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内的气氛随着沈清溪的离开降到冰点,赵南星下意识看向沈沂。
只见沈沂表情淡淡,似乎刚才那场争执的核心不是他一样。
赵南星猜想他们之间可能有什么话聊,便拉开门往外走。
不知过了多久,似是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沈沂刚做完手术的身体昏昏欲睡,舒静才低声道:“他说混话,你别放在心上。”
“嗯。”沈沂没什么精神劲儿地应了声。
舒静给他把被子往上掖了掖,低敛着眉眼,语气愧疚:“你说得对,那是你的家。”
所以随时有回来的权利。
沈崇明则是走过去瞟了他一眼,“看你这点能耐。”
听上去像嘲讽。
沈沂并未生气,轻声应:“是。”
沈崇明:“……”
沈崇明一拳打在棉花上,其余冷嘲热讽的话倒被一起噎了回去,什么都说不出来。
一家三口实在没什么好聊的,沈沂早已闭着眼假寐,对他们偶尔抛来的问题就随意应一声。
他面容苍白,看着也病恹恹。
舒静陪了一会儿才道:“你和南星……”
“怎么了?”提到赵南星,沈沂才睁开眼。
“现在还是朋友?”舒静委婉地问。
“没有。”沈沂说:“复合了。”
舒静的脸色一时间有些难看,但看沈沂躺在病床上,也不好多说什么,“既然如此,当初为什么要离?”
“还得是您做的好事。”沈沂复又闭上眼,语气淡淡。
舒静:“……”
“我不问了。”舒静做出让步,“你好好休息。”
说完之后起身,而沈沂只淡声道:“慢走。”
一点儿挽留的意思都没有。
舒静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无奈叹气,“我请护工来照顾你吧。”
“不用。”沈沂说:“我没多大事儿。”
倦怠又散漫,但听在舒静耳里倒像是埋怨。
“阿沂……”舒静温声喊他,沈沂的呼吸却变得沉起来,似是睡着。
舒静抿唇,满腹的歉疚之言全都吞进去。
沈崇明走过去扶了她一把,揽着她往外走,但走了几步后又道:“既然想进公司跟他争,那就自己把握。”
病房内安静到只有清浅的呼吸声。
沈崇明沉声道:“我给你机会。KMN的总裁对你很感兴趣,等病好了可以去跟他聊聊。”
“非得靠女人么?”沈沂闭着双眼,平静道。
“你什么都没有,拿什么争?”沈崇明说:“董事会的裁决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
“即便是你一个人说了算,你也不会给我。”沈沂说。
沈崇明背对着他,脊背挺得僵直,微微颤抖。
说不上来是被气的还是被说中了之后的恼羞成怒。
“你到底想要什么?”沈崇明冷着声音道:“大费周章,大费周折到此刻,你想要争什么?”
“我要是说……”沈沂声音轻漫,刻意放缓,带着几分讥笑:“说要爸爸妈妈,是不是会很可笑?”
舒静错愕地转过头,但病床上的沈沂被阳光照着,始终没睁开眼睛。
那张脸病恹恹的,却始终如一地温和,嘴角往上扬起轻微的弧度。
“开玩笑的。”沈沂轻笑:“我不想争。”
舒静皱眉:“那你……”
沈沂说:“什么都不想争,单纯上班。”
没等他们再说什么,沈沂便开始下逐客令“困了,好累。”
“那我们先走。”舒静说:“你休息吧。”
“对了。”沈沂忽地喊住她:“你见了赵南星别再说什么。”
“我能说什么……”舒静顿了下:“你误会……”
“不管是不是误会。”沈沂声音虽低,气场却并不弱:“我从来不认为我会有什么好的家庭氛围,也不认为能有什么好的婆媳关系,所以不用费心思,也别去拿她的弱点攻击她。毕竟……”
沈沂忽地睁开眼,眼神真挚:“曾经在外婆那儿帮我捡回一条命的人是她。”
“可能她这个行为对你们来说很讨厌吧。”沈沂说:“但现在我还活着,所以我感谢她。她嫁给我本身就是很委屈的事情了,所以你们要是有一点人性的话,别再欺负她,行么?”
虽是在询问,却不过是把话说尽说绝。
平日里沈沂都会避着小时候的话题,不给自己添堵,也不给这个家里的所有人添堵。
但此刻把所有事都拿出来说,为了赵南星把这个家,把她们所有人都痛斥一顿,似是只要她去找赵南星,哪怕说一句不得体的话,也是无情无义,没有人性的人。
这话舒静听得并不舒服。
但看向沈沂的眼睛时会下意识避开。
一种温和的锐利,似是一把软刀直刺心口。
好似多年以前,他站在房间门口,手紧紧地抓着门框,明明很勉强却还是扯出笑来低声哀求:“妈妈,我不想走。”
即便如此,还是把他送到了乡下。
他的哀求并未生效。
而多年以后,沈沂早已成为大人。
哪怕因伤躺在床上,说的话也能成为利刃。
良久,舒静哽着声音道:“知道了。”
说完后疾步离开病房。
“早知道还不如不把你接回来。”沈崇明冷声道。
“其实。”沈沂说:“早知道你们不生下我,最好了。”
沈崇明回头瞥了他一眼,匆匆离开。
病房里再度陷入了安静,沈沂转头看向阳光照射进来的地方。
早春时节,北方天气尚未完全回暖,树上却有了新冒的绿芽,天空湛蓝,万里无云。
隔了好久好久,似是这口气憋不出,沈沂才缓缓地呼出一口气。
差点会因为一口气而窒息。
原来平静的对峙是这种感觉。
确实不太舒服。
有种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两败俱伤的感觉。
所以原来懒得做,不愿意把自己架上去,现在却是避无可避。
—
赵南星差点就没控制住自己听了墙角,出门以后站在门口,脚像灌了铅。
之后还是忍住,去食堂打了一份早饭,不过并没吃几口。
出食堂时刚好遇见季杏和陈渝,两人正说着悄悄话,见到她以后立刻跑来打招呼。
“赵医生。”季杏喊她,随后眼珠子滴溜溜转。
“你问吧。”赵南星知道她肯定听到了八卦,纵容地说。
季杏一撇嘴:“前姐夫是不是住院了?我早上刚来就听内科的人说你昨晚差点哭死。”
赵南星:“……”
这什么谣言?
“没哭。”赵南星说:“造谣。”
“我就觉得。”季杏跟着点头:“你最多就偷偷抹眼泪嘛,怎么可能让他们看见?”
赵南星:“……”
赵南星抬手敲了她额头一下:“你也在造谣?”
“没有。”季杏捂着被敲的脑袋:“还是祝你工作愉快啊赵主任~”
喊她职称的时候刻意拉长语调,还调侃:“可以和外科那位高岭之花徐主任并列当魔鬼的女人~”
赵南星:“……什么时候又给我起外号了?”
“刚才。”季杏笑道:“不过是尊称,不是外号。”
“那也不许。”赵南星说:“小心惹祸上身。”
“你都不和我计较。”季杏说:“我怎么会惹祸呢?况且我最最最知道你人美心善。”
赵南星:“……你的错觉。”
季杏上前挽着她胳膊:“才不是。”
颇有种放肆之感。
以往季杏也放肆,但并不是这种。
赵南星问她:“你发生什么事了吗?”
季杏摇头:“没有,就是好久没见你。”
赵南星觉得疑惑,而陈渝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最终还是笑了笑,什么都没说。
“有事……”临别前,赵南星鼓起勇气,“可以跟我说。”
季杏笑得一如既往灿烂:“能有什么事啊?”
赵南星:“希望如此。”
等找到走远几步,才听到季杏喊她:“南星姐。”
赵南星回头:“嗯?”
“等你下次下班,一起喝杯奶茶啊。”季杏在远处朝她挥手。
赵南星很郑重地点头答应。
等到再回病房时,她的脚步都变得轻快。
而沈沂很快睁开眼,“有什么好事?”
赵南星耸了耸肩:“没有啊。你跟你爸妈聊得怎么样?”
“就那样。”沈沂无所谓地说:“一直都那样。”
不好不坏,得过且过。
赵南星坐在病床前,看他的各项指标。
沈沂还是好奇:“刚去吃饭发生了什么事儿?”
“你还记得季杏吗?”赵南星反问。
“记得。”
“她刚喊我一起喝奶茶。”
“很开心吧?”沈沂看向她:“赵医生。”
赵南星:“……”
赵南星本想否认,但随后笑道:“你怎么看出来的?”
“被人喜欢的感觉很好吧?”沈沂看向她:“尤其在职场被接纳。”
赵南星点头:“很好。”
以前不敢产生羁绊,也因为太忙,一直埋头往前冲,从未关注过身边有哪些人。
有种分明走了一条康庄大道,沿路处处好风景,而她却闭上眼往前走,一点儿风景都没看的感觉。
很遗憾。
“当年。”沈沂说:“我在沙棠村就是这样的感觉。”
“其实我一点都不喜欢沙棠村。”沈沂闭上眼似是回忆:“虽然那里山清水秀,但去村子的那条路上,车一走过就会扬起漫天灰,那里的鱼都很小,水也很冰,尤其是冬天,外婆家暖气不好,蜷缩在小房间里冷得什么都做不了。”
赵南星听得直皱眉,“那你……”
“为什么还坚持下来了是吗?”沈沂笑了下:“因为没其他地方去。”
“我被送走,就意味着被抛弃了。”沈沂说:“所以当年我很羡慕你。”
赵南星:“……”
赵南星伸手在他肩膀处拍了拍,无声安慰。
沈沂侧过脸,“但在那里,有人接纳我,所以我又重新喜欢上了那里。”
喜欢一个地方,通常并不是因为景。
而是因为人。
其实当时他别无选择。
他很明白他的爸爸妈妈讨厌他,因为他的哥哥讨厌他。
他的出生本来就是意外,谁都没做好准备接受他的到来,又因为他,他的母亲差点去世,之后虽然还活着,却造成了三年不能走路的局面。
而他的哥哥,因为他的突然到来,成绩一落千丈,成天在家里吵闹,大声吵,无声吵,蛮横又固执,愤怒又倔强。
从他很小的时候,大概是三岁多能记事起,家里一直充斥着的就是吵闹声,等到想缩起来找个安静地方待着,却会因为找到的地方足够隐蔽,会听到躲起来说闲话的佣人的交谈,也围绕着这个家里因他而出生带来的一切改变。
他时常感觉被压得喘不过气来。
有一天晚上他不想听这些吵闹声,便把自己塞进柜子里,用又厚又密的衣服遮住自己。
就这样在衣柜里睡了好几晚。
后来还是不行,他甚至拉开床的抽屉,躲进床下睡觉,却被沈清溪发现。
年少的沈清溪指着睡在抽屉里的他说:“这就是个怪物,他会毁了我的家。”
那时他常从沈清溪嘴里听到要把他送去哪个亲戚家,也是从那时他就知道他家有那么多八竿子都打不着的亲戚。
后来被送去沙棠村,他常常不知该如何是好。
是赵南星先来挑衅他,又先认输,还要把他收作小跟班。
“所以,你从很小的时候就喜欢我?”赵南星忽地问。
沈沂从那些复杂的回忆中抽出身来:“什么?”
“你那封情书什么时候写的?”赵南星换了个问题。
沈沂佯装思考,“离开之前。”
那时舒静身体逐渐好转,沈清溪高考结束,可能会留学,也可能会选择离家远的大学。
在外婆的极力游说之下,沈沂知道自己可能会回去,很久很久都睡不着,于是坐在窗边写:“星星会发光。”
写了很多遍。
赵南星笑:“那你果然是从很小的时候就喜欢我。”
“比那个还早。”沈沂说。
赵南星皱眉:“……那也太早了吧?”
沈沂温声问她:“那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
“记得。”赵南星说:“那时你穿一身白,一看就是城里来的小孩儿。”
“不是。”沈沂否认:“那不是第一次见。”
赵南星:“……在那之前还见过吗?”
“你可以再想想。”沈沂说。
赵南星想不起来。
“你告诉我。”赵南星说。
沈沂侧眸,声音呷着笑:“或许,你现在是在撒娇吗?”
赵南星:“……?”
她脸瞬间变热,嘴硬道:“没有。怎么会?”
“那你撒个娇?”沈沂说:“我就告诉你。”
赵南星:“……”
几秒后,赵南星戳着他修长的脖颈,恶狠狠道:“那你,就守着这个秘密到死吧。”
沈沂:“……”
沈沂缩了下脖子,倒吸一口冷气道:“赵南星,疼。”
赵南星立刻讪讪地缩回手,低声道:“对不起……”
沈沂却勾唇笑起来,阳光落在他脸上,“赵南星多会撒娇啊。”
赵南星:“……”
不可理喻。
—
虽然赵南星在沈沂家人面前刻意说得严重,但沈沂的手术并不是很严重,
不过是为了引起他们的重视罢了。
然而除了第一天一家人轮番来过以后,之后便没再来过。
倒是程阙跑得很勤快。
从知道这个消息以后,几乎每天都往医院跑。
要么带花要么带吃的,每次还都很大方,一带一大堆,送科室的医生护士们毫不手软。
送的时候还不以病人家属名义送,因为大家都不会收,反而是以赵南星的名义送。
这段时间赵南星在医院的人气居高不下,再一次成为医院的“网红医生”。
有时赵南星没班就在病房里待着,程阙一来她就让开位置,站在不远处观察。
仿佛要把程阙的背影盯穿一个洞,却一直忍着没问他和商未晚的关系。
几天过去,程阙终于忍不住,在探望完沈沂之后,私下把她喊到一边儿,仿佛认输一般:“您问,我有问必答行吗?”
“不问。”赵南星说:“我尊重商商的一切决定。”
程阙笑起来,那双狐貍眼平添几分风流:“你们倒是如出一辙。”
赵南星皱眉:“商商和你聊过我?”
“没有。”程阙说:“她什么都不爱和我说。”
“你爱她吗?”赵南星还是忍不住说:“你不要看她特别高冷,但她是个很单纯的人。她最不喜欢的地方就是酒吧,没事儿做就喜欢窝在家里睡觉看书刷剧,或许你很有钱。但是程阙,这并不是能糟蹋一个人心意的理由。”
程阙闻言收敛笑意:“沂哥跟你说过我们的事儿?”
赵南星摇头:“他也从不和我说你们的事。”
赵南星说:“我猜的。”
商未晚暗恋周朗七年,不可能这么快移情别恋,所以跟程阙在一起会有其他理由。
除了钱,赵南星想不到其他的理由。
她不想去问商未晚这些,也不想跟程阙谈论这些。
可是既然知道了,就想多为朋友说几句。
趁她还能说得上话的时候。
“程阙。”赵南星说:“我们认识不久,也不够了解,但我了解沈沂,他不会和坏人做朋友。但再好的人,他也有可能是某个人人生剧本里的坏人。”
程阙被说到在原地站直,很安静地聆听。
“商商曾经跟我说过,美貌在穷人身上不一定是件好事。”赵南星说:“她也不是会为了钱出卖灵魂的人,所以如果她选择和你在一起,应该是对你有好感的。哪怕只有一点点,你也别糟蹋她对你的喜欢。”
“如果你喜欢她,那我祝你们幸福。如果不喜欢,就和商商说清楚,好聚好散。希望你们可以尊重彼此,以及彼此的感情。”
说到最后,赵南星声音都有些哑。
可能讲自己的感情都没这么委屈。
在她语重心长的一番劝诫之后,赵南星认真地看向程阙:“算我逾矩,但希望你能珍惜。”
而程阙显然处于神游状态,赵南星已经捏紧了拳头,“程阙。”
程阙这才回过神,“嗯?”
赵南星:“……”
白说了。
程阙试探着问:“所以你说,商未晚跟我在一起,就是喜欢我?”
赵南星:“……”
她有那么说吗?
“行。”程阙又恢复了那副玩世不恭的样儿:“嫂子的金玉良言我记下了。”
赵南星却顿了下:“你不是还要联姻么?”
程阙的笑容僵在脸上。
赵南星的手背在身后,掐了下自己的手指,“其实我最想说的是,早断早好。”
程阙:“……”
“联姻那事儿没影。”程阙打太极,“我总还是可以谈恋爱的吧?”
赵南星:“……”
赵南星只能言尽于此,却还是朝他鞠了一躬:“谢谢你愿意听我说。”
“可别。”程阙往她身后看了眼:“我再待下去得被沂哥打了。”
说完立刻开溜。
赵南星往后一看,沈沂正站在病房门口,虚倚着门框,见她望过来,勾唇笑了下。
走廊里人来人往,赵南星朝他走过来。
沈沂也慢悠悠地朝她走,赵南星问:“怎么出来了?”
“我已经在床上躺了快一周。”沈沂说:“再躺下去可能要发霉。”
赵南星给他借了一把力,“那要不要出去散散步?”
“好啊。”沈沂说:“我看外面天气很好。”
沈沂住院这段时间格外安分,来探病的人很少,几乎只有程阙一个。
他在病房里前三天不能进食,之后是喝粥,稍吃点就没胃口,然后就开始看书。
偶尔会在赵南星来了以后,两人一起看个电影。
确实很久没晒太阳,也没呼吸外边的新鲜空气。
沈沂就一身简单的病号服,走了几步之后,赵南星折返回去,“等下,我去拿件外套。”
“天气很好。”沈沂说:“用不上吧。”
“那也不行。”赵南星头也不回地往前走,不一会儿小跑着回来,“好了,走吧。”
沈沂轻笑:“那我先拿着,去外边再穿。”
“好。”赵南星跟他一起去电梯口。
等电梯的人很多,赵南星今天就是常服,白色低领针织衫,高腰牛仔裤,红色长发有一点褪色,变成了桃粉,依旧是很显眼。
两人站在人群中就是很显眼的一对。
忽地有人拍了下赵南星的肩膀,低声问:“请问,您是赵南星医生吗?”
赵南星错愕:“啊?我是。”
问话的是个穿着皮夹克的大叔,留着络腮胡,体格很壮,戴一顶黑色帽子。
“请问有什么……”赵南星话还没说完,就见那个男人眼神变得狠厉,从兜里掏出一把刀,阴沉着声音说:“庸医!你去死吧!”
那把开了刃的刀折射出晃眼的光,赵南星甚至来不及反应,身子被往后一拽,有一把手挡在她身前,紧紧地握住了那把刀
赵南星被拽得重心不稳,一个踉跄倒在地上。
血沿着沈沂的掌心一滴、一滴,滴在地上。
一瞬间映红了赵南星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