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沂外婆做的桂圆红枣粥一绝,尤其是生病时,会格外想念。
小时候沈沂生病,外婆经常会给他做,赵南星便跑去蹭吃,久而久之,外婆便会多给她做一些。
后来沈沂离开沙棠村,赵南星也再没吃过外婆做的桂圆红枣粥。
据说红枣要提前泡一夜,桂圆得是最新鲜的,炖煮在一起火不能太大,小火慢炖才能出香。
赵南星也不知道沈沂要怎么去做那碗桂圆红枣粥,总之她觉得是给对方出了一道难题。
她并不想看到沈沂坐在病床前,会让她产生愧疚的心理。
一看到他,她就会想到他是放弃了出差留下来的。
她这个人,最讨厌别人为她放弃什么。
哪怕她和沈沂是夫妻,她也害怕沈沂这样做。
更何况现在已经不是。
可她又觉得,哪怕偶尔接受一下别人的好意也没什么。
不用担心偿还的问题。
在她脑海里正天人交战的时候,另一张病床上的席晴忽然轻嗤一声:“虚伪。”
赵南星:“?”
她拉开帘子,“你在说什么?”
席晴躺在床上正玩游戏,“说你前夫啊。”
“怎么了?”赵南星不解。
“分明就是担心你,放不下你,想陪你,非要拽得二五八万似的,把话说得像施舍一样。”席晴叹气:“是不是大学不教情商课,他们这些直男就不会灭绝啊?”
赵南星:“……”
席晴越说越义愤填膺,当对上赵南星那不解的眸子时,她忽地噤声。
良久,席晴讪讪道:“抱歉,我忘了他是你前夫。”
赵南星摇头:“没事。不过……你刚才说什么?”
“说他是直男啊。”席晴耸肩,一副无奈表情。
“在这之前。”赵南星说。
席晴思考两秒,试探道:“他喜欢你?”
赵南星抿唇,表情有些复杂。
“你们两个到底什么关系啊?”席晴有点看不懂:“分明就是互相喜欢那种,然后就变成了前夫妻?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吗?”
“互相喜欢?”赵南星皱眉,一副不信的模样。
席晴点头:“是啊,不然呢?你可别说你不喜欢他,我不信。”
赵南星:“……”
许是天还没亮,房间也安静,面对席晴这个直言不讳的人,她轻而易举地吐露了自己的秘密:“我好像……喜欢他很久了。”
如果当初她不喜欢沈沂,那她不会鬼使神差去参加那一次同学会。
更不会在重逢之后发生那场意外。
平日里的赵南星是多么冷静一个人啊,上学时有男同学送她回家,她都会跟人家隔开很远,最多送到小区外。
可那次她去了沈沂家,在她还保持着一点点清醒的时候。
如果她不喜欢沈沂,那她就不会学医。
在填报志愿的时候,她并不知道自己该学什么专业,只是高考完那天走在路上,看到一个白白净净的小男孩跌倒在地,流了很多血,没多久救护车到来。
赵南星这个平日里对热闹从不感兴趣,也几乎不会围观热闹的人站在那儿看了许久。
直到救护车离开。
也许一切都是冥冥之中有安排。
她那天忽然想起很多年前有个小男孩亦如此,分明最讨厌医院,却还不得不去医院。
所以她凭借高分学了医。
再往前追溯,赵德昌和周淑离婚那年,她收拾行李离家出走。
买了一张县城到云京的火车票。
她想见沈沂,想哭着跟他说,他的爸爸带回来一个女人,而那个女人怀孕了。
但那天老太太走了很久,把她从车站拉回去。
赵南星记得很清楚,她在车站背着书包说什么都不走,老太太问她做什么去?
她一言不发,被逼问得急了便吼:“反正不留在这里!”
老太太知道她买票去云京,便问她:“你是不是要去找沈沂?”
赵南星恶狠狠地盯着她不说话,只感觉到深深的背叛。
“他还是个小朋友。”老太太说:“你去找他要做什么?他身体也不好,更何况富贵人家,咱们攀不起。”
她被老太太一路拽回家。
那一年是她最叛逆的一年,她剪掉留了很久的长发,闹过离家出走,甚至吃过安眠药,以各种极端的手段逼迫赵德昌回来,可是什么用都没有。
换来的只有周淑日日夜夜哭,哭到得了眼膜炎,差点瞎了眼。
换来的也只有周淑和赵德昌的离婚消息。
后来她也就不闹了,跟着周淑离开沙棠村,日渐沉默。
赵南星想起这些眼睛会酸,只是习惯了不哭,但跟席晴说话时会有些哽咽。
她并没说自己这些晦暗的过往,只低声说:“但他不喜欢我。而且,我没有信心好好爱他。”
活了二十九年,从没为自己活过,也没好好爱过自己的人,怎么有信心好好爱一个人?
“他跟你说不喜欢你?”席晴问。
赵南星摇头,“有些话,不问也懂。”
她倒是问过沈沂这个问题,可沈沂的回答带着几分玩笑之意。
问了也是自取其辱。
“不是吧?”席晴傻眼:“你们不会真的觉得自己厉害到可以窥探人心吧?”
赵南星:“嗯?”
“这些话就是要问的啊。”席晴被气得伤口疼,捂着伤口继续讲:“你不会真的以为他推了出差,发疯一样跑到你病房里,在你身边陪床,给你煮粥是出自人道主义关怀吧?”
赵南星:“……”
她还真觉得是。
看着赵南星的表情,席晴一口老血哽在喉头。
“我的天呐。都什么时代了,还有你们这种……”席晴看着她的眼睛,“宝贝,你的眼睛里现在透露着一种清澈的愚蠢。”
赵南星:“……”
“主要我们很小就认识了。”赵南星说:“他又是很好的一个人。”
“如果一个男人不喜欢你,无论你们认识多久,他都不会为你做到这一步。”席晴一边说一边摇头:“你可真是太不了解男人了。”
赵南星:“……倒是也了解一些。”
“什么?”
“男人都出轨。”
“……”
席晴扶额,仰天长叹:“神呐,救救我。”
“南星姐姐,你对男人的了解如此片面吗?”席晴问。
赵南星:“……没怎么接触过。”
她接触过的男生大概也就她爸、沈沂、赵祈霖,还有徐嘉树周朗那些,但都没深交。
她的交友圈子本来就很狭窄。
“其实,你也不用去了解男人。”席晴思考后道:“你对爱情持悲观态度,那说明你以前遇到过的男性,最重要就是你们家里那些,没有能给你信心的。但你现在面对的是另一些人,是你喜欢的人,你只需要了解他就行。如果你连他也不是很想了解,那你只需要了解自己就足够。”
席晴的话说得有些绕,赵南星一时间没懂。
片刻后,席晴说:“你只需要问你自己想不要想,喜不喜欢。”
赵南星低敛眉眼,苦笑:“喜欢,但不敢要。”
怕是水中月镜中花,怕成为他的负累,更怕他有朝一日挽着新人站在她面前。
“为什么不敢?”席晴说:“你有工作,有颜值,有能力,有才华,并不害怕有朝一日失去他而活不下去,只需要对他付出一点点感情就好啦。”
“感情哪由自己控制?”赵南星笑她:“你谈过恋爱吗?”
席晴:“……很多。”
席晴说恋爱本来就是生活的调味剂,你不能把它当主食,也不能完全摒弃。
她讲得头头是道,赵南星像个初学者,安静地听。
最后只听到了一句关键的话——恋爱本来就是让自己开心的事儿。
就譬如:我喜欢你,是我的事。你不喜欢我,是你的事。
我活在这个世上,那我就有表达我喜欢的权利。
赵南星听懂了,但尚未消化。
这对她来说是新领域。
在席晴讲累了打算再补觉的时候,赵南星忽然问:“如果告白被拒绝,不是会很丢人吗?”
“有什么丢人的?”席晴潇洒地说:“我又不是人民币,做不到人见人爱。不喜欢是正常的,喜欢就是两情相悦。”
赵南星:“……”
席晴临睡前嘟囔着说:“赵南星,你活得好小心翼翼啊。”
—
席晴一句话说得赵南星心酸到掉眼泪。
她转过身没让席晴看见,并不想把自己的脆弱展露到人前。
小心翼翼。
足以概括她在和沈沂关系里的状态。
虽然她在人前清清冷冷,但主要是不敢和别人产生羁绊。
也不敢跟别人去交谈,害怕哪句话会惹得对方不高兴,这太麻烦。
所有人际交往带来的情感变化她都有些排斥。
这也是她跟商未晚她们关系很好,却还是很有界限感的原因。
—
沈沂的桂圆红枣粥在上午十点多时送来,他回家换了身衣服,还买了一个素淡雅致的花瓶,将早网上订的花插进花瓶里。
一切都做得很顺手,毫无违和感。
许是因为小时候离开过一段时间沈家,他身上并没那种二世祖的豪横和“无能”。
反倒什么都能做,什么都会做。
沈清溪在家里是从来不下厨的,而且经常出现时会有那种上位者的睥睨。
总给人高高在上的不适感。
可沈沂没有。
若非要说沈家的财富给他带来什么帮助,那可能是有种贵公子气质,举手投足之间自带贵气。
他将粥从保温盒倒进碗里,把勺子放进去,“尝尝。”
赵南星微怔:“你真的复刻出来了啊。”
“应该不是一模一样。”沈沂说。
即便如此,也已经很了不起。
赵南星当时说这个本来只是刁难,想让他离开得久一点,这样自己能平静地养病。
沈沂的到来于她而言就是一场狂风浪潮,她会不由自主地被裹挟其中,总纠结一些没有答案的问题。
但没想到沈沂回来的这么快。
沈沂做的桂圆红枣粥和记忆里相差无几,不同的是沈沂做的这份没那么甜。
“外婆喜欢放□□糖。”沈沂说:“而且要放好几种米,只不过没有时间把枣泡一夜,就泡了几个小时,然后去核之后跟桂圆一起熬。”
“很好喝。”赵南星评价。
吃到许久没吃的食物,她胃口大开,把一整碗都喝完了。
沈沂问她要不要再来一碗?
她摇头:“吃不下。”
沈沂便将那些都收好,赵南星见状皱眉:“你吃了没?”
“还没。”沈沂说。
赵南星关切的话卡在喉咙里,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关怀。
“你不吃?”赵南星问。
她问出来也只有这硬邦邦的一句。
沈沂摇头:“不太饿。”
他熬夜之后就不太能吃得下东西,跟胃不好也有关系,也算老毛病。
赵南星也不再劝他,只躺在那儿假寐。
因为不知道该跟沈沂聊什么。
他们之间分明有很多话题可以聊,但就是聊什么都感觉不太对。
沈沂也安静地坐在那儿,有种在比谁更能沉得住气的感觉。
幸好这种生活也没持续太久,赵南星的手术做得很成功,伤口恢复的也很好,在一周后跟席晴同天出院。
出院时,席晴一个人去办手续,赵南星见她有些艰难,便要帮她办,结果被席晴一把摁住:“没事儿,我一个人可以。”
最后是热心的季杏帮忙办的。
而赵南星的出院手续都是沈沂去办的。
他做事向来细致,井井有条,很快便办完。
季杏来帮席晴办出院手续的时候,沈沂还没回来,季杏便悄悄跟赵南星说:“感情培养得怎么样啊?”
赵南星:“……是你告诉他的?”
季杏点头:“我看不得你受这种委屈。”
赵南星淡淡道:“这哪算什么委屈。”
不过并没责怪季杏。
她这几天一直在思考席晴说的话,人活一世,总得为自己活几天吧?
她的前二十九年已经殉了,总不能后半辈子还在沉湎其中吧?
借用商未晚的话来说,她的人生不过也才三分之一,后面的路才更长。
为什么要一直深陷其中出不来?
她该要为自己活。
—
赵南星出院之后搬回家,家门密码并没改。
沈沂轻车熟路地开门,把她的东西放进房间,丝毫没有违和感。
仿佛他仍旧住在这个家里一样。
赵南星望着他忙碌的背影,几乎是他走到哪儿,她就看到哪儿。
沈沂忽地回头,跟她的目光对上。
片刻后,沈沂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我脸上有东西么?”
赵南星这才回过神来,立刻摇头:“没……”
“那你看我做什么?”沈沂问:“饿了?”
赵南星:“……没。”
“渴?”沈沂又问。
赵南星:“……不是。”
“那是怎么?”
赵南星被问急了,片刻后道:“你什么时候走?”
沈沂一怔,“等你伤好了。”
“我伤好了。”赵南星说:“术后在医院恢复一周,基本上就没事了,我现在能走能动。”
“没恢复完全。”沈沂说着进了厨房,冰箱里空空如也,“你中午想吃什么?”
赵南星:“……”
“我不饿。”赵南星说:“我现在不想在家里待着。”
“那你想去哪儿?”沈沂单手撑在料理台上,光站在那就是一道亮眼的风景线,令人无法忽视。
他问得漫不经心,却又透露出一种游刃有余的认真。
似乎只要赵南星说个地方,他就能带着去。
赵南星本想说去你不在的地方,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
沈沂这些天在病房里总是没什么存在感,但到了吃饭时存在感很足。
之前流产时,是沈沂跟她妈,还有商未晚三个人陪床。
她还没察觉到什么。
但这一次,她真的发现沈沂做事格外细致。
几乎是事无巨细地安排好所有事。
也在这几天里,她总会想起席晴说的那句话——要不是因为喜欢你。
对,沈沂喜欢她的这个念头愈发强烈起来。
赵南星却不敢面对。
哪怕她想好了要为自己活,要让自己开心,但面对沈沂时,她总是胆怯。
她甚至害怕沈沂喜欢的是小时候的她,对现在的她不过是一丝喜欢的余热罢了。
当真是喜欢到了骨子里,会连自己的醋都吃。
赵南星盯着他看,片刻后懊恼到转身回房间,“哪儿也不想去。”
说话都带着几分生气。
沈沂忽然喊她:“赵南星。”
“干嘛?”赵南星不耐烦地应。
“你是不是生我气?”沈沂问她。
赵南星唇抿成一条线,和他隔空相望时眼眶有些泛红,只是依旧倔强。
“没有。”赵南星负气地说。
“那你……”沈沂犹疑,却被赵南星抢了话,“我生自己的气。”
气自己为什么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气自己为什么连句喜欢都没勇气说?
气自己为什么决定重新开始,却还是犹豫不决?
……
可偏偏是自己做的这些事,哪怕是生气都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
沈沂闻言微怔,随后顿了顿,询问:“要不要去染发?”
赵南星:“?”
沈沂平静又温和地说:“我约了一位很不错的发型设计师。”
他突兀地提出这个要求,赵南星一瞬便联想到:“你看到了我放在枕头下的东西?”
沈沂也没瞒:“是。”
“所以你以为我是要死了,才对我这么好?”赵南星错愕地质问,而后自顾自地说:“但我没有死,我现在身体很健康,那只是我随便写写的。你……”
一种秘密被发现之后的慌乱在她脸上完美呈现,只是在说到这里时她已然说不下去,因为她意识到自己慌到语言体系紊乱。
沈沂只直勾勾地看向她:“赵南星,那不是你的遗愿。”
“嗯?”
“只是你想做的一些事情而已。”沈沂说:“无论什么时候都可以做,我……”
他顿了顿,似是犹豫,而后又才艰难地说:“我陪你。”
赵南星的心脏像是被人给击了一拳,有些酸涩。
几乎是下意识地质问:“为什么?你喜欢我吗?”
空气在一瞬间凝滞。
良久,久到赵南星脸色微变,那种羞耻感攻击到她的耳根快要红透,想要收回自己的话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时,沈沂缓缓开口,带着几分沉重地应答:“是啊。”
被压抑了许久的感情在此刻缓慢地释放出来。
沈沂哑着声音说:“不止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