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岚发来的照片和徐霁查到的人是同一个,再加上老刘的指认,没有任何巧合的可能性。
祁岚说其实之前查错了方向,她一直以为应该是同行在背后搞鬼,所以一直把目标放在以前有过交集的同行身上。
但排查了所有跟徐霁和祁岚有过利益冲突的同行之后,只有五个姓胡的,但哪个都对不上号,他们跟罗美林和边靖的案子没有半点交集,也没有任何间接证据证明他们和那些营销号有关。
转机出现在祁岚的母亲身上,她是做媒体行业的,目光更多的放在互联网上,她提出干脆从营销号那边下手,但是单纯地针对参与过这些事的营销号没有任何意义,就算是起诉他们,最终也只是罚点钱,祁母提出可以查下这些营销号背后的MCN机构。
这家MCN机构并没有固定的办公地点,公司是找机构代理注册的,营业执照上的地址是个虚拟地址,根本没有人,MCN下的营销号们常用IP分布在全国各地,显然只是签约代理。
罗美林案和边靖案的时候,网上那些轰轰烈烈的扒皮帖子早被删了个干净,除了祁岚那边刻意保存下来的图片证据之外查不出什么,不少id甚至已经改了,追查很难。
突破口在于最近一次的事件上,不论是吹捧徐霁还是所谓的揭露徐霁真面目,这些号都做得太急躁了,甚至有一篇闭着眼睛硬吹徐霁是在草人设,目的是为了建立自己的营销号体系,而那个时候徐霁已经销号了,导致发布文章的大V号被人一番群嘲。
总的来说,这一波浑水搅得十分到位,带节奏的号多了之后就容易出纰漏,很不幸,就被祁岚给抓住了。
顺藤摸瓜,几番试探,甚至还靠着祁母的人脉找了几个大的品牌商以商务合作的名义前去试探,这个一直藏在互联网里依靠炒作新闻和搬运内容的mcn背后的所有者终于浮出了水面。
胡荣之,X大法学系10届毕业生。
祁岚回学校查了他的履历,他曾是金教授的学生,在校期间专业成绩突出,但是毕业却并没有选择进入法律行业,反而开始从事媒体行业。
那时候社交网络初成气候,金教授发表了那篇广为人知的《如何用法治思维和法治方式引导公共舆论》,据金教授回忆,胡荣之就是那年毕业的,毕业前,他曾经和金教授有过一次深聊,他非常认可金教授的观点,认为在未来,“民主法治”“舆论法治”必然会成为社会热点,而当下的司法环境并不理想,或许在未来,媒体舆论会成为促进法制进步的一大动力。
胡荣之其貌不扬,性格腼腆,也就跟金教授还说得上几句话,金教授是个非常开明的老师,并不要求自己的学生一定要从事法律事业,对于胡荣之眼里放光的畅想,他表达了赞赏,此后多年,胡荣之辗转各大媒体机构,用各种化名笔名追踪社会案件,却始终反响平平。
2014年,自媒体平台大火,胡荣之敏锐地嗅到了机遇,他辞了职,凭借自己多年积累下来的素材和文笔功底,开始运营自己的营销号。
与此同时,他开始在社交网络上寻找大量合适的大小V营销号,收编、提供选题、操纵热点,2014年年底,他注册了自己的公司。
在自己的营销号初具规模之后,他敏锐地降低了自己的运营比例,曾经大热的一个号被他毫不犹豫地废弃,转而开始培养中小体量的营销号,他像一只隐忍多年的蜘蛛,一丝一缕,悄无声息,在互联网上织出了一张属于自己的大网,而他,坐在蛛网深处,谁也无法轻易发现他的存在。
平日里,这些号搞搞搬运、做点原创选题维持热度,靠接广告为生,但是其实很少有人知道,他们隐藏的客户群体正是法律行业从业者。
在如今的司法环境下,法律人都有自己的一套准则,司法和舆论息息相关,有人固执地选择真相,也有人为了自己的倾向性而依赖于舆论。
作为胡荣之的学妹,徐霁的名声要比胡荣之响得多,一毕业就声震业界,因为她靠着自己的坚持推翻了金教授的理论。
有人赞美、有人不屑、有人幸灾乐祸、也有人发自内心地钦佩。
但没有人知道,在互联网的阴影里,有一个人,愤怒得几乎想要暴起杀人。
金教授是胡荣之放在心里仰望的恩师,是他的理论、他的教导、他的鼓励,才使得他在自己的道路上坚持了这么多年。
但是现在,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女孩,莽莽撞撞一头踏碎了金教授的骄傲,踩着金教授的肩头在法律界登堂入室。
更令他无法忍受的是,金教授用和当初鼓励他如出一辙的态度告诉徐霁,坚持自己想做的,每个人都有权追求自己的坚持。
他想毁了徐霁。
他隐忍了很久,天性沉默的他有足够的耐心,他眼看着徐霁在行业内风生水起无往不利,嫉妒的火焰灼烧着他,但是他恨意越浓重,出手就越谨慎。
功夫不负有心人,他终于等到了一个绝佳的机会,那就是罗美林案。
在成功把徐霁逼得辞职改行之后,祁岚在边靖案中对着全网挑衅,他知道祁岚是徐霁一手带出来的,她和徐霁一样幸运,一样骄傲,一样令人生厌。
于是他再次出手,试图用同样的方法毁掉祁岚。
祁岚远比徐霁年轻,也比徐霁锐利,行事不顾后果,显然更容易抓到把柄,更难得的是,她竟然还在案件过后和自己的当事人产生了情感联系。
不出所料,祁岚也停了职,只要找机会再加一把火,彻底击垮她不是难事,但罗美林案居然又有了新进展,真凶落网,证明了徐霁当初的坚持是对的。
徐霁只要愿意借势而起,她就能重回法律行业,并且再次成为众人追捧的对象。
但胡荣之怎么会允许徐霁得到这个机会呢?
喜欢被人追捧是吧?那我就把你捧得高高的,捧到最高点,捧到神坛,再给你当头一棒,让你再次体验一把从天堂到地狱的感觉。
你徐律师总喜欢说真相?
可以,我给大家真相,给你一个坚贞不屈追求真相的勇士形象,让大家去好好地捧一捧你。
然后呢?
你知道大众的心态是什么样的吗?他们真的需要真相吗?
不,他们只需要脑补而已。
你既然被捧上了神坛,那就不能有任何的瑕疵,一旦有任何的瑕疵,影响了你在大众心目中脑补的形象,那你瞬间就会土崩瓦解。
那有人经得起任何的深挖过去吗?
没有的,没有人保证自己没犯过错,没有人保证自己一生完美。
更何况,徐霁还有踩着恩师上位这个明晃晃的黑点在。
我毁你一次,你或许可以不死,或许还能重来,那再来一次呢?
胡荣之对自己很自信,他在徐霁身上投注的精力比任何一个项目都要多,对他而言,徐霁是宿敌。
“师姐,告吗?”
祁岚的声音在电话里有点失真,还隐隐带着鼻音,大概是被气哭了。
“他也是学法律的,你觉得,他会给我们留下致命的把柄?”徐霁只怔愣了片刻就回过神来,淡淡地苦笑了一声。
确实,胡荣之做得很有技巧,哪怕祁岚那边保存了不少东西,但也远远够不上起诉的标准,撑死找营销号赔上几个钱,什么用都没有,真正在网上进行攻击的反而都是些不明真相的普通人,根本无从追究。
“我这里还有些东西,线上的事儿他做得很隐蔽,但是线下的事儿还可以查一查,他大概是太重视我了,亲自在我爸的监控视频里露了脸。”
“真的!我找人去查!”祁岚瞬间高兴起来。
“嗯,”徐霁含笑应了。
旁边卢霖一直没说话,此时突然插嘴道:“再去查查他那个公司,偷税漏税什么,他这种性质的公司,一般经不起查。”
祁岚嗷了一嗓子:“我去了!我要干死这个龟孙!”
挂断语音,徐霁久久没有说话。
她一直都没有低估人心里的恶意,但她仍然没有想到,在她不知道的时候,有一个人带着恶意潜伏在暗处默默注意了她这么久。
“在想什么?”卢霖忽然打破了沉默。
徐霁不愿意跟他说这些苦大仇深的想法,事情越来越明朗,其实她心里那点纠结早就散得差不多了,她从来不是顾影自怜的人,更不愿意拿这些糟心事儿反反复复地提。
于是她半开玩笑道:“就是在想,在别的女孩子那,可能在暗处默默惦记的人是暗恋对象,在我这,唯一一个默默惦记的,竟然是在想怎么弄死我。”
她抬眼揶揄地看了卢霖一眼:“我也算有人惦记多年了哈,还挺成功是不是?”
卢霖抿唇不语,眼神不善。
徐霁又乐,伸手去挠他下巴:“怎么了?吃醋了?”
卢霖把车停了,徐霁扭头一看,已经在母校门外。
卢霖一声不吭拉着她的手跟门卫沟通一番进了学校,走到了那条七拐八弯的情人廊。
盛夏季节,紫藤萝盛开,跟高考那年一模一样。
卢霖站在紫藤萝的阴影里,终于开了口:“徐霁。”
“嗯?”徐霁看着他心情莫名就是很好,心想卢先生不是吧,难道要来这种地方告个白浪漫一下?
“十一年前,7月28日,填报志愿的最后一天。”卢霖目光陡然变深,让人有些看不清他的神情,徐霁张了张嘴,不知道他要说什么,但心跳骤然加快,某种预感在心里蠢蠢欲动。
卢霖温柔地看着她,目光含笑:“那天,我其实回了学校,我在这里等了你一天一夜。”
徐霁反应了一下时间。
7月28日。
然后眼睛骤然通红,喉头一哽:“你。”
“那天夜里,在这个校园里的,不只是你一个人,我一直在这里等你,尽管我那个时候并不知道,你就在离我不到两百米的地方。”
徐霁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来,怎么也止不住。
她没想哭,真没想哭,只是想到那一夜,那是她人生中最绝望、最无助的一夜。
志愿被改,至亲的否定,高考成绩的不如意……
她在不远处那栋黑洞洞的教学楼里从两点坐到五点,眼看着天亮了,眼看着太阳出来,心里一片冰凉。
她什么都改变不了,她的人生被人摁进了一个框子里,她拼了命地想要挣脱,但命运却死死把她摁住,动弹不得。
在凌晨两点一丝灯光也没有的楼道里,徐霁想,有人能来救救我吗?
而就在两百米之外的情人廊,从几百公里之外风尘仆仆赶来的少年,豁出一腔孤勇,也只敢在这里等上一等。
那天是高考生的返校日,情人廊是学生的必经之路,他想等一等,等到徐霁,告诉她一声。
十一年后的卢霖哑着嗓子开口,把当年没说出口的话说了出来:“我喜欢你很久了,但我不能留在A市,你愿不愿意,给我个机会?”
他甚至不敢奢求徐霁放弃心仪的学校跟他去远方的学府,他只是想问问她,能不能给他一个追求的机会。
但太可惜,十一年前的徐霁没有返校,深夜两点过来的时候,为了避开门卫,她选择了另外一条更加僻静的路。
两百米,十年。
卢霖伸手擦掉徐霁的眼泪,自己的声音也有点不可遏制地发抖:
“惦记你最久的是我才对啊小徐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