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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园里的夏天 正文 26.她的过去和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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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6.她的过去和现在

    尘埃街的夜是从7点半开始的,越晚,人越多,长长的一条巷子,装满了人声和灯明。

    自程知微跟周叙落座后,快餐店的老板娘就没停过手上的工作。

    接近8点时人最多,小推车前面甚至排起了长龙,远远望过去,人海漫漫,人声吵吵闹闹。

    这些人都是干工地的农民工,穿着打扮都是沾了灰尘的裤子,宽大的短袖,各种各样的颜色都被太阳晒没了,只能依稀辨清大致是个什么色儿,每个人手里拎着一个颜色明艳的安全帽。

    他们三三两两结群,说着话,聊着天,笑得大声。也有人沉默,心事重重……

    满世界的声音里,程知微感觉自己很心安,她喜欢这种被人填满空间的感觉。

    再看这些快餐店,这个价格这个菜量,找遍全国一二线城市,都很难找到。

    这其实就是在变相做慈善。

    最后一轮的菜卖完,老板娘也没闲着,洗锅洗碗,一阵忙活。

    待她忙完,时间已经快到8点半,她这才得空给自己泡杯茶。

    为了上镜好看,程知微一向习惯了只吃六七分饱,今天的饭量菜量跟平日里相比都翻了倍,她不好意思浪费,硬是将铁盆里的饭菜全部吃光,摸着鼓起的小腹,后知后觉自己这是吃撑了。

    “美女,喝杯茶要不?”老板娘是个热心肠:“吃完饭来杯茶,舒服得很。”

    程知微盯着她手里捧着的茶杯,笑着说:“好啊,品品您泡的茶,您做菜好吃,泡的茶肯定也好喝。”

    老板娘给他俩找了两个一次性杯子,滚烫的开水将茶叶冲泡开,绿茶的香味四溢。

    程知微跟周叙一人接过一杯,连声道谢。

    “你们来旅游的?”老板娘说完,又笑了笑:“看着也不像,游客谁会找到这个地方来啊,都去故宫天安门天坛了。”

    程知微喝了口茶水,这味道跟她平日里在茶楼里喝到的差不多,入口微涩。

    “我们不是来旅游的。”程知微说:“之前无意中看到一张照片,这里的快餐居然卖这么便宜,所以我跟我朋友,想来尝尝。”

    “吃播啊?”老板娘笑笑:“不过我看你们也没拿摄像机啊。”

    程知微摇了摇头,沉吟片刻,还是打算如实告知:“我是广东卫视一档旅游美食节目的主持人,想在这儿取景。”

    说完,她又问:“您怎么称呼?”

    “我姓花。”老板娘道:“这附近的人都叫我花姨。”

    花姨端详着程知微,犹豫地问道:“旅游节目?这地方有什么好玩的?”

    “说到美食,我们这边就是街头小炒,登不上台面的,你要是想拍美食,可以去四季民福拍北京烤鸭,去拍庆丰包子。”

    程知微笑了笑:“那些太多人拍过了。再说了,您做的菜真的很好吃,我今天都吃撑了。”

    花姨被夸,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线:“我在这里开了10多年餐馆了,在这条巷子里,我是第一家快餐店,这么多年其他店都换了几批人,就我还在。”

    “这么多年过去,您好像就没涨过价。”程知微说出她心中最大的疑问。

    方才经过的咖啡馆,距离这里不到300米,一杯咖啡卖48。

    可这里,12元能吃到现炒的两荤一素。

    魔幻得像是两个世界。

    “不涨价。”花姨摇着手中的折扇,看着程知微:“这外面的物价都翻了几倍了,我们就是没涨价。”

    “我一开始来北京,是跟我男人来的,他在这附近干工地,就后面这栋楼,他们工队盖起来的。”

    “我还记得我刚来那年,刚好是08年奥运会,那会猪肉才9块钱一斤,不过我男人他们工队的老板太抠门,伙食太差,一日三餐连肉沫都见不到。”

    “刚好我有点手艺,做菜还行,一合计,就在这附近支了个小摊子卖盒饭。”

    老板娘回忆起往事,时而皱眉,时而爽朗地笑。

    过往的时光有苦有甜,但总的来说,是甜大于苦。

    她告诉程知微:“我肉菜都是现买现做的,炒得好吃,价格也不贵,一开始一天也就只能做二三十个盒饭,全部卖光了。”

    “后面我男人工地也不干了,就跟着我卖盒饭。”

    “在这里赚不了大钱,不过赚的都是安心钱,每次看到他们大口大口吃我做的菜,我就开心。”

    程知微听着花姨说话,眼睛落在她的手臂上,那是日积月累抡大锅锻炼出来的腱子肉。

    有人路过,朝花姨打了声招呼。

    程知微看过去,一个身材瘦小的男人,穿着蓝色工作服,手上拿着黄色的施工帽,他的皮肤比夜色还黑,说着一口方言:“花姨,今天饭卖完啦?”

    花姨扑了两下扇,将嗡嗡响的苍蝇打走,一边起身道:“都卖完了,你今天怎么这么晚啊小陈?“

    “哇妹留堂了。”男人局促地笑了笑,他的目光在触及到程知微时,愣了一下。

    “我给你们下碗面。”花姨闻言,忙道:“你找个地方坐,哇妹喜欢吃粉肠,我给她下点粉肠。”

    花姨进了后厨,程知微跟周叙也起身,把那桌子让给眼前的男人。

    只是男人连连摆手:“不用不用,你们坐。”

    男人转身,拿了张红色胶凳,放到墙角。

    很快,一个穿着黄色格子连衣裙的小女孩跑来,在男人身旁蹲下。

    小女孩看着也就五六岁,身上的裙子干净整洁,小脸白皙,茂密的头发被扎成两根高马尾。

    这一抹洁净的淡黄色,出现在这里,极为突兀。

    “爸爸,李叔叔给我买了风车糖。”小女孩扬着手上五颜六色的糖果,因为兴奋,两根高马尾在半空中一甩一甩。

    这应该就是男人口中今天被老师罚留堂的哇妹。

    “吃太多糖烂牙哦。”男人把黄色施工帽放地下,让女儿坐。

    “李叔叔说了,这是奖励我胆子大。”

    “你胆子怎么大了?”

    “我连老师都不怕,就是胆子大。”小女孩用牙齿把糖的包装袋撕咬开,趁父亲走神,连忙咬下一块。

    “吃完饭再吃糖。”男人看着女儿的小脸,无奈地笑。

    “爸爸,你今天累不累呀?”小女孩嚼着口中的软糖,奶声奶气地问父亲。

    “不累。”

    “你也吃一个。”小女孩把糖果放到父亲嘴边:“我刚刚吃的是草莓味,这个是葡萄味。”

    男人笑了笑:“你不是最喜欢葡萄味?舍得给我吃?”

    “舍得的,爸爸最辛苦,爸爸赚的钱都给我花了。”

    程知微一直注视着这对父女,小女孩口齿伶俐,人也懂事。

    这条巷子里,除了她之外的每一个人,神色或困倦,或麻木。

    一天又一天的高压工作全写在这一张张饱经风霜的脸上。

    他们只会想着吃多一口菜填饱肚子,喝多一口烈酒消愁。

    没人会想着去尝一尝糖还甜不甜,是草莓味更好吃还是葡萄味更好吃。

    ……

    花姨捧着两碗热乎乎的汤面走来,打断这对父女的聊天。

    “肥肠粉,辣的。”这碗被放在男人手边:“这个,加了很多粉肠的,给哇妹吃。”

    “谢谢花奶奶。”哇妹礼貌地笑着道谢。

    “哇妹,今天怎么被老师罚留堂了?”花姨摸了摸孩子的马尾辫,笑问。

    “老师说1+1等于2,我问为什么不能等于3。”

    “1+1就是等于2啊。”花姨道。

    “爸爸加上妈妈,还有我,不是3个人吗?”

    “那就是1+1+1了。”

    “可是妈妈不在了呀,我跟爸爸两个人加起来,虽然妈妈不在了,但妈妈又永远都在,我们还是三个人呀。”

    “花奶奶说不过你。”花姨拍拍女孩的肩:“慢慢吃,一整碗吃完,花奶奶给你哇哈哈喝。”

    哇妹的欢呼声瞬时间从巷口传到巷尾。

    一颗糖,一瓶哇哈哈就能带来快乐的年纪,对程知微来说已经太久远了。

    久远到关乎这部分的记忆都已经模糊了。

    跟着干苦力的父亲生活在这样的胡同里,旁人看着觉得苦,可孩子哪会想那么多。

    她有干净可爱的小裙子,有父亲陪伴疼爱,有街坊邻居给糖吃。

    童年幸福的要素,她都俱全。

    花姨又坐回她那张发着咯吱咯吱声的摇椅喝茶,程知微跟周叙在她身旁拉了两张椅子坐下。

    “花姨,您刚刚说,尘埃街这名字是您起的?”程知微问。

    花姨点头:“对,原本这条巷子没名字的,这里离地铁站远,又都是危楼,没人住,后面就租给我们这些外来人了。”

    “我们这群人,不就是尘埃吗?”花姨看着程知微跟周叙,意味深长地笑道。

    程知微顿时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她擡头一眼,眼前的高楼仿佛近在咫尺,高楼里灯光璀璨。

    可在那些灯光照不到的背面,是这一群为城市建设,却又微小如尘埃的无名者。

    “你要是想了解更多关于尘埃街的故事,可以留一个电话。”花姨打着哈欠,对程知微道:“我要回家洗澡睡觉了,明天早上6点钟还要起床去买菜,熬不了夜。”

    程知微留下自己的私人电话号码,又跟花姨互加了微信。

    花姨离开,那吃完面的父女俩也手牵着手回家。

    程知微盯着他们渐行渐远的身影,突然想到,印象中她父亲好像没这样牵过她的手。

    周叙看着她的侧脸,见她出神,伸手拍了拍她的肩。

    程知微思绪一下被拉回,转过身去看他。

    “今天在外面逛了一天,累了吧?”周叙擡手看表,不知不觉间已经10点半了。

    “累,可是我还不想走。”程知微坐在胶凳上,她仰头看周叙:“不知道为什么,在这里,我好像回到了小时候。”

    她望向不远处的高楼。

    她的过去,和现在,直线距离就这么几米,可却是她永远跨不回去的时间鸿沟。

    周叙在她身旁坐下,听到她说:“周叙,你知道我们现在这个社会最缺的是什么吗?”

    周叙没出声,等着她继续往下讲。

    “人情味。”

    “一栋又一栋的高楼把所有人装在一起,距离是更近了,可是心却远了。”

    “社恐,边界感,成了潮流。这些我都能懂,我都能理解,可是我很难接受。”

    “以前的人能半夜三更串门,我还记得小时候我跟我爷爷奶奶住在村里,我奶奶特别多朋友,很多时候早上我还没醒,就有人来找我奶奶聊天,我就躺在床上,他们在客厅说我坏话,隔音不好,我全听见了。”

    “晚上的时候,她们在外面看《苗翠花》,就关咏荷跟江华演的那个,他们以为我睡着了,实际上我躺被窝里听剧情呢。”

    “现在,哪怕同一层楼的邻居,都很难打上招呼。”一个个都抱着你死可以,别死在我家门口就行的冷漠态度。

    程知微说完,去看周叙:“在我印象中,北京一直高高在上,是精英聚集地,没想到还有这样的地方。”

    周叙目光落在她微红的双眼,从前他只知道程知微这人重情感,却没想到感性如斯。

    这样的人,其实活着会更累。

    他们坐在塑料胶凳上,一个是红色的,被太阳晒成了破旧的白红,一个是蓝色的,被时光摧成了浅蓝色。

    斑驳又陈旧,像这条街,像这里的那群人。

    周叙微垂着头,身后是一盏白炽灯昏黄的灯光,孤零零的照在他们身后,他看着地面上他们交织在一起的长长的影子。

    半晌,周叙低声说:“爷爷那晚唱《帝女花》,也让我想起了小时候。小时候,多好啊。”

    他侧过头看程知微,她也回过头朝他望过来,微风暗光里,她的脸上有一种平静的坚定。

    周叙压下心中乍然涌荡起来的话,只认真说:“程知微,你一定能把尘埃街的故事,好好讲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