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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园里的夏天 正文 64.繁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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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4.繁园

    程从先出生于1938年。

    他的出生,或者说,他这一代人的出生,注定是不幸的。

    在程从先出生后的一个月,日军从大亚湾登陆,一路长驱直入,广州沦陷。

    他那时候还是襁褓中的孩子,对这一段记忆很模糊,只是长大后从父母口中得知,他一兄一姐丧命于这一年。

    1942年,全国大饥荒,那年程从先4岁。

    “那年河南旱灾,河南是全国的粮食大省,1942年春天开始,河南全省滴雨未下……”

    “那年的旱灾严重到什么程度呢,田里的土已经握不成团,松如散沙。”

    爷爷回忆起这一段,浑浊的眼球积满泪水。

    程知微握着他的手紧了紧,鼻尖跟着发酸。

    “我们吃谷糠填饱肚子,那时候一亩上好的田地只能换一斗米。”

    “谷皮,麸皮,花生皮成了主要食物,甚至,有些人为了活下去,吃牲畜的肥料,树皮,树叶。”

    “千里平原,树不留皮。”

    “家里只要有一口米汤,都留给了我。”

    “我父亲,是活活饿死的。”

    这一段程知微从未听爷爷提及过,关于太爷爷太奶奶,她印象中十分模糊,像是从未存在过。

    “我能活下来,算是上天眷顾。”

    “我从出生,到成年,就没吃过一口饱饭。”爷爷说完,剧烈地咳了起来。

    饥饿伴随着程从先的前半生。

    因此,他努力学习,那时候学习也不是为了考大学,因为他们那会儿对于“大学”并没有多少清晰的认知。

    他只是,想学习更多的耕种知识,想种菜,想产粮,想让他父母,兄姐,自己,再不挨饿。

    1959年,那年程从先21岁,如愿进了农科院。

    “我以为一切都会好起来,可是我想得太简单了。”

    “1959年下半年开始,我国出现了前所未有的自然灾害。”

    他空有一身本领,但在大自然面前,不值一提。

    那一年,南方水灾,北方干旱。其中受灾面积达4463万公顷,且超过80%的灾害地区集中在河南、山东、湖南、四川等主要粮食产区。

    而且除了旱灾、洪涝、霜冻、风雹等常见灾情外,还出现了并不多见的鼠灾、蝗灾。

    大旱之下,国民不仅吃不上粮食,有些地方连饮水都存在困难。

    “我还记得1960年,农科院来了个新同事,是个女同志。她瘦得像纸片人,好像风一吹人就倒。”

    “她比我还可怜,我虽然挨饿,但家里人还惦记着,她呢,家里粮食不够,分到她头上的本来就少,她还不能吃,要让给两个弟弟。”

    “我跟她分到了一组,领导要我们研究一款新型水稻。”

    “白天我们研究怎么种水稻,晚上就躺在稻田里,看着月亮,幻想有那么一个地方,里面种满了瓜果,树上挂满肉,伸手就能摘到,源源不断……”

    “我们还给这个地方起了个名字。”

    爷爷的声音已经虚弱得几乎听不清,程知微凑近他,看着他的唇一张一合,嘴里重复念着:“繁园。”

    “爷爷,您累了,先休息,我们明天再聊。”程知微眼泪成串地往下道,哽咽劝道。

    爷爷虚弱地摇了摇头,继续道:“后来,我们实在饿得厉害,就会一起拼凑繁园,她说要在繁园里养一窝小鸡,还要在繁园里挖个池塘养鱼。”

    他们就是靠着对“繁园”的幻想,活了下来。

    “那后来,那个奶奶呢?”程知微问。

    “她调走了,去了河源。”爷爷神情恍惚,眼神无法聚焦:“她调走之后,我们就再没见过。”

    “可是之后,我还是会梦到繁园。”

    “繁园”已经是一种美好意象,这些年来,一直存在于程从先心中,无法忘怀。

    “我怕挨饿,我实在不想过那种有上顿没下顿的日子。”

    “你们觉得我烦,我贪嘴。可是我奋斗大半生,辛苦大半生,就是为了,我自己不再挨饿,我的子孙后代不再挨饿。”

    爷爷说完,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程知微连忙起身,来回抚顺他的背,哀求道:“爷爷,5点了,休息吧,明天再说。”

    “没有明天了。”爷爷对她笑了笑:“我感觉得到,没有明天了知微。”

    此时的程知微已经泣不成声。

    “你别哭。”爷爷捏紧她的手:“你奶奶走的时候,我们哭得那么厉害,我现在才知道,你这样我心里不舒服,一会儿我走得不安心。”

    “您别说了……”

    爷爷又躺了回去,他眼皮耷拉着,眯着眼扫过病房:“你们来接我了。”

    见爷爷眼睛缓缓合上,程知微崩溃大叫:“您别睡,不要睡爷爷……”

    这种情况她太熟悉了,奶奶去世时就是这样的。

    眼睛一闭上,呼吸便停止,紧接着就是白布盖身。

    “爷爷,鱿鱼面凉了,您起来啊,再吃一口啊……”

    空旷的病房内,程知微痛彻心扉的嘶吼声仿佛带着回声。

    可是爷爷再也不会回应她了。

    她听到呼吸机传来刺耳的声音,她看到爷爷的双眼紧闭,她感觉到有人在拍她的肩。

    病房里热闹了起来,一瞬间,主治医生跟护士都来了。

    他们跟程知微说“节哀顺变”,她们去给爷爷拔管。

    程知微就像灵魂出窍般看着这一切,她没哭,没再叫喊。

    第二次,这是程知微第二次看到至亲从自己眼皮底下离开。

    没有了,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全身心不计回报爱她的人了。

    她对着爷爷轻轻摇了摇头,死死咬住下唇。

    这一次的流程跟上一次高度相似,留在医院里做善后工作的依旧只有她一个人。

    她在纸上签名,一连好几张。

    签完名,她麻木地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守着爷爷。

    一直到天亮,停尸间的工作人员终于上班,盖白布前问她还有没有什么话想说。

    她没回应。

    那人没再说话,默默干完一切,拉着人离开。

    过了不知道多久,程知微起身,她双脚发麻,缓了好一会儿才站直。

    清晨7点的住院楼很安静,许多人还在睡梦中,没人会知道,昨天晚上这里,又离开了一个。

    程知微行尸走肉般下了楼,她要去缴费,还要跟去火葬场,还要将爷爷的尸骨跟奶奶合葬,她现在还不能倒。

    排队缴费时,她看到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周叙背着晨雾,朝她走来。

    见他那模样,估计是一晚上没走。

    程知微努力睁大眼睛,不想再掉眼泪,可在看到周叙那一刻,她还是哭了。

    周叙走近她,这是他第一次越界,他张开手,抱住了她。

    “周叙,我没有爷爷了。”

    她不断重复这一句。

    周叙将她安置在一旁的塑胶凳,跑前跑后帮她办理手续。

    程知微在椅子上呆坐了片刻,这才拿出手机,给父母拨了个电话。

    半小时后,父母赶到医院,他们看上去比程知微料想的还要冷静。

    “你爷爷这辈子德高望重,没吃过什么苦,算是活得不错了。”母亲道。

    “走了也好,老爷子最后几天我看着都难受。”父亲附和。

    程知微点了点头,站起身,她看着父母,淡淡问道:“我现在要去火葬场,你们去吗?”

    父亲碰上她的眼神,忙道:“我去吧,你累了这么多天,回家好好休息。”

    程知微摇头:“不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