们又有交情,她总不能置身事外吧!”
朗华屏息:“喻宝莉……你真要找她帮忙吗?”
“必须试一试!”青蔓下定决心,琰琰能做到的她也可以:“你等我。”
说完就要走。
“青蔓!”朗华忽然叫住她。
“怎么了?”
他攥住手指,幽暗的眉眼些微闪躲,似乎压抑着:“你,你不用对我这么好,千万别做傻事,我怕我还不起……”
“屁话!”她使劲抹了把眼泪:“认识这么久你还跟我见外吗?我不要你还什么,安心吧!”
朗华胸膛起伏,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最后的决心,把喻宝莉家的住址告诉了她。
青蔓离开,牢房门关拢,阴暗里,朗华像幽魂般静坐着,忽然,他擡手打了自己一记耳光,狠狠地,是用尽了力气,声音响亮,可惜青蔓没有看到。
——
昏沉的午后,喻宝莉的小红楼出奇冷落,客人登门拜访时,她正开着无线电听歌。
“青蔓小姐,好久不见了,你还是这么风采出众。”
喻宝莉对她殷勤万分,赶忙招呼看座。
青蔓顾不上寒暄,直接了当地说明来意,请她务必想想办法。
喻宝莉面露难色:“唉,按理说这件事情本就怪朗华下手太重,潘旺三现在还躺在医院里生不如死呢。”
青蔓咬唇:“他要多少钱,我一定凑够赔给他。”
喻宝莉摆摆手:“钱不管用了,他放出话来,不要谢朗华坐牢,也没打算起诉他,等他从看守所出来就废他两条腿。”
青蔓浑身发冷:“难道没人管得住姓潘的吗?任他这样无法无天。”
喻宝莉思忖道:“郑先生是他们的老板,如果愿意从中斡旋,潘旺三应该会给他这个面子。”
青蔓霎时眼睛发亮:“哪个郑先生?”
“郑万霖呀,上回在梁公馆见过的,你忘了?”
青蔓想也没想:“我去求他!只要他们肯高擡贵手,就算要我下跪,跪三天三夜都行!”
喻宝莉却摇头笑道:“哎哟,你这么漂亮的小姐,谁忍心让你下跪呢?再说了,跪不跪的,对郑先生又有什么意义?”
“不管怎么样我都要救朗华,一定要救他,求你带我去见郑先生吧。”
喻宝莉赶忙安抚:“别着急,啊,我先打个电话。”
青蔓揪着双手焦灼等待。
喻宝莉这边挂了电话,告诉她说:“郑先生要去香港办事,今晚搭飞机走,还有时间,我收拾一下东西带你见他。”
“好,谢谢。”
喻宝莉收拾了一箱子女人的衣裳,让丫头拎进汽车。
她们乘车来到郑万霖的公馆,不巧,正撞见几位客人离开,其中竟有梁孚生。
显然他看见青蔓出现在此地甚是诧异。
“你怎么会来这儿?”
青蔓点头示意:“你好,梁先生。”
喻宝莉笑说:“青蔓小姐和郑老板有约。”
梁孚生蹙眉,语气严厉:“赶紧走!这里不是你待的地方。”
青蔓不解他为何动怒,只坚定道:“我有事……”
“无论如何,你现在立刻跟我离开。”
青蔓摇头。
梁孚生目光变得尤其失望,像亲眼目睹一个人堕落且不知悔改的那种失望。
他不喜欢强迫别人,于是不再多言,冷着脸拂袖而去。
青蔓不知道她错过了唯一的救命稻草。
没一会儿郑万霖下楼,身后的佣人提着几只行李箱,神色匆匆。
青蔓向他鞠躬:“郑先生,我想恳求你帮忙……”
“青蔓小姐!”郑万霖立即搀扶她的胳膊:“何必这么客气,我最见不得小姑娘难过了,再说你和宝莉小姐都是我的朋友。”
喻宝莉笑道:“看来我们找对人了。”
郑万霖道:“不过我今天要去香港,包了飞机,现在得去机场,有什么事等我回来再说吧。”
“您哪天回上海?”
“大概一周以后。”
青蔓哪里等得了一周:“郑先生,我真的有要紧事,请你给我几分钟吧。”
喻宝莉忙提议:“既然这样,不如你陪郑先生一起去香港,路上慢慢说服他,有的是时间。”
青蔓迟疑:“我……”
郑万霖笑道:“这次到香港打算买几块地,少不了跟那帮英国佬打交道,青蔓小姐英语很好,不如给我充当翻译吧。”
喻宝莉推波助澜,小声嘀咕:“朗华的死活全靠你了。”
青蔓紧紧咬唇,勇气来得那样迅猛,汹涌冲击着大脑,此时此刻最重要的念头是她不能让朗华坐牢,不能让他断手断脚。想到这个,一切都豁出去吧,还管得了什么?
“好,我去。”
喻宝莉双手合十,大功告成般笑起来:“行李我都给你备好了,放心,郑先生很好说话的。”
青蔓心里怀着巨大的希冀和对朗华的爱,登上前往香港的飞机。
抵达的当天相安无事。
次日郑万霖带她出门谈买卖,忙到日落西山,晚饭时她终于找到机会谈起朗华,郑万霖答应考虑帮忙,然后当晚,他强行留宿在了青蔓的卧房。
不到一周,约莫五天后,青蔓一个人提前回到上海。
走出机场,她两手空空如也,行李箱去哪儿也都忘了,那里边有喻宝莉的精美衣衫,还有郑万霖送的珠宝首饰,大概落在飞机上了吧,反正她也不想要。
青蔓脑子很懵。
天色阴云密布,眼看就要落雨了。一辆汽车等在机场外,来人却是梁孚生。
“这几天我一直在打听你的事,查到了航班信息。”他说:“你还好吗?”
怎么会好呢?
青蔓面色灰白,眼底一潭死水,她从南京到上海穿的是学校制服,外面一件驼色大衣,现在还是穿的这身。
她默不吭声坐上汽车。
梁孚生当然猜到发生了什么,郑万霖色.欲熏心,谁人不知呢?
“那天我该带你走。”他眉头紧蹙:“不管怎么样,不该把你留在那儿。”
青蔓却问:“朗华呢?”
“不知道。”
“我要去看守所接他。”
“他不在看守所。”梁孚生说:“你还没到香港他就出来了。”
青蔓有些迟钝,茫然转过头,像是没有听懂这话的意思。
梁孚生不想直说她被骗了,更不能质问她为什么那么容易受骗、为什么不保护自己。心中的愤怒和惋惜无处安放,他必须让她清醒。
“谢朗华被抓是假的,上海警察局根本没有他犯案的记录,他也没有跟潘旺三起冲突,更没有打断谁的腿。”
车厢里死一般沉寂,青蔓毫无生气的脸浮现细微波动,像迷路的小羊羔丢失在阴森的荒原,那么无措,那么可怜。
“你乱讲。”她绷紧神经不愿接受这个说法。
梁孚生却很残忍:“谢朗华和喻宝莉设局,让你心甘情愿投向郑万霖,其实你当时为什么不多问一问呢?为什么不找秋意?”
“你乱讲!你乱讲!”青蔓灰白的面色变得涨红,她忽然失控尖叫:“朗华不可能这样对我!”
“人为了利益什么做不出来?潘旺三此刻在赌场好好地上班呢,你要去看看吗?喻宝莉收买的警察我也可以带到你面前问个清楚。等着瞧吧,过完年,郑万霖正式收谢朗华为义子,公共租界大把赚钱的生意给他,用女人换取飞黄腾达,这种龌龊的买卖我见多了!”
青蔓大喊“闭嘴”,挥舞手掌朝梁孚生的脸扇了下去。
司机吓得险些急刹车。
梁孚生难以置信,抓住她的胳膊:“你疯了?!”
青蔓攥紧拳头乱捶,痛苦地发泄:“啊——”
梁孚生不知道为什么如此心疼:“好了,都会过去的,振作一点……”
青蔓重重倒入椅座,满脸的泪,浑身都在发抖。
梁孚生只能这样看着她,什么都做不了。
“你想见秋意和温琰吗?他们这几天也在找你。”
她摇头。
“那么你想去哪儿,我送你。”
青蔓说不出话。
她想回重庆,回到爷爷奶奶身边,再也不走了。
可她知道回不去了,永远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