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请帖
医院的床不好睡,凌晨时来了一群人看急诊,吵了好一阵。
程知微睡了醒,醒了睡,好不容易熬到天亮,额头上受伤的地方没昨天疼了,但太阳穴隐隐发胀。
脑震荡不会要了她的命,但睡眠不足会。
林嘉裕跟裴简带着早餐来看她时,见她正跟护士说话:“我真的没什么事了,我想出院。”
“要问一下主治医生。”护士没立即答应,只说:“医生9点半过来查房,一会我帮你问问。”
程知微也知道她做不了主,不好意思为难人。
她一扭头,就看到门口站着的林嘉裕和裴简。
“着什么急呢?”裴简率先进了门:“医生让你再观察一天。”
“昨晚没睡好?”林嘉裕把买来的早餐放在床头柜上,温声问道。
程知微点了点头:“这里太吵了。”
“一会我帮你办出院。”林嘉裕说。
程知微无神的双眼终于亮了一下。
吃完早餐,林嘉裕跟裴简去帮她办出院,她换回自己的衣服,又给主任打了个电话请假。
请完假,她盯着排班表发了一会儿呆。
程知微心想,这假都已经请了,干脆去一趟养老院。最近忙着新节目的事,她已快半个月没见到爷爷。
碰巧林嘉裕回来,她把想法一说,林嘉裕微微蹙眉:“你头上的伤还没好。”
程知微伸手,摸了摸额角上贴着的透明胶布,她笑笑:“其实没多大事。”
林嘉裕沉吟片刻:“我陪你去。”
程知微忙摇头:“不用,真不用,昨天发生那种事,你肯定还有很多事要处理。”
“那些不急。”林嘉裕帮她拎起包:“走吧。”
裴简接完电话回来,听说他俩要去养老院,自告奋勇他来开车。
于是三人离开红十,前往南沙。
一个半钟后,到达目的地。
裴简是第一次到养老院这种地方,从进入大门开始,便有问不完的问题。
程知微把他想知道的一一告知,随后问道:“你想住进来?”
“这里风景好,专人看护,还有老头陪下棋,老太太陪跳舞,以后等我老了我也来。”
程知微笑笑,心想,等你真到变老变弱那一天,你肯定没现在乐观。
三人穿过绿化长廊,进入康养中心,白天老人们在这边活动,今天艳阳高照,因为绿植多,园区倒是不算热,只是蚊虫多。
程知微一进门,就看到张组长朝她走来。
张组长目光落在他们三人身上,见程知微两手空空,除了她身后那个高大的男人手里提了个果篮,再无其它。
“张组长,好久不见。”程知微笑容甜美打了声招呼:“您放心,这次来我什么都没带。”
张组长也笑笑:“你爷爷在图书馆。”
“谢谢张组长,那我先去看爷爷了。”
“这里还有图书馆。”裴简惊讶道。
爷爷行动方便,虽然老花,但眼镜一架,看书看电视一点问题都没有。
程知微走近,见他正捧着一本《一根稻草的革命》在阅读。
“爷爷……”
程知微叫了一声,见他没反应,她笑容微滞,又提高了声音:“爷爷。”
这下老人家终于听到,缓缓从书中擡起头,见到程知微那一刻,他浑浊的双眼终于聚了光:“你怎么来了?”
顿了顿,他又问:“你头怎么了?受伤了?”
程知微摇了摇头,选择撒谎:“不小心磕到了。”她又道:“我带了朋友来看你。”
裴简热情地做自我介绍:“爷爷,您还记得我吗?裴简啊,之前我就住你楼下,我还经常去你家蹭饭。”
爷爷看了他半晌:“记得记得,你跟知微从小学就认识了吧?”
“对对对。”裴简说:“我跟她小学初中高中都是同班同学。”
爷爷对裴简笑了笑,越过裴简,看到了提着果篮的林嘉裕:“这位是……?”
比起裴简,林嘉裕对眼前的老人家不算熟。
上一次见面,还是高考毕业后,他们一群人在堂会K歌,从正午唱到夜幕降临。
离开时,他在堂会门口看到一个时不时往里面张望的老人家。
他就是程知微爷爷,那时候他是来接孙女回家的。
在林嘉裕印象中,那时候的爷爷精神很好,背挺得笔直,头发也茂盛。
跟眼前形容枯槁的老人家完全是两个人。
“爷爷你好,我是ux林嘉裕。”林嘉裕把果篮放在爷爷手边,微微弯下身子,笑道。
“林嘉裕……“爷爷念着他的名字,又去看程知微,边道:“我记得,我记得……”
“有心了,谢谢你们来看我。”爷爷看着裴简跟林嘉裕,念叨:“难得你们三个这么多年还能玩到一起。”
“我们是铁三角啊。”裴简卖乖道,又转移话题:“爷爷,我刚刚进来的时候看到门口立了个展板,这附近还有个老人大学?”
“对,就在隔壁,新建的。”爷爷道。
裴简略有些心动,脱口而出:“看来养老果然才是未来几年的风口。”他顿了顿,又对爷爷笑道:“爷爷,您想不想去上学啊?”
“我都这把年纪了。”爷爷笑了笑:“过两年耳朵都听不清了。”
“您看上去特别年轻。”裴简在哄老人家这方面很有一套:“去了老年大学可能还能找到第二春。”
被夸年轻,哪怕70多岁的老人家也受用,爷爷笑得很是开心:“都半只脚埋进黄土的人了,还第二春……”
正午的阳光猛烈,晒得人昏昏欲睡,好几个坐在轮椅上打盹的老人家被这爽朗的笑声叫醒。
他们茫然四顾,在找出笑声来源时,面如死水的脸上突然生出一道裂缝。
养老院是寂静的,死一般的寂静。
这里终日弥漫着一股说不清的朽味,哪怕这里的每个人每天都洗澡,但这股朽味就是挥之不去。
三个年轻人围着老人谈天说笑的画面出现在这种地方,梦幻得不真实。
“老程。”有个与爷爷熟识的老奶奶喊了一声:“孙子孙女又来看你啊?”
“是啊。”爷爷脸上满是得意。
老奶奶一脸羡慕。
程知微听爷爷提起过这个老奶奶,自梳女,无儿无女,只有一个远房侄子,在把存款给了侄子后没多久,她就被送到养老院,一待就是好几年,期间也没人来看望。
这几年,在养老院见到的人间疾苦,可远比程知微过去20几年见到的加起来都多。
程知微从果篮里拿出一把龙眼,两个牛奶枣,递给那奶奶:“陈奶奶,您吃水果。”
陈奶奶接过,笑得很是不好意思:“多谢多谢。”
又陪爷爷聊了会儿天,几个护工过来,说是午睡时间到了。
“爷爷,我接下来会忙一段时间,等有空了,再来看你。”程知微很是不舍,说着说着眼眶又开始发热。
“你不用经常跑过来。”爷爷握住她的手:“我在这里好着呢。”
爷爷说完,又去看林嘉裕,随后,他压低声音,用只有程知微听到的音量说:“他就是你喜欢了很多年那个吧?”
程知微先是惊讶,很快满脸通红,脱口而出道:“爷爷,你怎么知道的?”
“爷爷知道的事多着呢。”爷爷笑得狡猾,又道:“我看他很好,你要是真那么喜欢他,就勇敢一点。”
直到爷爷被带回房间,程知微脑子里还是他那一句“勇敢一点”。
她余光去瞥林嘉裕,他正跟裴简在说笑。
程知微盯着他的侧脸,闷热的风灌入衣内,玻璃一般的质感,几乎烫伤她的肌肤。
哪怕只是心里有个“表白”的念头,都能让她紧张到喘不过气来。
……
所有老人回房午睡,康养中心只剩下他们三人,午后的阳光铺满地砖,空气中尘雾飞扬。
三人静静待着,谁也没说话,程知微坐在沙发一角,瞬间晃神,似乎她真的坐上时空穿梭机。
这一刻实在太像高中时期某个放学后的教室。
她去看裴简,见他拿了个“招生简章”看得很认真。
“我提前熟悉一下流程,感觉我老了肯定会进来。”裴简认真道。
程知微喝了口温水,托腮看着他,道:“你倒也不用这么悲观。”
“这算哪门子悲观,要是住进来那肯定我自愿的。”裴简笑笑,又道:“我这辈子大概率不会结婚。”
“你现在才几岁,可能你之后儿孙满堂呢。”程知微嗤笑道,拿起手边放着的一根“不求人”,敲了敲酸胀的肩颈。
“林嘉裕。”
林嘉裕正拿着那本《一根稻草的革命》翻阅,听到裴简叫他,他从书里擡头:“嗯?”
“冯晓给你发请帖没?”裴简问。
林嘉裕点头:“发了。”
裴简脸上的神情一变,苦涩的笑了一声:“看来就我这个傻逼没收到。”
“不给你发就是怕你发疯呗。”程知微凉凉道。
“我们好聚好散,还可以当朋友的。”裴简道。
“你真要放下了,就不会计较有没有给你请帖这件事了。”
“你只要不闹,去也可以的,就是加一张椅子的事。”林嘉裕插了一嘴。
程知微看向林嘉裕:“你还是不了解他,他最好别去了。”
裴简跟冯晓的故事其实很简单,跟大多数早恋的校园恋情一样,彼此陪伴着度过一段美好又短暂的懵懂青春时光,在大四毕业后因为性格不合,分道扬镳。
没什么狗血情节,分开时算是很平静很体面的方式。
在冯晓跟现任热恋之前,每一次他们那个小饭圈聚会,她也会来。
裴简有个朴素的梦想,总以为他们这饭桶五人是拆不散的,可如今呢……
“所以说别跟朋友拍拖,别到最后女朋友没了,朋友也没了。”裴简自嘲道。
这话恰恰戳中程知微心中最隐秘那一块,她心口闷闷疼,擡眼去看裴简,也不知道他突然说这话,是不是在告诫自己?
说完,裴简又看着林嘉裕:“还有你那个项目,我们只合作这一次。”
他说得认真且严肃,搞得林嘉裕跟程知微同时一头雾水。
“你又抽什么风?”程知微忍不住问道。
“我不希望我们之间有金钱来往。”裴简扯了扯嘴角。
一旦有金钱纠纷,意味着他将会再失去一个朋友。
这是裴简最不愿看到的,他最近想了很久,忽然想明白了,他这人对钱有欲望,但更不想失去仅剩的朋友。
所以他宁愿不赚林嘉裕这份钱。
林嘉裕何等聪明的人,略微一琢磨就明白裴简的意思,半晌,他道:“你担心的事不会发生,但我尊重你的决定。”
裴简耸了耸肩,说了一句颇煽情的话:“这辈子无论发生什么事,你们两个都是我最好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