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书库

繁园里的夏天 正文 25.尘埃街

所属书籍: 繁园里的夏天

    25.尘埃街

    北京城,程知微小时候就来过,那时她还是一年级,爷爷奶奶带她来的。

    那是一个暑假,奶奶还很年轻,穿着素色为底的碎花裙,牵着程知微,穿过长安街,爷爷手里攥着三根老北京冰棍儿,追在他们身后,生怕遇见人贩子把他的小孙女拐跑了。

    那时候,程知微仰起头看北方旷朗的天空,天好高好遥远啊,大片大片的云,翻滚在深蓝色的苍穹上,干爽的空气让人心情明朗。而北方的风,肆意又招摇,像草原上飞奔的野马。

    大红的宫墙,满世界白灿灿的日光,他们三人的影子,倒映在墙面,像三只张牙舞爪的“黑妖怪”。

    她的手被奶奶紧紧牵着,她们掌心的汗密密的交织在一起,黏热得宛如一缕小小的温泉,她格外踏实。

    程知微脚下踩着红色塑料凉鞋,她一蹦一跳的,白裙子宕起来,像一片从天上掉下来的白云。

    奶奶笑着跟她讲:“长安街和天安门广场上一共有253基华灯,天安门有110基,长安街有多少基呢?”

    程知微珠心算最厉害,脱口而出,“143基。”

    奶奶会笑着看她一眼,黑白交织的短发,在风里飞扬:“你看这些华灯,这边的是9球莲花灯,前面是13球。”

    ……

    一夜睡得并不太平,程知微总是在断断续续的梦里。

    醒来时,她呆坐在床上,怅然地觉察到时光流逝得太快。

    她真的不想跟时间齐头并进了,她想就此停下来,就停在此时此刻,永远的停下来。

    因为时间迟早会扔下她爷爷,而她不得不继续被时间裹挟着前进,她迟早,会变成“孤儿”。

    一直到凌晨四五点,程知微才小眯了一会儿。

    早上九点,程知微和周叙在酒店用完早餐,便前往热植展。

    程知微从未去过类似展览,她表现出极大的兴趣,又困惑,在广州什么热带植物见不到,非要大老远跑到北京来看展。

    很快,车子停在一座植物园门口。

    两人下了车,程知微望着门外大理石上上雕刻的几个大字——荒野植物园。

    周叙让她站在原地等他,他去购票。

    很快,他回来,手里拿着两张纸质门票。

    她盯着门票上的字,小声念了出来:“神奇植物展,植物治愈一切。”

    又转过背面,看了眼票价,还行,只要39.8。

    周叙跟她说:“这个展不大,慢慢逛就行。”

    程知微点头,环顾四周,也许因为今天是周六,看展的人还不少,但每个人都很安静,哪怕攀谈,也刻意压低了声音。

    再看那些“奇形怪状”的植物,大多数都是程知微第一次见。

    比如她手边这盆,底部一个椭圆体像极了凤梨,上边又长得像芥兰,看着好奇怪。

    “这个看着好像菠萝啊。”她小声对周叙道。

    周叙笑笑:“这是铁甲丸,原产地在南非,就是因为长得像菠萝才出名。”

    这名字听着也不像植物啊。

    “你喜欢?”周叙说:“可以买下来。”

    程知微摆了摆手,笑道:“我再看看。”

    说完,她又问:“这些都能买吗?”

    “只要没有写着非卖品,都能买。”

    程知微正想开口,目光突然落在不远处的“黄山迎客松”上。

    她走近,跃跃欲试道:“这是松树吧?”

    周叙摇了摇头:“这是系鱼川真柏。”

    “松柏……”程知微顿了顿:“我一直以为它们是同一种东西。”

    “千年松万年柏,它们是不同的植科。”

    程知微凑近一看,这棵盆景虽然体积小,但造型实在很壮观,越看越觉得像极了“黄山迎客松”。

    她心想,买一盆这样的放家里,看着也赏心悦目。

    “这个多少钱啊?”她问周叙。

    “这下面有标签,写了价格。”周叙指了指右下角的方向。

    程知微弯下腰,认真一看。

    数了又数,确定没错,38后面带着四个零。

    “38万?”她张大了嘴,惊讶地看向周叙。

    周叙也凑过去看,而后点了点头:“确实有点贵了。”

    这何止是有点?

    程知微讪讪地收回目光。

    两人继续逛,突然有人叫住周叙。

    从他们的聊天中,程知微听出来了,对方是荒野植物园的老板,周叙之前托他买一棵树,如今树到货了。

    三人一同前往后院。

    周叙想要的那棵树名叫“花叶橡皮树”,这树乍眼一看平平无奇,外围呈衰败的黄色,内里又是生机勃勃的绿。

    她一开始还以为是叶子枯了,仔细看清楚了,才发现每片叶子纹路色彩都不一样,油画一般的质感。

    周叙付完款回来,见她还饶有兴趣地观赏。

    “我买了两盆,一盆送给你。”

    程知微听到他说话,转头过身去看他,连忙摇头道:“不用不用,这么特别的绿植,我怕养不好。”

    “它其实并不难养。”周叙说:“跟养番茄差不多。”

    程知微听他这么一说,来了兴致:“它看着很不好伺候的样子。”

    周叙笑笑:“广州的夏天很漫长,它就喜欢高温的环境。”

    “那我把钱转给你。”程知微拿出手机。

    “不用。”周叙道:“不贵。”

    “那我今晚请你吃饭。”她又道。

    晚饭的地点她想好了,就在尘埃街。

    两人逛完热植展,已经5点半,赶在下班高峰期来之前,打了辆车前往尘埃街。

    这个地方地图上显示不出来,只能定位在白塔寺。

    网约车姗姗来迟,上了车,司机看了他俩一眼,问道:“是游客吧?”

    程知微点头,笑问:“我们都还没开口说话呢,这都能看出来啊?”

    司机笑笑:“3公里的距离,你俩骑个单车都比打车快,现在是北京最堵的时候。”

    “这个点就开始晚高峰了?”

    “北京4点半就开始堵了。”

    程知微不信邪,3公里的距离顶天了半个钟。

    然而,她还是低估了北京堵车的程度,最后愣是在车上坐了将近45分钟。

    到白塔寺时,天已经完全黑了。

    下了车,她对周叙说:“怪不得林嘉裕回广州了,这种地方玩几天还行,每天这么堵,那可太难受了。”

    周叙笑笑:“广州也好不到哪里去,上次从番禺回家,在路上塞了一个钟。”

    程知微想起来了,估计是他俩去省气象局培训那天。

    “我不是给你发信息了吗?别走华南快速。”

    “我走的洛溪大桥,也是堵。”

    两人聊着天,边走进胡同口。

    胡同是北京特色,想了解胡同文化的最好方式就是身临其境。

    这会儿,程知微站在狭窄的胡同中间,两旁的空地已经被私家车占满,只留下一条仅能通过一人的小道。目光所及,一砖一瓦皆有着上百年历史。只是往日恢宏不再,只剩下破败的外墙。

    胡同的灯光是昏暗的,头顶的电线暴露在半空中,织成一个巨大的网。

    没有想象中喧闹,这里很静谧,行人稀少,不过家家户户都亮着灯,炊烟从院子中间袅袅升起,纯正的京腔此起彼伏。

    有人在聊今天的加班内容,有人在训孩子,有人在讨论明天去哪里玩。

    程知微之前听说,北京人骂孙子都是说“您真是我的祖宗”,今天一听,果然不是夸大。

    这是属于老北京的烟火气。

    这里不是她要找的“尘埃街”。

    林嘉裕朋友提供的地址并不完整,只说是在白塔寺附近,而这里四通八达,数十个分叉口,上百条小道。

    这个工作量有点大。

    “你饿不饿?或者我们先吃晚饭,再去找。”程知微问身旁的周叙。

    周叙摇了摇头:“不饿。”他顿了顿,又道:“这里面好多条小道,我们还是再往里走走。”

    他说完,见到路旁停着几辆共享单车。

    一人一辆车解了锁,两人一前一后穿梭在夜晚的北京胡同。

    8月天,这里的风远没有广州闷热,两人漫无目的地骑着车,走着走着就拐进了一条充斥着文艺小店的巷子。

    程知微在一家古色古香的咖啡馆停下,她擡头往上看,昏黄路灯下,凌霄花从屋顶绽放,爬满了整面整面的古墙。

    咖啡香夹杂着花香,怪异又莫名和谐。

    她举起手机,拍了几张照片。

    忽然听到周叙叫她,她回过头,见他举着手机正对着她。

    周叙盯着手机屏幕,她身后是成片橙黄色的花海,夜风吹起她的长发,又因为甩头,发尾浮在半空中,遮住她下半张脸,只剩下一双亮得惊人的双眼。

    他按住屏幕,将这一刻定格。

    程知微反应过来他在给她拍照,于是将发丝夹到耳后,认真地对着镜头微笑。

    拍完,她走到他身边,看着他手机里的自己。

    他拍了好几张,最让她心动的反而是第一张。那张他无意间拍下的,最自然,最好看。

    虽然这张照片很模糊,且只能看到她半张脸。

    “可惜我手抖了一下。”周叙语气有些遗憾。

    “可是我觉得很好看,很有氛围感。”程知微笑着去看他。

    有了这个小插曲,程知微烦闷的心情去了一大半。

    或许今晚她找不到尘埃街,但这一晚的美好体验是真实的。

    人一旦不以某种目的去办事,反而能达到意想不到的好结果。

    就在她不再执着于一晚就能达到目的,放松下来享受旅程时。

    尘埃街却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眼前。

    两人骑着车到了胡同最深处,前面已经无路可走,程知微提议往回走,周叙却摇了摇头,指向另一边:“那边好像有个小道,不过看样子单车过不去。”

    程知微顺着他的手看过去,那小道路灯都没有,估计也是死路一条。

    可她正想说话,周叙已经停好车:“走吧,过去看看。”

    程知微只好锁车。

    两人穿进小道,小道尽头是一扇门,门没关紧,周叙上前,将门拉开。

    门后,两个中年男人直直朝他们看过来。

    他们正坐在矮凳上,身前的四方桌放着一碟花生,一碟凉拌菜,两瓶白酒。

    “嫩找谁?”其中一人问。

    程知微看着眼前寂静的巷子,没有出声。

    原来这就是所谓的“胡同深处有人家”,以为是死路,没想到门后是另一番天地。

    “吃饭吗?这边坐。”有人招呼他们,程知微回过神来,拉着周叙,越过那两个大叔,找了张还算干净的桌子坐下。

    “周叙,这里就是尘埃街吧?”落座后,她轻声问。

    这一整条街,跟一路过来的其它巷子不一样,这里虽然在胡同最深处,却极具烟火气。

    巷子两旁摆了十来个小摊,光是卖快餐的就有四五家,其它的还有烧烤摊,凉菜摊,凉粉摊。

    “吃什么?”快餐店老板娘的声音将程知微的思绪拉了回来。

    程知微回过神,对她笑笑:“都有什么吃呀?”

    “这边自己选,一荤一素8块钱,两荤一素12块。”

    程知微跟周叙起身,看着眼前的小推车,车上摆了十几个铁盘,荤素对半,看着都是刚炒出来的,香气诱人。

    “我要辣椒炒肉,豆角肉末,还要一个青菜。”程知微要了两荤一素。

    老板娘问:“这里吃还是打包?”

    “这里吃。”

    老板娘从一旁拿了个铁盆,打了半盆的白米饭。

    “饭少点。”程知微连忙道:“我吃不了那么多。”

    老板娘擡头看她一眼,笑了笑:“行,给你打少点,要是不够吃可以续饭,免费续。”

    说着,她又往盆里打菜,手一点儿也不抖。

    看着眼前堆成小山的肉菜,程知微有些不敢相信,12块钱这么一大盆竟然还能免费续饭。

    “阿姨,您给这么多菜,有利润吗?”程知微忍不住问道。

    “薄利多销,少赚点。”老板娘笑笑:“这条街住的都是民工,干的都是苦力活,钱不多吃的又多,贵了卖不出去啊。”

    “您是北京本地人吗?”程知微又问道。

    “我不是。”老板娘笑笑:“我长春的。”

    “这条街是不是有个名字,叫尘埃街啊?”

    “那你可算问对人了,这个名字还是我起的。”

    程知微闻言,饭也顾不上吃,追问道:“您起的?您在这里很多年了吗?”

    “15年了。”老板娘说完,边上有人找她,于是又忙去了。

    程知微跟周叙落座,两人吃着盆里的菜,惊讶地同时擡头。

    这菜虽然便宜,却实在好吃,锅气十足,一吃就知道是现做的,绝对不是料理包。

    时间逼近7点半,来吃饭的人越来越多,十几个铁盘很快被卖空,又紧接着续上,程知微留意了一下,菜一共上了三轮。

    这里没有像样的桌椅,许多人就蹲在地上吃,三两聚堆,一口快餐,一口啤酒,好不快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