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清游自小就被拿来和沈渊比,比身高比成绩比长相比业余爱好,但凡是寻常人能想到的,他父母一样都没放过。
尤其他妈是老师,还是沈渊的小学班主任,同样是考双百,在他家里沈渊永远是被夸赞的那个。
所以他们注定做不了朋友。
原来于清游对他还有几分敌意,不过长大以后也就不较那个劲儿了,没什么必要,他父母看见的从来都是别人家的好,自己家的差,这不光是沈渊的问题。
不过他跟沈渊也没能恢复友好建交。
自从沈渊家搬到北城以后,他们连面都没见过,更遑论建交。
这会儿他看见言忱,也不过是抱着个看热闹的心思。
当初他大概是除了李淼外最了解沈渊状态的人,他那时坐在房间里写作业,他窗户正对着沈渊家的院子。
两家都是零几年盖的二层楼小别墅,自带小院,而他爸妈为了让他跟沈渊学习,他的房间紧挨着沈渊家,甚至在李淼气得大声吼他,两人吵架的时候,他在房间里听得一清二楚。
言忱请他去得是附近的一家日料店,看起来逼格很高。
其实她自己一个人是不会来这种地方的,毕竟她更喜欢中餐,火锅烤肉是最爱,但毕竟请人吃饭,尤其是陌生人,就选了家有包厢的日料店。
于清游倒热水涮了涮杯子,然后给自己倒了杯清酒,声音温和,“你想知道些什么?”
言忱反问:“你都知道什么?”
于清游轻笑,“那可就多了。”
“挑重要的说吧。”言忱的手搭在木桌上,手指下意识摩挲过桌面,还有几分紧张,干脆给自己倒了杯水,“你随意说。”
于清游曲起手指敲了敲桌面,倒真有了讲故事的节奏。
他是按照时间顺序来讲的。
“你是5月份离开的吧?”
“嗯。”
“那年下了一场很大的雪,雪都快没过小腿,所以咱们学校多放了一天假,原本应该4号去,但后来变成了5号,等雪消了些才去的,那天你没来,沈渊来了,他的眼睛里全是红血丝,整个人像是煞神,没人敢靠近。他在座位上坐了一天,你仍旧没来。第二天学校里就传开了流言,说你……”于清游顿了顿,把后边的话自动省略,“你离开学校的消息基本上已经确认,沈渊下课后去找了班主任,他说你要转学籍,但具体的还没操作,老师也联系过你,但联系不上,再加上那些流言,大家都说你是畏罪潜逃,肯定不会回来。”
“有天班里同学在讨论你的事情,声音稍大被沈渊听见,他直接踢翻了桌子,非常失控,把大家都吓到了。几天后,班里贴了一份公安局出示的声明,关于你爸案子的。这事儿肯定是沈渊干的,但他没来上课。在你离开以后,他在学校待到10号,之后几乎再没来过,要么在外面找你,要么在去你家路上的那个废弃工厂天台上待着,要么就在家里喝酒,李淼跟他吵过很多次,还打过一次架,把他爸最喜欢的一个花瓶打了,然后他离家出走了三天,应该是,当时他爸还去找我爸喝酒来着。”
“……”
于清游的逻辑能力很强,他按照时间顺序把当初的事儿,几乎是点点滴滴都给言忱复原了出来。
言忱着实没想到能听到这么详细的版本,几乎是跟着于清游的话把沈渊那段时间经历了一遍。
沈渊离家出走以后是李淼找到的,在废弃天台上喝得烂醉如泥,他跟李淼回了家,他爸那段时间忙着评职称,几乎不回家,他妈在外地拍片子,根本不知道他发生了这些事。
他一个人躲在房间里喝酒,昏睡,偶尔拿起来做题会暴躁到撕卷子,他有去于清游家里吃过一次饭,因为于清游妈妈盛情难却,结果刚吃就到卫生间里吐了个天翻地覆,根本没几口食物,全是苦水。
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他几乎瘦成了皮包骨,衣服穿着宽大到仿若道袍。
他谁都不见。
他妈妈紧赶慢赶拍完片子回来看到他那副样子,和他爸大吵一架,两人在他面前互相质问对方是怎么看孩子的,结果沈渊说和你们没关系,然后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他用音响放了首歌,吵到于清游家都能听见。
据他妈妈说,他比上一次见面要瘦了15斤。
临近高考,他还是去了,于清游跟他同一考场,于清游考号是1,他是23,中间隔了三排,考语文时,于清游写完卷子看了他一眼,结果发现他正对着语文卷……哭。
没有声音,只掉了一颗泪。
他睫毛长,刚好挂在眼睫上,让于清游很是唏嘘。
于清游说,沈渊从初中开始叛逆期,跟他爸妈吵架无数,他爸狠得时候也跟他动过手,那时于清游看着胆战心惊,但沈渊连一次眼睛都没红过,什么狠话都说得出口,就是低头的话不会说。
父子两人的脾气是一样的硬。
但那天于清游看见他掉了眼泪,堪称奇景。
后来考英语的时候,他好像交了白卷。
因为于清游出考场时听见收卷老师说,“前几场答得还不错啊,怎么下午就交白卷了,高考场上交白卷,现在的孩子真是……”
他回头瞟了眼,正是沈渊的位置。
“为什么?”言忱哑声问道。
“什么?”于清游感慨的话又收回肚子里,他没听清言忱问了什么。
言忱的嗓子堵得发慌,快要说不出话来,她指甲深深印在掌心里,艰难晦涩地完整问道:“他为什么要交白卷?”
“我也疑惑了好久。”于清游说:“不过他语文的作文也没写。后来大概想明白了一点儿,他可能是……”
他顿了顿才说:“心态崩了。”
言忱:“嗯?”
“你还记得那年的高考作文是什么吗?”
言忱摇头,“我没参加。”
于清游:“……”
包厢内沉寂几秒后,于清游笑道:“你们两个可真是……绝配啊。”
一个交白卷,一个干脆不参加,所有考生为它拼了命学习,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结果他俩直接站在桥前掉了头。
“那年的高考作文主题是陪伴。”于清游说:“他估计是看了作文题崩的。”
言忱和于清游从日料店里出来就分别,她没打车回家,一个人在街上走。
过了十二点还在街上晃荡的人很少,走十几步才会遇见零零星星几个人,言忱倒没心思看路人,她脑子里全都是于清游说的那句——心态崩了。
随意挑了个长椅坐下,晚风轻轻拂过她的眼角眉梢,紫色头发在昏黄路灯照耀下平添几分艳丽。
有人路过后总要回头看,而她从兜里摸出盒烟来。
纤长的手指勾着烟,啪嗒一声,烟头猩红,青灰色的烟雾随着风的方向飘散,把她整张脸都变得雾蒙蒙的。
言忱抿了抿唇,低头呷了一口,隔了许久才缓缓吐出。
一支烟抽了一半就被撚灭扔进了垃圾桶。
像是想通了什么似的,她拿出手机给沈渊发消息,打字到一半手指一滑戳到了下边的视频通话。
但视频通话会让人选择语音通话或视频通话,也可以取消。
言忱可以取消的,却鬼使神差地摁了视频。
在那一瞬间,她很想见他。
视频在两秒后被接起,那边一片黑暗,只能看到沈渊的脸,有手机屏幕的光照着,衬得他愈发白。
他应当也睡了,这会儿忽然被惊醒,眼皮耷拉着,勉强能睁开一半,他先朝着镜头比了个“嘘”的手势,然后蹑手蹑脚下床。
一套动作做得自然又流畅。
言忱便一直保持安静,甚至把自己这边的声音也弄低,身边来来往往的嘈杂没通过听筒传到他那边。
他去了阳台,关门开灯,终于能看清他的脸。
刚开灯的光还有些刺眼,他下意识抬起手背挡了下,然后随意在摇椅里坐下。
他懒洋洋地问:“什么事?”
“没有。”风有些凉,言忱吸了吸鼻子,“你明天有空吗?”
“嗯?”
“来看我演出吧。”言忱说。
也不过是随意想到的借口,她只是想看看他,想和他说说话而已。
沈渊却揉了揉太阳穴,这才睁开眼睛,看到她那边的夜色,“你怎么还在外面?”
“刚工作完,还没回。”言忱说。
“遇到事了?”
“没有。”
也算是遇到了吧。
一些很扎心的、迟来的事。
“狗屁。”沈渊起身,言忱这才看请他穿的是工字背心和大短裤,胳膊上肌肉很健硕,忽然就想到了于清游说得,他那时瘦了15斤。
“你在哪儿?”沈渊说:“定位发过来。”
“干嘛?”言忱笑了下,“我马上回去了。”
“言忱。”沈渊目光深邃,说得笃定,“这次信我,行吗?”
没事她会这个点儿给他打电话?
而且眼睛红着鼻子红着,这叫没事?
他没拆穿罢了。
言忱挂断电话后给他发了定位。
两分钟后才后知后觉,【你们学校没有门禁吗?】
沈渊发来两条很短的语音。
“有。”
“爬窗。”
语音都带着猎猎风声。
言忱盯着屏幕笑了,是他能干出来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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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渊开车过来的,来的时候就见言忱一个人坐在长椅上,双手撑在身体两边,脚尖戳着地,一下又一下,乐此不疲。
她低着头,头发全散落下来,不知道在想什么。
整个人都很丧。
“哔——”
沈渊摁了喇叭,言忱没反应。
无奈,他只好下车。
这会儿路上几乎没人,沈渊走过去以后,在她面前站了许久她才缓缓抬起头,眼睛红着但没有泪。
仔细想想也是,这人向来不爱哭。
“你来了啊。”言忱朝他笑笑。
沈渊在她身侧坐下,把带来的外套递过去,言忱也没拒绝,摊开穿上,只是鼻子微动,闻了闻衣服上的味道。
“新的。”沈渊说:“买来还没穿。”
言忱:“哦。”
之后又是无尽的沉默。
言忱吸了吸鼻子,主动邀约,“要喝酒吗?”
“不喝。”沈渊说:“开车了,而且明天还去医院。”
有正事的时候他向来不喝。
言忱站起来,“我去买。”
“回家吧。”沈渊说:“我送你回去。”
看出来了,她又是什么都不想说。
全闷在心里。
言忱往后退了半步,“一会儿再回,你要是忙你先回。”
沈渊:“……”
“不过你最好也不要回。”言忱说:“因为我一会儿喝多了,一个人在路上不安全。”
沈渊:“……”
理不直气也壮。
是他认识的言忱没错。
24小时候便利店里仍有店员在值班,言忱在啤酒和白酒之间选了白酒。
这会儿特别想试试辛辣的味道。
结账离开便利店,她拎着一酒瓶出来,怎么看都觉着诡异。
沈渊走在她身后,隔着半步距离,他忽然喊言忱,“你知道你现在像什么吗?”
言忱回头,“嗯?”
“给我一瓶酒,再给我一支烟。”沈渊双手插兜,他音色冷,声音低,明明是一首民谣竟被他唱出了情歌的味道,“说走就走,我有的是时间。”
“哈?”言忱嘴角的笑慢慢扩大,她低头看了眼手里的酒,转头继续往前走,烟嗓和风糅杂在一起,“浮萍无根,就是浪子。”
沈渊疾走几步追上她,“你要去哪儿?”
“帮我开间房。”言忱说。
她心情不好,不想回去。
喝酒要一个人喝。
“没带身份证。”沈渊说。
言忱把自己的身份证递过去,“没事,我带了。”
沈渊:“……”
走到车前,沈渊沉声道:“你怎么会随身带着身份证?”
“准备随时跑路。”言忱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从她有身份证那天开始,身份证就随身带着。
后来离开了北望,习惯也没能改掉。
沈渊一言不发上了车。
去的还是上次那家酒店,离川大不远。
沈渊用言忱的身份证去前台开房,言忱就在大堂等着。
她抱着一瓶酒,看着不太好惹。
前台开房时看沈渊的眼神都不友善,他们临上楼,前台还问言忱,“妹妹,你喝酒了吗?”
言忱愣了两秒,朝她晃了下手里的瓶子,“还没喝。”
前台这才将信将疑地让他们离开。
进了电梯,言忱轻倚着电梯壁,笑着和沈渊说:“她大概以为你不是好人。”
“我本来也不是。”沈渊仍旧双手插兜,声音凉薄。
言忱却歪了下脑袋,“那我就更不是了。”
上次言忱住的是标间,这次是大床。
她进去以后拿了个一次性纸杯,拧开酒瓶,一倒就是半杯,看上去颇有不醉不归的架势。
沈渊坐在沙发上看她。
“酒吧里有人欺负你?”沈渊皱着眉问。
言忱先品了一口酒,很辣,但在可承受范围内。
“没有。”她低声回答。
“那你……”沈渊顿了顿,“是什么事?”
“没什么事。”言忱一只手撑着脑袋,一只手拿着纸杯,看上去像在喝水,“就是单纯想喝酒。”
沈渊:“……”
这天聊死了。
他坐在那儿看着她喝。
言忱的酒量还可以,比沈渊稍好一点,但也扛不住五十多度的白酒喝半瓶,刚喝了1/4,她的脸已经像熟透了的番茄。
又喝了些之后已经醉了,但她酒品很好,喝醉了以后从不说胡话,自己找地方睡觉,但没想到直接趴在了地上。
沈渊:“……”
沈渊很少见她喝醉。
那会儿她最多就喝两瓶啤酒,刚刚红脸,唯一有次是过年,当时在他家里,他爸妈都不在,她也是半夜给他打电话,当时很委屈地说:“沈渊,你陪我喝酒吧。”
声音很软,带着哭腔,或许她自己都没察觉到那是在撒娇。
那天他带她回家,在他房间里,她一个人喝了三罐啤酒,小半杯白酒,醉的晕晕乎乎,躺在他床上,扯他袖子不让走,还硬是睁开眼睛把他的手和她十指相扣。
活脱脱的粘人精。
只是后来再没见过那么软乎的言忱。
“言忱?”沈渊见她躺在地上喊她,但她抬起软绵绵的手捂住一只耳朵,结果手上没力气,直接滑到脸上。
沈渊:“……”
他摁了摁太阳穴,大步流星朝她走过去,在她面前蹲下。
他又喊:“言忱?”
言忱眉头紧皱,勉强睁眼看了下他,然后抬起手去触碰他,但没碰到又垂下手,她嘟囔道:“又做梦。”
“……”
这人到底在想什么?
不过,她对他倒是很放心。
在他面前喝醉酒,还让他带着开房。
以前给她纵容太多了是吧?
沈渊轻叹口气,无奈把她抱起来放到床上,言忱侧躺着,身体自然蜷缩,是防御性很强的睡姿。
他从那会儿就见识过,去南京的酒店里,两人睡一张床,他有时睡着了无意识靠近她,她都会醒,有一次他自己也醒了,就见她用特别防备的眼神看着他,像是随时要杀掉他。
跟她在一起总会不自觉想起很多事。
沈渊给她盖上被子,大抵是动作惊到了她,她忽地睁开眼睛。
就是很多年前见到过的那种防备的眼神,浅色的瞳仁一动不动,应当是认出了他,几秒后又忽然放松,她伸手探向沈渊的脸,然后手指在他脸上捏了一下。
沈渊:“……”
这毛病能不能改?
捏了他的脸还不够,又去捏他的耳朵。
偏她神情很认真,像是在确认面前的人是谁。
沈渊伸手遏制住她随意乱动的手,手心覆盖上去才发现她的手很凉。
而言忱的身体僵硬了两秒,她忽然喊道:“沈渊。”
“嗯?”
“沈渊。”
“嗯?”
她笑了,“是你啊。”
沈渊正要回答,只见她直接坐起来,身体前倾不偏不倚吻向他。
作者有话说:
给我一瓶酒再给我一支烟,说走就走,我有的是时间。——《我还年轻我还年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