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焰妈妈眼中的错愕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她有一瞬间的慌乱，但是紧接着又自然地把额角垂下来的一缕头发抿到了耳后。
“那就好。”她点了点头，语气平淡。
鹿絮继续道：“不过我们两个确实重新在一起了。”
白焰妈妈一愣，似乎一时没有听清楚她说什么。
“你说什么？”她喃喃，眼神从茫然逐渐重新变回锐利。
“我说，我和白焰现在是恋爱关系。”
“不行，我不同意！”她脱口而出，又很快意识到不妥，强行冷静下来道，“你们两个并不合适，不是吗？当初你连孩子都可以不要，就为了离开他，现在为什么又要反悔？”
“没有反悔。”鹿絮耐心道，“我承认，我当初抛下白一泽离开的决定做得很冲动。”
“你也知道——”
“但我并不后悔。”鹿絮平静地打断她，“如果没有离开，我不知道我会变成什么样子。”
“或许我会成为一个满心愤恨的怨妇，恨白一泽，怨白焰，同时讨厌着您；或许，我会说服自己，接受这样的婚姻生活，麻木地继续日复一日的生活，做这个家庭里最没有存在感的附庸，做一个母亲该做的事情，却没办法付出一个母亲该给的爱；”鹿絮往后靠了靠，这是她第一次试图在白焰妈妈面前说这么多话，“又或者，我会在退无可退之后性格大变，转而成为一个偏执的母亲，因为对白焰和对您的失望怨恨，把白一泽当作全部的精神寄托，不择手段地试图掌控他的人生。”
鹿絮看向她：“您真的觉得，这样一个我，作为母亲，对白一泽的成长有什么好处吗？”
她顿了顿，补充道：“我离开的不是白焰，是生活在那样一个环境里压抑到病态的我自己而已。”
她说完，没有收到意料之中的反驳，觉得有些奇怪，仔细一看，却发现白焰妈妈脸色发白，一只手落在沙发的扶手上，五指紧扣，几乎扣进布艺沙发的纹理之中去。
她冷笑开口：“鹿絮，你是在讽刺我吗？”
鹿絮一愣。
白焰妈妈擡了擡下巴，神情嘲弄：“你是在告诉我，我是那个偏执的母亲，不择手段地掌控白焰的人生吗？”
鹿絮神情茫然地摇了摇头：“没有，您想多了，我没有立场来评判您的作为。您和白焰的关系与我没有关系，我也不打算过问。”
“是吗？”白焰妈妈讥笑了一下，“你难道不是在向我宣战吗？告诉我，你重整旗鼓，要重新进入白焰的生活，成为这个家庭里真正说一不二的女主人？”
鹿絮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轻轻叹了口气：“阿姨，爱情是经不起选择的，我不会再逼白焰在我和您之间做取舍，从前我不懂事，既胆怯又贪婪，不敢表达自己的不满，却奢求爱情纯粹白焰能无条件地站在我这边，结果只是让自己收获意料之中的失望罢了。”
“既胆怯，又贪婪，”白焰妈妈忽然笑了一下，“你对自己用词都这样刻薄，那我呢？在你的口中配得上什么样的词语？”
鹿絮摇摇头，没有接茬，接着刚才的话继续说。
“您没有必要对我有这样大的敌意，白焰是您的儿子，白一泽是您的孙子，这些是客观存在的事实，我不是来把他们从您的生命里抢走的。”
“可你已经抢走了，白焰带着白一泽住到这里来，不就是为了你吗？”
“不是，我的意思是，他们并不属于您，当然，也不属于我，他们是有独立人格的人，不应该成为母亲或者妻子的占有欲所争夺的对象。”
白焰妈妈眼里流露出愤恨，这是第一次。
她在鹿絮面前一向是体面的，高高在上的，她用这种先声夺人的上位者姿态，从一开始，就压制住了鹿絮的独立人格。
而如今鹿絮涅槃重生，得以平等地站在她的面前，不卑不亢，自有絜矩。
她慌了。
好一会儿，她才开口：“鹿絮，我知道你是在报复我。”
“报复？”
“是，报复我对你做过的事，说过的话，立过的规矩，是吗？”
鹿絮一笑：“所以您原来不是心直口快刀子嘴豆腐心，您是知道您对我做过的事情是很过分的，对吗？”
如果说生下白一泽之前，白焰妈妈对鹿絮只有暗搓搓的一些软刀子话，那生完之后的那几个月，才是真正对她身心的摧残。
体质问题，鹿絮生完白一泽奶水不足，她对母乳喂养没有执念，经济条件也完全负担得起白一泽吃奶粉，于是就决定不强求纯母乳喂养，下单买了一箱口碑不错的奶粉。
一箱，四桶。
彼时鹿絮刚出院，伤口未愈，躺在床上很少起床活动，快递送到的时候，是白焰妈妈签收的。
然后在鹿絮下楼的时候，当着鹿絮的面，把奶粉全部拆开，冲进了下水道。
然后平静地告诉她，白一泽必须吃母乳，因为母乳里含有奶粉没有的抗体，对小孩免疫力的提高很有帮助。
鹿絮脸色煞白，下意识把目光投向月嫂，她指望月嫂根据育儿经验劝说白焰妈妈，吃奶粉的宝宝并不会比吃母乳的宝宝生长发育差。
但月嫂目光闪烁着，告诉她，说奶水少不是借口，只要方法得当，每个妈妈都有能力用母乳喂饱宝宝。
于是，从那天起，鹿絮开始在月嫂的指导下开始了漫长而痛苦的追奶。
三个小时用电动吸奶器吸一次，不分日夜，每次吸半个小时，喝下奶汤，大量补充蛋白质和钙，又因为怕白一泽过敏，所以蛋白质的来源只有瘦猪肉。
整整三个月，鹿絮没有睡过一次超过三个小时的觉，吃瘦猪肉吃到反胃，每天喝水喝到脸颊水肿。
后来奶量果然上来了，又开始了动不动堵奶发烧的艰难循环，月嫂的通乳手法不好，鹿絮时常觉得自己像一个残破的奶瓶，下一秒就要碎成无数碎片。
但被极度摧残的精力让她失去了反抗之心，没有睡眠，没有自我，没有隐私。
只因为一句话——为了孩子，这都是为人母亲应该付出的代价。
但鹿絮付出的远远不止这些。
鹿絮喜欢随手拍些东西，作为日常素材，对一个普通的女性而言，养育一个孩子是一件新奇的事情，鹿絮心情好的时候，恨不得把有关白一泽的每一帧都记录下来。
然后某一天，她正在拍的时候，白一泽哭了起来，鹿絮不愿意把自己心爱的设备随手乱丢，因为真的很容易坏且价格不菲，她就没有第一时间把白一泽抱起来安抚，而是选择先把摄像机放到了安全的地方。
就差半分钟，等到她抱起白一泽的时候，白焰妈妈从门口走进来，一声不吭，伸手抓过摄像机，走出房间。
三层的叠墅，她把摄像机直接从三楼的走廊扔到了一楼客厅的大理石地面上。
镜头破碎的巨响，摧毁的不只是鹿絮的爱好，还有她的尊严。
白焰妈妈并没有发火，她扔完摄像机，平静地走回来，语气平和：“我觉得照顾小孩子需要全心全意，这些东西太占据时间和精力，以后就不要玩了。”
鹿絮眼泪无声地流下来，她甚至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她甚至荒唐地想起多年以前，她站在楼下，突然从天而降一本书——
不，应该说，是两个半本书。
那是一本半月刊的武侠杂志，在中学生群体中很火爆，鹿絮也偶尔会看。
鹿絮擡头，看见白焰妈妈站在二楼，她对面站着一个男孩子。
白焰妈妈语气也像如今一样平和：“还有一个月就期末考了，这些跟学习无关的事情以后就不要做了。”
鹿絮眼睁睁看着那个平日里内向低调的男生涨红了脸，连眼圈都通红。
是了，这是她对付学生的手段。
简单，有效。
且占据道德制高点，连解释都无需给出。
而时过境迁，这位严厉的班主任终于为自己的行为给出了一份解释。
“就算我有哪里做得不好的，我也是为了孩子，你作为母亲，为孩子牺牲一些东西，难道不是应该的吗？
我知道你们这代人大多自私，重视自己的感受，总是喜欢把一些微不足道的事情放大化，妖魔化，每年都有学生抑郁自杀，但作为老师，我很清楚，他们就是太自我、太自私，完完全全以自我为中心。
但是你有了孩子，就应该有为孩子牺牲的觉悟，其他的一切都应该往后排，只有孩子才是最重要的。”
“割肉饲鹰是修行，”鹿絮打断她，“但割肉的刀子握在别人手里，那叫谋杀。”
白焰妈妈豁然站起来，气得浑身发抖，一根手指指着鹿絮：“你——”
鹿絮有些自嘲地笑了一下，见她实在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于是继续道：
“或许我的确是自私，我做不到把自己的人生血淋淋地撕下来，去填补孩子的人生。但我觉得，如果我想要我的孩子人格健全、健康乐观地长大成人，那么首先，我应该是一个人格健全、健康乐观的人，而不是去自我感动地做出牺牲，等他懂事之后，再一遍一遍地告诉他，我为了他，做出了多少牺牲和让步。”
说到这里，鹿絮忽然目光一滞，眼里闪过犹疑之色，但仅仅一瞬，她还是决定把话说完。
“这不是母爱，这是要挟。”
白焰妈妈没有等白一泽醒来就走了，鹿絮没有送，只是望着门口发了很久的呆。
最开始她的确是无意的，没有暗指什么，但白焰妈妈自己的话已经暴露了太多。
最后一句话，她明知道必然会戳到她的痛点，她还是说了。
因为她真的恨过她，这是她能做出的仅有的报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