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房间在一瞬安静下来,足以让他们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缓慢、匀长。
赵南星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主要是沈沂说这话时表情很认真,与之前她在床上问后回答的那次,语气完全不同,没了戏谑和调/情,只是单纯地表明自己的心迹。
这样可信度更高些。
尤其他说——不止如此。
是不止喜欢么?
更深一些?
赵南星不敢深究,既想知道答案又怕知道。
她顿在原地,良久,心跳后知后觉地猛跳起来,耳廓后开始蔓延残红,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我回房间。”
说完转身,可沈沂却喊她:“赵南星。”
赵南星的背影线条都是僵的,不知该如何应答。
于是保持沉默,可不自觉耸立的双肩透露出她此刻的紧张。
沈沂顿了下,既然迈出了这步就没再想往后退。
从前都是一步三/退,可现在,似乎没什么退的必要。
再退就要退出赵南星的世界了。
本没想在这段时间说,可如今话赶话赶到了这里,沈沂便沉声道:“我说认真的。”
“什么?”赵南星佯装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不止喜欢你。”沈沂缓声道:“是……爱。”
许是从来都不说这种词,沈沂在说的时候格外难以开口,也觉得晦涩。
这种词在他的字典里似乎从未被表达出来过,如今还是第一次,他说完之后眼皮跳了下,自己都觉得难为情。
同时跟赵南星隔着恰好的距离。
不远不近。
既能让赵南星听到他的话,也不会让赵南星觉得被冒犯。
果然,在说完这个词后,空气都凝滞。
赵南星虽背对着他,却不太能接受这种话,脚步往前都想逃回房间,脚趾在温暖的棉拖鞋里不自觉蜷缩。
也是压住自己的本能冲动,她才继续站在原地,但心跳已经乱了节奏。
两个人在一起几乎不谈情,虽然结婚四年,却都刻意避开了这种话题。
如今忽然被拿出来放在台面上说,有种诡异感。
不过这诡异感并未持续太久,沈沂终是没再让气氛尴尬下去,淡声道:“我知道对你来说可能难以接受。可如果当初要和不爱的人结婚,联姻对我来说才是最好的路。但是赵南星,我没选择那条路。”
仔细听的话,还能听到沈沂的尾音发颤。
平日里温和又有磁性的声音在这寂静空间里响起,“刚结婚那年,我很快乐。”
哪怕赵南星总是忙到不见人影,哪怕他成天东奔西跑,被埋于材料之中,可每天去接她下班的日子是快乐的,晚上回来以后跟她吃饭是快乐的。
尽管她总会在饭刚熟之后睡着。
尽管她在他面前总是格外疏离,连吃饭都要AA。
尽管她总是不茍言笑,在他稍稍示好靠近时就躲远。
但沈沂仍旧觉得快乐,因为能见到赵南星啊。
三年前的那次吵架,沈沂记得很清楚。
因为提起了在沙棠村的过往,沈沂便追忆:“你爸当初很宠你。”
只这一句话便点燃了赵南星所有的怒火。
再加上那段时间两人工作都遇上了烦心事,便吵了几句。
其实都没有什么伤人的话,但当晚赵南星搬去了次卧。
沈沂便知道,这么多年来她是真的没记得他,没想念他。
一连几日都没见到赵南星的人影。
之后赵南星差点出意外,他照看了几日后两人关系有所缓和。
刚好宜海有更好的发展机会,种种原因叠加之下,他便选择去了宜海。
三年时间,他有无数次想回云京,却总少了勇气。
怕回来以后依旧是赵南星那张冷脸,除了在床上时,会有几分不同。
也怕回来后赵南星会因为他而出事。
依旧是种种原因叠加,致使他三年没怎么踏足云京这块故土。
其实说到底,也还是怯懦。
沈沂有时会想,这样就很好了。
跟赵南星结婚,过最普通平凡的日子,让所有爱意都藏匿于日常之中。
赵南星不会动离婚的念头,他们便这样平淡地过下去。
可没想到,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
但他却没足够的理由留下她。
“你离婚时说,两个互相不喜欢的人结婚就是场错误。”沈沂嗓子发紧,说话声音愈发低哑,却格外好听:“但对我来说不是。”
是那时他密不透风生活里唯一的光亮。
他并不想跟赵南星说,那时他正处于什么样的境况之中。
但他只是想说,跟赵南星结婚不是错误。
是他做过最勇敢,最正确的选择。
“你不必因为这场婚姻去自我否定。”沈沂望着她的肩膀,正无声地耸动着。
在这种安静的氛围里,压抑多年的情感一旦开了口子,就像是洪水开闸,一泄千里。
“你在这场婚姻里,已经足够尽力。”沈沂说:“剩下是我的问题。”
赵南星忽地回头,一双泛红的眼睛直勾勾地望向他的眼,“你为什么不早说?”
她问:“为什么要等离婚之后才说?”
沈沂的心被揪了一下。
他垂在身侧的拳头忽地捏紧,指骨发出一声脆响,眉心皱成了一个“川”字,随后又松开。
沉默蔓延到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良久,久到赵南星再次以为听不见沈沂的回答时,沈沂蓦地开口:“这几天我一直在想,这些年我们之间到底在经历什么。”
这大概就是优等生的习惯。
遇事总要复盘。
赵南星问:“什么?”
“不合时宜的错过。”沈沂说:“还有不动声色的逃避。”
那年沈沂本打算报考云京大学,却因为沈清溪临时修改了他的高考志愿,于是他只能去也是数一数二的宜海大学。
到底是不甘心,他还去云京大学的校园里走过一次。
绕遍了整个学校,也没能偶遇一次赵南星。
从宜海毕业后,他本打算在宜海定居,可在研究生毕业之后,舒静生病,他便回到云京工作,依旧是忙忙碌碌的一年。
即便如此,他也从未想过染指家里的生意,舒静也有意无意地为他介绍联姻对象,他也只是风轻云淡的拒绝。
也是鬼使神差之下去了同学会,见到了赵南星。
久别重逢的感觉就像是喝下一整罐气泡水,开心难以言喻。
但哪怕有那么多同学起哄揶揄,说他们小学时关系很好云云,他们依旧表现得很疏离。
沈沂至今都记得,那天是他先跟赵南星搭了第一句话。
说的不是好久不见,也不是这些年过得好么。
他只低声夸了句:“你的裙子很好看,是阿姨做的吧。”
赵南星微怔,随后点头:“是。”
那天晚上两人并没说几句话,没有无聊的寒暄和叙旧,也没有对彼此这些年经历的关怀。
但两人始终挨得最近。
他记得,那天赵南星挨着他坐时,皮肤的灼热快要把他烫伤。
说无缘,却能在万千人海中恰到好处的遇见。
但说有缘,却还是离散了那么多年,错过了彼此最重要的时刻。
再重逢时,谁都不是当年模样。
沈沂有太多难以言说的事,赵南星亦然。
于是沉默以待,把婚姻和生活都过成了一滩死水的模样。
赵南星听了他的话后沉默许久,随后硬着心说:“已经都因为逃避错过,为什么现在要说出来?”
“因为现在不想逃避了。”沈沂说。
“你进手术室的时候是什么感受?”沈沂话锋忽然一转。
赵南星微顿,如实相告:“可能我会看不到明天的太阳。”
尽管知道手术成功率很高,也知道明天一定会醒来。
但躺在那里被全身麻醉的时候,就会有这种感觉。
所以在那时告诉自己:醒来之后一定要为自己活啊。
不是活在别人的期待里,也不为和任何人较劲。
单纯地去成为赵南星。
只是改变仍旧需要过程。
她并没在一天之内完成脱胎换骨。
“我那天在想,如果你真的去世了,我却连一句喜欢你都没说过。”沈沂说着轻扯嘴角笑了下,语气风轻云淡,“多遗憾。”
赵南星看着他,一副受了委屈却不知该如何表达发泄的模样。
这些年来,她早已习惯了隐忍。
即便觉得委屈,也都是吞咽回去,一个人消化。
时间久了,也就不会了。
赵南星有滴泪掉下来,落在地上。
“别哭啊。”沈沂回望她,目光是毫不遮掩的温柔,与平日里待人接物时的温和不同,是从心底里发散出来的温柔和心疼。
他说:“你再这样,我会想抱你的。”
但他并没动,始终用那种温柔的目光盯着赵南星看。
“但我们离婚了。”赵南星哽着声音说:“你现在说这些有意义吗?”
“有。”沈沂点头:“离婚又不是生命的终点。”
赵南星:“……”
“我还没死。”沈沂说:“还有机会。”
人生是以死亡为分界点的,并非离婚。
赵南星抬起手,指腹擦掉眼前的水雾,“然后呢?破镜重圆?重蹈覆辙?”
这都是些什么烂俗桥段?
“爱过又分开才是破镜重圆重蹈覆辙。”沈沂的逻辑向来无懈可击,一个律师的职业素养在此刻体现的淋漓尽致,“我们可能只算,重新认识并了解,在此基础上相爱。”
说到相爱这两个字时,他压低了声音,依旧是觉得难为情。
哪怕决定往前迈一步,也觉得这步子跨太大。
其实也不算跨太大,这一步在他心里早已演练了无数遍。
赵南星快要沉溺进他那双温柔的眸子里。
隐隐作痛的腹部忽然提醒她,现在的她并不适合这种大开大合的情绪起伏。
可她却控制不住。
她此刻特别想歇斯底里地吼一场,质问沈沂为什么不早点说?为什么不表现出来?为什么不能在婚姻里给她一点点的勇气?
可她更想质问自己,为什么不能在爱情里勇敢一点?
归根结底,沈沂说得对。
他们都太怯懦。
沈沂怯懦,她比沈沂还怯懦。
“赵南星。”沈沂往前走了几步,跟她隔着一步远的距离,同时给她递了一张纸。
赵南星拿过纸,还没来得及放在眼睛上,就听沈沂说:“所以跟这么不勇敢的沈沂结婚,辛苦你了。”
赵南星的眼泪忽然决堤,湿透了纸巾。
沈沂的情绪亦沉浸其中,他往前一步,单手抱住了赵南星。
他哑着声音说:“都说了,再哭我会抱你。”
—
直到进了发型沙龙,赵南星都没完全回过神来。
她的情绪在两个小时之内经历了非常大的起伏,令她惊讶的地步。
但依旧没说清楚。
沈沂只是跟她剖析了自我情感,也承认了喜欢她这一事实,但并没说要追她或是要复婚。
就连拥抱也很短暂。
赵南星感觉自己哭得太丢人,在沈沂的怀里也快喘不过气来,于是推开他回了房间,平复了很久。
只是今天的所有消息给她的冲击力都很大。
沈沂在说对她不止是喜欢时那张认真的脸,在赵南星脑海里挥之不去。
但同时又跟另一种复杂的情绪交叠。
离婚是她提的,不喜欢也是她说的。
如果现在又跟沈沂成为这种互相告白的关系,好像……哪里不对?
赵南星觉得这些事都太奇怪。
在医院听席晴那么分析是一种感受,但到了真经历时,又是另一种感受。
赵南星在卧室里平复很久以后,依旧没把所有的事情理顺。
感情不是数学题,没有绝对答案,所以对她这个理性思维的脑子来说,理顺这些事情格外困难。
于是她决定先染发。
赵南星哭得鼻子都有些红,出卧室门时沈沂正坐在沙发上看书,是她前段时间从书房的书架上随手抽的一本《刑法学讲义》。
并没翻阅几页。
她见到他手里的书,略有些尴尬,毕竟是未经沈沂同意就翻阅了他的书,于是先道歉:“抱歉……”
“什么?”沈沂问。
“我那天无聊拿来看的。”赵南星在这种小事上能做到泾渭分明:“没跟你说。”
“没事。”沈沂把书合上,“放在这个家里的所有东西都是你的。”
赵南星一怔,目光直勾勾地盯着他看,那双清澈的眸子里透露出——那你呢?
沈沂站起来,颀长的身形,优越的身材比一览无遗,声音轻佻,似是已经从之前的“沉痛剖析”中走出来,“包括我。”
赵南星:“……”
她没接沈沂的话,岔开话题道:“我想去染发。”
“我陪你。”沈沂说。
于是,他便开车载赵南星到了这家看上去就很豪奢的发型沙龙。
有一位看上去就很时尚的发型师见到沈沂后,笑着迎过来:“沂哥,换个发型?”
“不是。”沈沂站在赵南星身旁,指了指她那一头黑色的秀发:“给她染个颜色。”
发型师看向赵南星,眸光一亮,直白地夸赞:“很漂亮,要染什么颜色?”
赵南星有些犹豫。
沈沂忽地提议:“红色怎么样?”
“有点土吧……”赵南星皱眉。
虽然她倒是很想要个张扬的发色,但更倾向于紫或者蓝。
“怎么会?”发型师把店里的色卡拿出来,给她指了一款橘色调的红,“你皮肤白,染这个颜色会很漂亮。”
赵南星仍在犹豫,沈沂便拿过色卡随口问了句:“有什么和红色比较配的颜色吗?”
“沂哥,想尝试情侣发色?”发型师揶揄。
沈沂没正面回应,只说:“蓝色?”
“红配绿……”一旁的赵南星低声插嘴。
发型师一怔,随后点头:“倒也是没错。”
沈沂皱眉:“绿色好看,但有点不吉利。”
赵南星:“……”
她诧异:“你不会真要染吧?”
沈沂说得模棱两可:“我从来也没试过染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