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秋意经过严格的学科考试和体格检查,在激烈的竞争中脱颖而出,顺利考入他梦寐以求的中央航校。温琰还没来得及给他庆祝,战火突然降临,迅速蔓延。
八月十三,闸北炮声响起,上海再无宁日,大量的工厂和高楼被炸,连租界内的大世界和先施公司也未幸免。
十五日,南京也遭到日军袭击,中央大学损失惨重,日军用机关枪扫射图书馆和实验学校,投放炸弹,致使宿舍、健身房、实验室都被震毁。
正值暑假,学生和教职工不在校内,逃过一劫。青蔓待在梁孚生给她准备的公寓,暂时平安。
这天,秋意和温琰被叫回了梁公馆。
逢予和满月早在今年五月去了美国,梁孚生希望把剩下的两个孩子也送到香港,再转往美利坚。
“爸爸,我们学校正在迁往昆明,复校以后我得去报到。”秋意说:“琰琰她们附中也要搬到江西,我送她到赣州以后就去云南。”
梁孚生很是错愕:“你们不走吗?”
“我们跟学校走。”
闻言,梁孚生斟酌再三,想想还是反对:“不行,太危险了,就算不出国,就算你们要去那么远的地方读书,都可以,但我不同意秋意参军。”
中央航校的校训他很清楚——我们的身体、飞机和炸弹,当与敌人兵舰阵地同归于尽。
世上恐怕没有第二所学校校训会如此悲壮。
一阵沉默过后,温琰开口:“您之前是同意的。”
梁孚生摆手:“我没想到他真的能考上。直接说,我不想白发人送黑发人。”
秋意避开了可能激烈的争执,轻言细语:“爸爸,我已经成年,可以为自己做主了。成为飞行员是我最大的理想,从九一八那天起就埋下的愿望,现在终于要实现了,我不可能放弃。身为儿子不能在父亲膝下侍奉,是我不孝,可我不能在民族危亡关头还躲在您的羽翼下谋求安稳,我没有这个脸。”
梁孚生沉默着,擡手放在他肩头,语气放软,无奈和欣慰交织:“翅膀长硬,不听我的话了。”说完转向温琰:“你呢,小姑娘家,自己在外面怎么行?”
“跟着学校走,没关系的。”温琰蹙眉道:“我就是担心青蔓,她一个人在南京不知道怎么样了。”
梁孚生道:“她没事,中央大学要迁到重庆,上海不知还能守多久,你们不知道,从七月底开始,资源委员会和上海工业界开会讨论内迁方法,行政院也已经批准,沿海重要企业都得迁往后方,以保留长期抗战之元气,我们银行也做好准备离开上海了。”
宁做刀下鬼,不做亡国奴。
大量企业陆续踏上西迁之路,化学工业、机器制造业、纺织业、电工器材业、冶炼工业、印刷出版也、建筑工程业……第一家内迁的机器厂沿着苏州河到苏州、常州再到镇江,由长江到武汉,再溯江而上。这些企业带着笨重的机器、设备和技术人员踏上漫漫迁徙路。(1)
学校亦然。
九月初,秋意和温琰乘船离开上海。
中央大学获教育部批准西迁重庆,校长早年订制了数百只大木箱,钉上铁皮,以备不时之需,此刻果然派上用场。重要图书、器材、教学设备,拆解装进木箱,不能拆解的直接运走,包括医学院泡制供解剖教学用的二十四具尸体。农学院一千多头牲畜家禽没有足够船只运载,于是决定让职工步行带这些猪牛羊去重庆。中央大学搬个精光,连一只鸡都没给日寇留下。
青蔓收到学校通知,十月十日前赶到汉口集合,全校师生再由中大的联络站统一安排舱位前往重庆。
那时从汉口赴渝的船票二十八元,黑市已涨到一百,中大与民生公司接洽,学生一律统舱,船票八折之后再由校津贴半价。十一月中旬,最后一批中大师生也到达重庆,新校舍建在嘉陵江畔松林坡,十二月正式复课。
而温琰她们附中也在赣州租房复课。
十一月十二日,上海沦陷。
十一月二十日,国民政府发表《迁都宣言》。
十二月十三日,南京沦陷,日寇制造了惨绝人寰的大屠杀。
民族至暗时刻。
此仇不共戴天。
……
温琰在学校积极参加战时服务团,演出抗日剧目,组织抗日募捐。中国不能亡、中国不会亡。
38年4月,台儿庄大捷,全民士气高涨,家家户户门前挂起青天白日旗,夜晚全城举火把游行,彻夜庆祝,爆竹声响彻街巷。
“中国必胜!中国必胜!”
大家高喊胜利口号,唱啊,跳啊,尽情地释放宣泄。
每个人都在战乱里尽力地生存。温琰她们学校条件很差,宿舍拥挤,夜晚复习做题便在教室吊一盏汽油灯,一日三餐也相当清简。物价比战前明显上涨。
自从到赣州安定下来,她开始与重庆通信,从青爷爷那里得知青蔓安全回到了老家,她这颗心才算落稳。
秋意入校后与她联系很勤,几乎每天都写信。他先有六个月的入伍训练期,专门进行军事训练,军事课程又分术科与学科,术科包含基本教练、战斗教练、射击教练等;学科有步兵操典、射击教范、土工作业、战术学、地形学、兵器学等。
入伍训练期满,经过体格检查,升入本科。本科分飞行和机械。
秋意在飞行科,最主要学航空课程,飞行术、侦查术、轰炸术、航空照相术、航空测量术、无线电学、陆空联络……飞行训练分初级、中级和高级,每级训练时间为四个月,有严格的淘汰机制。
他第一次由教官带飞,练习起落、直线飞行和拐弯等动作,兴奋了好久,夜里给温琰洋洋洒洒写了满满两页纸的信。
我国工业落后,且没有独立制造飞机的能力,只能从国外购买。战前空军只有不足三百架陈旧的作战飞机,性能和数量皆与日寇相差甚远,南京沦陷时打得只剩下几十架。
国人积极为政府购买飞机募捐,温琰和秋意也将大部分积蓄捐了出去。
7月,日军开始进犯江西,九江告急,学校决定再次搬迁,前往广西。
于是又带着教学仪器和设备跋山涉水,坐火车、卡车、轮船、木船,没有交通工具就用双腿步行。
漂泊啊漂泊,像无根的人一样漂泊。
迁徙的路上遇见难民,有的从北平逃到上海,又从上海到浙江,浙江到江西,找不到庇护之所,不知还要这么逃到何时何地。
温琰和同学们在船上唱起《流亡曲》。
“泣别了白山黑水,走遍了黄河长江。流浪,逃亡,逃亡,流浪。流浪到哪年?逃亡到何方……”
大家掉着眼泪,唱完抱在一起痛哭。
十月下旬,抵达广西后学校正准备复课,这时却传来广州沦陷的消息,广西已经不安全了,附中只能继续西迁。
冬季到来时,学生们踏上前往昆明之路。
如此颠沛流离,课业一再中断,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毕业?
温琰思索再三,决定退学返回重庆。
她从1936年离家远赴上海,到1939年初,独自跋山涉水回到重庆,已过去两年半的光阴。时间说长不长,然而时局大变,物是人非。
温琰在朝天门码头上岸,擡头便是层层叠叠陡峭的大石阶,周遭人影熙攘,口音天南地北,战前重庆人口不过三十万,如今随国民政府陆续迁来大量外地人,比之前多一倍还不止。
温琰走到街上,转着脑袋打量周围,马王庙,金沙岗,小什字,打铁街……好像变样了。迁都后重庆的工业、商业、金融和交通得到空前发展,造就了渝中半岛盛大的繁荣。银行、餐厅、百货商场、舞厅、俱乐部、公司大楼……
也许近乡情怯,温琰心跳乱得很,讲不清开心还是慌张,她昏头昏脑摸回打锣巷,忽然听见有人喊她的名字。
“琰琰?”
恶霸刘老三的媳妇肖大姐。
“真的是你啊,你不是去上海读书了嘛?好久回来的?一个人吗?”
巷子里多了好些住户,脸生得很,老邻居们见到她倒十分热情,毕竟从小看着长大的。
“哪个回来了?”
“温琰,温凤台他们家姑娘!”
“哎呀温幺妹,你这几年跑哪里去了?外面到处在打仗,你爸爸好担心哟!”
街头巷尾熟悉的烟火气和人情味叫她心里踏实,此时此刻才想,终于回来了。
沿着石阶下坡坎,离家门越来越近,心跳得越重,秋意和朗华原来住的房子都换了房客,听口音是从江浙地区来的,他们称自己为下江人。
青蔓奶奶正在太阳底下择菜,看见温琰回来忙丢下菜篮子,一边喊老先生一边牵孩子进门。
隔壁邻居喊:“幺妹儿,饭做好了,来我们屋头吃!”
温琰说:“不用管我,你们吃。”
青蔓奶奶说:“你爸爸出工去了,晚上才回来。”
温琰四下张望,笑问:“青蔓呢?她在学校吗?”
两位老人脸色沉下,默了片刻,说:“以后不要再提这个人,她已经和我们没有关系了。”
温琰眨眨眼睛,嘴边笑意逐渐不复存在。
作者有话要说:
(1):傅国涌《民国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