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霖看见“喝酒”两个字就犯头疼,可是这是徐霁第一次主动找他,他又不想装作没看到。
犹豫了一会儿,那边又发过来一条消息。
“其实我周六早上骗了你,你周五喝多了,撒酒疯,做了很丢脸的事情,公平起见,我可以在你面前喝醉一次,咱们扯平。”
卢霖:???
这姑娘脑子里在想什么?
好好一个法学高材生,逻辑竟然能盘成这种骨骼清奇的德行,卢霖表示心悦诚服。
但是到底还是败下阵来,刚刚在徐霁办公室的郁卒很没出息地被徐霁两句话就给轰走了,卢霖无语地发现自己本质上可能是个备胎。
还是什么都清楚偏偏心甘情愿做备胎的那种。
徐霁望着卢霖回过来的简简单单的一个“好”字陷入沉思。
她只是看了庭审记录心里有些堵得慌,倒不是说嫉妒祁岚的无畏无惧,她就是对自己有些厌恶,每个人都有这种时候,想逃离一切,逃离生活,逃离工作,说到底,其实不过是想逃离一下那个没有满足期待的自己。
她迫切地想要喝醉一场,短暂地忘掉一下自己,或许心里会好受一些。
说也奇怪,徐霁在这个城市里朋友虽然不多,但也有三五个关系亲近的,更不用说还有祁岚这种随叫随到的小狗腿,徐霁想找人喝酒实在不是什么难事,但是在决定去喝酒的瞬间,徐霁想到的唯一一个人却是卢霖。
甚至不惜睁眼说瞎话。
卢霖带她去了一家比较安静的清吧,徐霁上来就点了七八瓶酒,一副不灌醉自己不罢休的模样,卢霖叹口气,点了些点心,好声好气道:“你先吃点垫垫,不然回头又该胃疼了。”
徐霁直勾勾地盯着眼前几瓶酒,莫名觉得还没开始喝,自己脑子就有点不清楚了,她竟然觉得卢霖这副面具一样的温柔里有着令人动心的真心。
下意识地,真话就脱口而出:“我是骗你的。”
“嗯?”卢霖一怔,心里惊涛骇浪,以为徐霁说的是结婚的事儿,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希望徐霁别说出来。
“你喝多了什么都没做,我就是怕你不答应,找个借口诓你出来喝酒而已。”徐霁臊眉耷眼的,心想卢霖真是一个很容易让人放下防备的人,在他面前,她其实是很轻松的,不需要装成任何样子,只需要是她最舒服的样子就好。
就好像十年前,每个女生在男生面前总是会不自觉地多注意一下形象,但是在卢霖面前,徐霁却从来不需要在意,甚至早上起晚了来不及梳头发,她还会炸着一头呆毛找卢霖借皮筋。
这真是夭了寿了,卢霖一个头发三毫的直男,哪里能有皮筋这么高端的东西,只能借口上厕所跑去小卖部给她买了一打。
卢霖虚惊一场,差点眼眶一酸,但还是绷住了表情,微笑道:“我知道。”
“那你还答应陪我来喝酒。”徐霁低着头转着酒杯嘀嘀咕咕,也许是清吧的环境太过暧昧,她说话的语气跟平时不太一样,卢霖甚至听出了几分娇嗔的意味。
“心情不好?”卢霖努力想把话题引到正常方向来。
徐霁不说话,但是脸色显而易见地灰暗下去,卢霖看着她的模样也不禁迷惑了起来,基本可以确定,徐霁是看到祁岚的视频之后才决定来喝酒的,如果她和祁岚真是那种关系,那这个表现似乎有点不应该。
卢霖心里忽然涌起了一些接近真相的勇气,他猝然伸手捂住了徐霁刚刚倒满酒的杯子:“心情不好不一定需要喝酒。”
徐霁茫然抬起眼:“昂?”
清吧的灯光偏暗,卢霖微微垂着眼睑,徐霁看不清他的眼神,她攥紧了杯子,杯子上覆盖的是卢霖骨节分明的右手。她的掌心是被冰块混和后的冰凉酒液,手背却能清晰地感觉到卢霖手上的暖意,这让她莫名有些紧张。
“心情不好的时候,倾诉比喝酒更有效一些,我告诉你我之前喝酒的原因,你告诉我你今天喝酒的原因,好不好?”
卢霖抬头,望进徐霁的眼睛里,带着几分意味不明的笑意。
“好。”徐霁觉得自己大约是鬼迷心窍了。
“那天,我看见她来接你了。”
徐霁茫然:“谁?哦祁岚,然后?”
卢霖移开目光,自嘲地笑了笑:“我听见有人说,她那个风格,似乎应该不喜欢男人。”
徐霁持续性茫然:“昂?再然后?”
卢霖闭了闭眼,决定脸不要了:“所以我在想,你当初跟我结婚,是不是只是想跟我形婚。”
长久的死寂,卢霖没敢抬头看徐霁什么表情,他的手还捂在杯子上,酒液很凉,他原本挺暖和的手都慢慢凉了下去。
半晌,他终于听见了一声动静。
是徐霁笑出声的动静。
卢霖缓缓抬起眼,有些忐忑,然而对面的前妻女士已经笑得快要满地乱爬。
就这么一瞬间,他仿佛是提前得知了考卷的答案,刚才还破釜沉舟的一颗心骤然落回原地,逐渐平息下来。
他收回手,缓缓捏成拳,静静地看着他的前妻笑了一会儿,然后无奈道:“别笑了,我知道我有点蠢。”
徐霁笑够了,终于说出了一句完整的话:“卢先生,你用词也太客气了,真要这样,那我这不是形婚,这是骗婚,懂吗?”
卢霖知道自己这会儿太蠢了,脸色估计也很傻,但还是忍不住低着头,嘴角情不自禁地牵出一个笑来。
徐霁好心替祁岚正了正名:“祁岚也不是,你没见她卸了妆的模样,以前扎双马尾穿LO裙的,很软妹,后来因为外形看起来太好欺了,在几个项目上吃了不少亏,就把风格改了,把头发也剪了,现在这个风格看起来比较有攻击力一些,对她的职业来说更方便。”
卢霖大概是不小心站上了什么一蠢到底的舞台,听完竟然下意识地问了一句:“那你呢?”
“我?我什么?”徐霁被他这一出给闹的坏心情忘了大半,时不时还忍不住笑两声。
“拉拉?我当然不是啊,你想什么呢?卢先生,我在你心里就这个形象?我要是喜欢女孩子,肯定就正大光明在一起了,还费尽心思地坑老熟人?”徐霁在这卢霖面前大大咧咧的,并没有真计较什么,说完又忍不住想笑。
卢霖一脸无奈:“我不是问这个,我是——唉,算了。”
徐霁看他一脸纠结的样子还是忍不住乐,于是又道:“哎等下,你还没说完呢,你以为我骗婚了,然后就生气去喝酒了?”
“不是,”卢霖老老实实地摇了摇头,“只是我把疑惑跟我那两个朋友说了说,他们决定抢了我的电话把你骗来,让我装醉问你。”
“然后你就不小心把自己真喝醉了?”徐霁震惊,瞧瞧这都干的什么蠢事儿,卢先生真是个人才。
卢霖没否认,因为再否认的话,他藏在所谓的“老熟人”身份底下的那点真心大约就要曝光了。
徐霁同情地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算了,我的错,对不住哈。”
卢霖叹了口气:“你先笑会儿吧,别忍了,我知道挺蠢的。”
“不了不了,”徐霁摆摆手,“腮帮子都笑酸了。”
“那你是不是该告诉我,你今天喝酒的原因。”
徐霁刚刚还带着笑意的脸色缓缓沉了下来,随后又淡淡地苦笑了一下,一只手下意识地握住了酒杯。
“其实也没什么,普通的事业滑铁卢而已,祁岚在坚持我曾经想要坚持却最终放弃的东西,我很羡慕她,但我成不了她,我就是个胆小鬼、怂包,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这种不得不面对自己是个废物的感觉很不爽,所以我就想来喝酒逃避一下。”
她抬起眼,似笑非笑地看着卢霖:“卢先生,对不起啊,跟我结婚之前,你不会想到我是个废物怂包吧?”
卢霖盯着她半晌,眨了眨眼:“说完了?”
“啊。”徐霁装傻,心想可别再问我具体什么事儿了,我只想说什么多。
“嗯,”卢霖霍然起身,“既然说完了,那就走吧,不用喝酒了。”
徐霁被他急转弯的脑回路给震惊了:“我还一口没喝呢!”
“那你现在心情还很不好吗?”
“那倒是确实好了点……”徐霁惭愧地看了卢霖一眼,没敢说心情好是因为觉得卢霖太蠢了。
“那不就行了。”
徐霁无言以对,眼睁睁看着卢霖买完单伸手招呼她离开。
出了清吧没急着叫车,两人不约而同地沿着路打算慢慢走一段,这家清吧开在一个小巷子里,路窄车少,天空刚刚黑透,空气里还散着一些温暖的潮气。
风里也带着些潮气,刚刚被酒精味儿熏得不甚清醒的脑子似乎蒙上了一层纱,徐霁莫名觉得两个人这样在静谧的夜里并肩走着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
假如他们没有离婚,那他们大约会有很多个这样的日子,晚上一起下班,吃过晚饭一起散步,或许还会养一只宠物,牵出来慢慢地走。
“对不起,我之前不应该和你结婚”徐霁突然觉得有些话也不是不能说出口。
卢霖没回话,徐霁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没有谈过恋爱,也不知道怎么和一个人朝夕相处,当时,我是出于逃避心理才跟你结婚的。”
“我曾经以为,或许许多人都会这样,在人生的某个阶段,不愿意继续当下的生活,便选择一个方向去逃避,逃进文学里,逃进工作里,逃进未可知的旅行里,总是天真地想着,换一种人生,或许就能换一种心情。”
“我以为,逃避进婚姻里也是一个方向。”
两人默契地站定,徐霁侧过脸来看他,又郑重地道了一声歉:“对不起。”
卢霖没有想过是这样一个答案,作为一个正常的男人,其实难免会幻想过,徐霁是不是对自己动过心,所以才毅然决定结婚,毕竟,嫁给一个完全无感的人,对大多数人来说,还是很难接受的一件事。
但后来的距离感又让他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否定这些猜测,他猜测也许是因为她受了情伤,也许是为家庭压力所迫,他想过很多种很现实的答案,但是没有想到这一种。
但仔细想想,又似乎只有这一种,才符合她的个性。
从前的她,永远是一副爱谁谁的模样,明明低调地把自己埋在人群里,却时不时地从只言片语中闪出让人无法忽视的光来。
这样的她,不应该为情所困,也不应该被家庭所困。
可她又遇到了什么,才会想要逃离当下生活,换一种人生来过呢?
或许原因就是她口中那些“胆小鬼、怂包”的来源。
卢霖不愿多问,他骨子里的温柔不允许他去强行揭开别人的伤疤。
见他不说话,徐霁却以为他是生气了,忽然站到他的面前,微微抬头直视着他:“但是,我当时是真的想要试试和你在一起的,可能我短时间内没办法产生爱情,但是我会把你当成家人……”
卢霖抬眼,看她略显忐忑的双眸微微闪着光,看她磕磕绊绊地说着并不熟练的话,这些复杂的人际关系,大约是徐霁从来没有经历过的,在感情的世界里,她是一张白纸。
失望、心疼、懊丧……最终还是化为一声无奈的浅淡叹息。
徐霁看出了他眼里的不高兴,没有再继续说下去,只喃喃又说了一句对不起。
夜灯是温柔的暖黄色,卢霖落在她发顶的手掌也是温柔的力道。
他揉乱她的头发,最终只轻轻说了一句:“你只是还没长大。”
徐霁刚刚涨红的脸色刷地惨白,脑子里出现了片刻的空白,紧接着一颗心不受控制地跳动起来。
像是有一汪醋在胸腔里涨起了潮,淹没过她的每一个心室,把满心的惭愧和沮丧泡成了异样的酸胀,那股酸意甚至沿着体内奇怪的通道一路往上,蔓延到眼眶和鼻腔里。
她不知道这是什么感觉,这是她从来没有体验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