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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庆公寓 正文 第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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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孚生把无家可归的青蔓带到自己的一套公寓。

    外面在下雨,淅淅沥沥,铅灰色的云压得人透不过气。

    她说想借用浴室。

    梁孚生有些责怪自己。他想起那天在水晶灯下清雅高贵的齐德拉公主,比宝石还耀眼,也许是他的错,他不该邀请她赴宴。

    浴室内悄无声息,她已经在里面待了很久。梁孚生觉得不放心,上前叩门:“青蔓。”

    没有任何回应。

    他继续敲了几下,担忧道:“如果你再不说话我就进去了。”

    强烈的预感使额角突突乱跳,梁孚生撞门而入,果然如此、果然如此!青蔓背靠浴缸瘫坐在瓷砖地上,大衣盖着腿,右手边一把刮眉毛的小剃刀,不知从哪儿来的,也许她早就准备好,揣在口袋里。

    左手腕部被割开,伤口狰狞,鲜血直淌。

    梁孚生大骂:“Fuck!”

    青蔓尚有意识,哑声道:“别救我,求你了。”

    “蠢货!”他忙上前将她抱起:“死有什么用?!白死而已!杀自己不如杀谢朗华!”

    青蔓心想:可我就是懦弱啊,我只敢伤害自己,精神已痛苦到极点,唯死才能解脱,为什么不能让我解脱呢?

    她说不出话了。

    梁孚生把人送到医院抢救,幸亏还来得及。

    青蔓伤口缝合,躺在病床上,睁开眼便看见他坐在旁边。

    她很渴,嘴很干,手腕的筋都割断了,很痛。

    “不能让我爷爷奶奶知道,别告诉学校……”

    梁孚生叹气:“我只是通知了秋意和温琰,他们马上就到。”

    “不要,”青蔓面无血色,眼睛却泛红,她伸手拉他的衣裳:“我不想见他们,真的,一点都不想。”

    梁孚生眉眼低垂,纤长的睫毛投下暗影,他轻轻将她的胳膊放到被子底下盖住:“好,我尊重你的意愿。”

    可是温琰和秋意已经都知道了。

    青蔓避而不见,朗华也如同人间蒸发,找不到踪影,他不在福康里,不在车行,也不在郑万霖的永升公司。

    温琰不吃不喝满上海寻人,秋意觉得她已经疯了。

    二月的上海,气温与重庆并无差异,只是没那么多雾。还有几天就是除夕,温琰撇下秋意,在一个冬雨潇潇的夜晚来到喻宝莉的住宅。佣人得到命令,不予放行。温琰翻过铁栅门,不顾丫头的阻拦强硬闯入。

    二楼传来密密匝匝的麻将声和男女的谈笑声。

    她站在厅里:“让喻宝莉出来,否则我会闹得很难堪。”

    不多时,宝莉小姐摇摇晃晃下楼,笑盈盈地送走一位太太,转身之间,脸色变得阴沉。她大步逼进小客厅,当着佣人的面指着温琰张口便骂:“你算什么东西?跑来我这里撒泼!没教养的野人!温凤台那个窝囊废怎么教你的?!”

    温琰被她阴狠的表情和话语吼得心脏狂跳,如果稍微软弱点儿,势必就被吓得不敢出声了。可数日以来的愤懑积压在心,一点就燃,她的暴烈有过之而无不及。

    “你又算个什么东西?”这是一个女儿与母亲的对话:“不要脸皮的老鸨!你自己愿意下三滥就算了,还要去害人!青蔓跟你有什么仇啊你要这么害她?你是人吗?畜生都不如!”

    话音未落,气急败坏的喻宝莉扬手扇了她一个巴掌。

    红色的指印在白生生的脸上显现。

    “谁教你这么跟我说话的?你居然敢这样跟我说话!”喻宝莉浑身发抖,极力克制:“我拿刀强迫她了吗?谢朗华拿刀强迫她了吗?是她自己愿意送上门去的!蠢人一个!我帮她搭上郑万霖这个靠山,她要享福啦!应该感激我!”

    温琰屏住呼吸,往前探半步,一口口水用力吐到喻宝莉脸上。

    “忒!”

    唾沫星子几乎溅到她眼睛里。

    喻宝莉惊住了。

    这就是她生的女儿,这就是从她肚子里爬出来的孽障!

    “报应!”她情绪失控,怒到极点,满嘴变成重庆话:“你个烂贼!烂账!龟儿子没得好下场!老子把你生出来就该弄死!妈卖麻批……给老子滚!”

    温琰耳朵里嗡嗡直鸣:“你以为我想来你的鸡窝?呵,你想弄死我,迟了,我早就不把你当妈,你再敢打我一下,我一定还手。”她面如寒冰:“告诉谢朗华,温琰和陈秋意跟他恩断义绝,从此再无任何关系,有本事他就躲一辈子,被我看到绝对把他捶烂。”

    ……

    那段时间,秋意觉得温琰好像失去了理智,朗华的背叛几乎摧毁了她的认知,巨大的裂痕撕开了她的心,夜夜噩梦,梦见青蔓在求救,她惊醒,嚎啕痛哭,不停询问秋意:“朗华为什么这样啊?他为什么这样做……”

    想不通、想不通,难以接受。

    他就那么丧心病狂,不惜出卖自己青梅竹马的朋友?他是从什么时候变得丧心病狂的?为什么温琰毫无察觉?

    “那天吃饭他还说,今年春节肯定很热闹,等青蔓到了,一起计划怎么过除夕……那个时候他其实已经和喻宝莉勾结好了,准备算计青蔓,对吗?”

    秋意心里很难受,不知如何回答。

    一切分崩离析。

    温琰还曾试图找郑万霖算账,可惜郑公馆铜墙铁壁,打手们都配着枪,别说近身,她根本见不到人。

    梁孚生让秋意慎重警告温琰不要继续招惹郑万霖。

    “如果你不想去黄浦江捞她的话。”梁孚生神色严厉:“再说把事情闹得满城皆知对青蔓没有任何好处,明白吗?”

    温琰突然觉得自己是废物,空有愤怒,其实什么都做不了。

    原来她们都只是蚂蚁,可以任人随意踩死的蚂蚁,而已。

    除夕夜,青蔓独自返回南京,之后温琰和秋意几次尝试去学校找她,但她始终不肯露面。温琰写的信也得不到任何回应,可她还是坚持写,内容不再提见面,不再讲任何涉及那件事的文字,只把自己的日常讲给她听。

    恍然间到了四月,春暖花开,梁孚生去南京出差,不知怎么,忽然脑中闪过一念,也许是冲动所致,他来到中央大学,顺路探望青蔓。

    原本做好吃闭门羹的准备,却没想她竟愿意见他。

    难得的晴天,时近晌午,青蔓请他到附近的小馆子吃饭。

    “鸭血粉丝汤你吃得惯吗?”她的声音像易碎的玻璃,苍白的皮肤像随时会融化的冰雪。

    “可以呀。”梁孚生听从安排。

    炉灶前翻腾着白烟,他用茶水反复清洗筷子和茶杯,等上菜时,却发现老板拇指扣着碗沿,沾到了里面的汤,梁孚生拧眉:“再做一碗,放在那里,我自己来端。”

    “啊?哦好的好的……”

    青蔓问:“怎么了?”

    他觉得不卫生,但没有说出来。

    青蔓倒无所谓:“有没有听过,不干不净吃了没病?”

    “毫无科学依据。”

    她耸耸肩:“你以前吃过路边摊吗?”

    梁孚生把手套放在桌边,思忖道:“至少二十年前了。”

    青蔓说:“秋意和琰琰很喜欢这种小馆子的。”

    “小孩子当然喜欢。”

    青蔓摇头轻笑:“他们哪里是小孩?都成年了,秋意和我同岁,今年满二十。”

    梁孚生见她展颜,也笑道:“自己的孩子不管长到多少岁都是娃娃。”

    青蔓不知想起什么,目光黯下去,低头闷声吃粉丝,默默不语。

    梁孚生把自己那碗端过来,这时又听她说:“谢谢你给我寄的英文书,国内还没出版,都买不到。”

    “不客气。”

    “你来南京出差吗?”

    “嗯。”

    “哪天走呢?”

    “后天。”

    “住哪间宾馆?”

    “扬子饭店。”

    “哪个房间?”

    梁孚生愣住,擡头看着她,不明所以。

    青蔓的表情没有任何波澜,问:“晚上我可以去找你吗?”

    她太孤独了。

    从上海回到南京,再也无法专心读书,上课总是走神,总是不受控制地想起香港那几天,犹如挥之不去的噩梦,缠着她绕着她,要把她拉进地狱。

    青蔓不知怎样才能消解那令人恶心的肮脏感,她如今已是行尸走肉,她要找另一个男人来刺激这具这身体,一个不讨厌的男人。反正也不会更脏了不是吗?

    坏女人才不会受伤,不会被欺负,她要当坏女人。

    入夜,扬子饭店幽静的卧房里,窗帘紧闭,墙纸在灯下颜色浓烈。

    青蔓在梁孚生面前剥开旗袍,剥下衬裙,皮鞋踢到一旁,黑色丝袜紧裹着她纤长的双腿,然后她毫无羞涩且不紧不慢地脱掉了内衣。

    “我正坠入遐想,南风轻轻吹拂,把我身上每一部位抚触,把催眠的波浪掀起。”

    她用英文念《齐德拉》。

    梁孚生双腿交叠,歪坐在沙发里,一只胳膊搭在扶手边,攥着香烟的打火机,但久久没有点燃。

    青蔓走近,问:“你是不是觉得我很下贱?”

    梁孚生伸出胳膊捞住她的腰,软得一塌糊涂,仿佛会在他臂弯里折断。

    “没有。”他说:“你在我眼里一直都是高贵的齐德拉公主,没有变过。”

    青蔓挑逗般抚摸他清俊的脸,奈何动作生涩,实在难以称作调情。

    梁孚生就笑了,温柔地将她揽进怀中。

    青蔓躺在他腿上,继续念出齐德拉的戏词:“拿去吧,把我拿去吧。”

    要知道,世上不可能有任何一个男人能抵挡得住这蛊惑,即便是德高望重的圣人,即便是声名远扬的君子。

    梁孚生亦甘愿成为齐德拉的阿周那:把自己职责遗忘,日夜与她厮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