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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园里的夏天 正文 65.自我毁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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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5.自我毁灭

    非直系亲属没有丧假,爷爷去世隔天,程知微收到主任的电话,要她无论如何都回气象局一趟。

    因为爷爷的事耽搁了工作,这并非程知微本意。

    如今所有事尘埃落定,爷爷已经入土为安,程知微深知让自己忙碌起来才是正事。

    只有忙起来,忙到没有时间去悲伤,她才能走爷爷去世的阴影中走出来。

    这天,她刚回到气象局便被主任叫了去。

    “道歉。”

    这是她头一回看到主任如此焦虑,整个人在办公室内来回转圈。

    “道个歉,安抚一下网友的情绪,这事儿很快就能过去,要不然他们会不断抓着你那句话来回鞭尸。”主任看着她,沉声道。

    这两天,程知微虽然忙着爷爷的身后事,但也多少看了些有关于这件事的资讯。

    这场网络暴力狂欢已经发展到某些好事者把她学校都扒出来了。

    从幼儿园到研究生,她上的每一所学校都是重点院校,她的个人履历刺痛了不少人的心。

    那些人觉得她吃着社会红利,享受着顶级资源,自然无法跟普通大众共情。

    程知微麻木地看着他们攻击她的学历,她的工作,她的样貌。

    “我不觉得我说错了话。”她看向主任,沉着道:“当初播出去前你们也都审了片,我相信你们也不会觉得,这个是我的问题。”

    “我们当然知道。”主任重重叹了口气:“但是观众就是我们的衣食父母,只要你道个歉,把这一页翻过去,对后续的节目不会有影响,要不然……”

    “我不道歉。”这好像还是她职场生涯中第一次说不。

    程知微定了定神,缓慢却坚定:“我不觉得自己有错,主任,我不会因为这个事道歉。”

    说完,她起身,转身离开办公室。

    程知微回到工位上,打开电脑,第三期的策划案还没写完,她得抓紧时间,在今天下班前交上去。

    这一天的她很忙碌,除了去厕所,其余时间,专注地看着电脑,就连午饭,也是周叙从饭堂给她带回来的。

    那份饭一直到下午6点,她也没动过。

    重庆合集已经过半,第三期的拍摄必须尽快提上日程,因为她的私事,影响了节目进度,她实在过意不去。

    6点半,程知微终于把策划案最后一个字打完,她环顾四周,整个办公室竟然只剩下她一人。

    她呆坐在座位上,缓了会儿神,突然听到有人喊她的名字。

    主任刚从外面回来,大汗淋漓,招呼着程知微进他办公室。

    一天被喊两趟,且主任神色严峻,程知微心底有不好的预感。

    办公室内,主任慢条斯理地给她倒茶。

    “都10月中了,这天气还这么热。”

    “下周开始又有台风。”程知微淡淡道。

    “我记得你快一个月没播天气了吧?”

    “今天听周叙说到。”

    主任点了点头,喝了口茶,随后踌躇道:“是这样的,知微,我们今天开了个会,上面的意思是……”

    主任刻意停顿,程知微轻轻蹙眉,注视着他,点了点头示意他往下讲。

    “《三餐四季》可能要换主持人……”

    主任说完,眼神担忧,他知道这个事在眼下说出来,也许会刺激到程知微。

    但就她最近的表现而言,说实话,哪怕他仁慈,也想给她打负分。

    先是无故旷工,紧接着又连续请了长假,第三期的策划案迟迟不上交,本职工作也不做。

    “好,我知道了。”程知微点头,淡淡说道。

    她的反应过于冷静,这反倒让主任愧疚。

    “我还在争取。”主任安抚道:“你家里的事我知道,你也别泄气,最近你就先休息一下,调整好状态……”

    “明白的。”程知微打断,她抿唇笑了笑:“让您费心了。”

    程知微从气象局离开,没有立即回家,打了辆车去养老院。

    爷爷留在养老院的遗物还要收拾,她父母肯定已经把这件事忘记了,只能她走一趟。

    出租车后座,程知微靠着窗,看着窗外拥堵的人群。

    前排的司机一边开车一边骂,不断有电动车从车身擦过,一点也不遵守交通规则。

    这座城市每天都有不断的人涌入,可生存资源就这么多,岗位就这么多,连阳光都要收费的地方,任谁呆久了,都会一身戾气。

    程知微并不是如那些骂她的网友所说的缺乏共情能力,相反,她觉得她很能共情别人,只是在这件事上,她看到的弱势群体是那些卖菜的老人家。

    她只是希望这个社会每个人都能给老人多一点包容,毕竟每个人都会老。

    正如,她也希望“厌童”的风气不要成为主流,毕竟我们每一人,在还未开智时,也曾给别人添过麻烦。

    当厌童厌老厌贫成为主流,必将推翻长久以来的公序良俗。

    她不愿意看到这一天。

    到养老院时已经8点,程知微加快脚步,进了养老公寓,便看到张组长朝她挥了挥手。

    “程老先生的东西不多,我们都收拾好了,你到时候清点一下,签个名就行了。”张组长领她到爷爷的房间。

    她知道这对爷孙一向感情好,连对程知微说了几声“节哀”。

    “谢谢您张组长,爷爷在这儿住了两年多,谢谢您的照顾。”程知微顿了顿:“我想一个人呆一会儿,麻烦您,我一会儿再去找您签字。”

    “行,我在办公室等你。”

    张组长离开,程知微轻轻合上门。

    爷爷的生活用品已经被打包好放在茶几上,他东西不多,总共也就一个长方形手提包。

    以前每次来,她都是匆匆地来,又匆匆地走,没怎么认真看过这个房间。

    20来平的单间,一张床,一个衣柜,一张摇椅,一扇窗。

    他明明给子孙后代挣下了一份还算不错的家业,可他自己却被困在这狭窄的空间里两年多。

    他穷极一生就为吃口饱饭,却日复一日只能对着那些盐都不下的饭菜发呆。

    而她做了什么?她放任父母,将爷爷丢置在这里。

    她原本是可以成为爷爷的后盾的。

    这一刻,程知微坐在爷爷曾经无数次坐过的躺椅上,泪如雨下。

    所有人都跟她说爷爷走得很安详,爷爷这一生无憾了,可程知微知道不是的,爷爷并不喜欢养老院,他只是不想给她父母添麻烦,不想影响她,才住到这里来。

    但现在说这些都已经晚了。

    程知微将脸上的泪抹去,提前桌上的手提包,快步离开。

    走在养老公寓的长廊上,她又闻到那股熟悉的味道。

    有人在烧纸。

    程知微心一沉,紧接着,她听到熟悉的戏曲声传来。

    那声音没有刻意压低,而是铿锵有力,穿透力极强。

    她追随着戏曲声,缓缓地往前走。

    勒杜鹃盛开的花架下,黄老正对月吟唱。

    空旷的庭院中,只得他一人,他唱的正是爷爷生前最爱听的《帝女花》。

    “寸心盼望能同合葬,鸳鸯侣相偎傍,泉台上再设新房,地府阴司里再觅那平阳门巷……”

    凄厉悲凉的唱腔响彻庭院,程知微愣在原地。

    一曲终毕,黄老转过身,看向她。

    “你阿爷生前说过,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你最近还好吗?”

    程知微含泪朝他点了点头:“我一切都好。”

    黄老一脸的悲痛:“那天,我们还约好晚上一起唱曲,没想到……”

    “您最近身体还好吗?”程知微问。

    黄老右手抚着心脏,苦笑道:“年纪到这里了,好跟不好,也就那样吧。”

    程知微说了几句讨喜的话,道了别刚要离开,又被黄老喊住。

    “我有个视频,想传给你……”黄老拿出手机,播给她看。

    爷爷倒下前最后一个视频,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那时候的爷爷精神抖擞,穿着一身笔挺的中山装,他正在黄老的指导下唱着《帝女花》。

    黄老夸他进步很大,等明年年例,他都能登台演唱了。

    爷爷满脸笑容,被夸得眼底带星星。

    这是程知微记忆中的爷爷,高大健康,意气风发。

    “这个视频,太珍贵了。”她抹去腮边的泪,对黄老感激道。

    “节哀,你爷爷不止一次说过,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你过得好了,他在下面才能安心。”

    一下午的高强度工作,加上一晚上的情绪波动,走出养老院大门那一刻,程知微突然浑身乏力。

    她沿着墙壁缓缓蹲下。

    突然就想起那天晚上,她跟周叙在这里,被一群保安团团围在中间。

    那晚,她看到爷爷一个人孤零零蹲在铁门后,眼巴巴地等着她。

    或许那个时候,她就应该排除万难把爷爷接回家的。

    情绪崩溃就在一瞬间。

    自程知微有记忆起,她不曾这样失控过。

    眼泪不受控地成串往下掉,满腔的愤懑只有通过嘶吼才能发泄出来。

    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掌,紧紧掐住她的心脏,让她疼得无法呼吸。

    人在濒死边缘,下意识自救。

    她艰难地掏出手机,拨通林嘉裕的号码。

    这回电话很快被接通,那头林嘉裕还没讲话,她哭着道:“林嘉裕,你能不能回来?”

    “我没有家人了……”

    “你能不能,给我一个家?”

    她的声音因为悲痛而变形,她的哭声在夜色的渲染下变得十分可怖。

    可她顾不了那么多了,她希望马上,立刻见到林嘉裕。

    然而,那头的嘈杂声几乎盖住她的哭声。

    林嘉裕安慰了她几声。

    可程知微的情绪并没有因此好转,她听到电话那头,不断有人在喊林嘉裕。

    程知微默默流泪,过了不知道多久,她听到他说:“知微,我现在有点事,等我忙完,给你回电话。”

    他话音刚落,电话已经收线。

    程知微听着那头机械的“嘟嘟”声,头一回有自我毁灭的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