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焰妈妈走后没多久，准确的说，是走后刚一分钟，白焰的电话就过来了。
“鹿絮。”
他的声音和往日并没有什么不同，但鹿絮不知道怎么的，似乎听出了一丝紧张。
她知道门口的电子猫眼会把实时视频发送弹窗消息到白焰手机上，换句话说，白焰知道他妈妈来过了又走了。
鹿絮也没打算瞒他什么，直接说：“你妈妈刚来过一趟，现在走了。”
白焰那边犹犹豫豫的：“嗯……没事吧？”
鹿絮笑：“你问我还是她？”
白焰叹了口气：“我不知道。”
鹿絮敛了笑容，眯着眼盯着门口发呆：“我其实一直有一个疑惑。”
“嗯，你说。”
“你到底是担心我被你妈欺负了，还是担心你妈被我欺负了？”
如果是以前，鹿絮问不出这样的问题，她只会默默觉得，白焰是向着他妈妈的，在一些小冲突上，他总是在鹿絮面前替他妈妈开脱，让鹿絮不要放在心上云云。
但现在，她想问出一个确定的答案来。
她以为白焰会沉默很久，再给她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的。
但事实却是，白焰几乎毫不迟疑，且语气老实又无奈：“其实，都担心。”
鹿絮愣了一会儿，没忍住，笑出声来。
且一笑就有点停不下来。
脱离婚姻的环境之后，她轻易就能设身处地地去想明白一切。
对白焰而言，夹在母亲和妻子之间，有这种两难的心态才是最真实的。
“我好像确实欺负她了，怎么办？”
鹿絮笑够了道。
白焰“嗯”了一声，然后道：“那回头我带白一泽去看看她。”
“那我呢？”
“你对她没有法律上的义务。”
鹿絮被他强大的逻辑给弄得一愣：“那以前呢？”
白焰这回倒是沉默了。
婚姻关系的本质是一场利益的博弈，这个利益不一定是物质上的，也包含精神上的割据和对峙，压制和反抗。
但偏偏，大多数婚姻关系里，又会夹杂进复杂的情感因素。
付出与得到，算计和纯粹，在情感因素里失去了明显的分界线。
于是一切都变得晦涩难明起来，所有的逻辑和理智都起不到应有的作用。
鹿絮结束这个话题：“你什么时候回来？”
白焰却执拗地继续：“鹿絮，我很多事情都没有做好。”
他顿了顿，艰难而挫败：“而即便是现在，我也不得不承认，我还是做不好。”
鹿絮目光柔和下来：“那你有没有想过，那些做不好的事情，或许根本就没必要去做呢？”
“或许整个时代进程中，只有我们这代人，接受的是为了爱情可以对抗整个世界的教育，往前或者往后，门当户对才是普世不变的真理。”
白焰语气一慌：“鹿絮。”
他试图阻止鹿絮说下去。
但鹿絮没有顺从他，语气反而更加轻快了起来：“如果一段爱情面前，你觉得全世界都是阻力，那或许是全世界都在试图劝你回头是岸。”
“我不觉得！”白焰罕见地语气激动了起来，固执地重复一遍，“鹿絮，我不觉得。”
鹿絮却笑：“开个玩笑，行了，白一泽要醒了，先挂了，你放心，我没把你妈妈怎么样，不过是简单探讨了一下作为母亲的权利与义务。”
挂掉电话，鹿絮看着慢慢熄灭的屏幕，笑容慢慢落了下来，听见门响，阿姨带着刚睡醒的白一泽出来。
白一泽还没醒神，迷迷糊糊地揉着眼睛，还带着一点点哭腔。
阿姨轻声哄：“哭什么呢？妈妈就在外面等你睡醒啊！”
白一泽捂着眼睛，又从指缝里往外看，看见了鹿絮。
鹿絮拍拍手：“过来抱。”
白一泽捂着眼睛抿唇笑，腿蹬了蹬，从阿姨身上蹭下来，跌跌撞撞往鹿絮那跑。
鹿絮往前一步，把他抄起来，一下子举得很高，他便咯咯笑出了声。
“又哭又笑，小猫尿尿。”
鹿絮笑着轻轻捏他鼻子，他害羞地把脸埋进鹿絮颈窝里。
婚姻很糟糕，但是婚姻的衍生产品却很可爱.
鹿絮晚上没回去，陪白一泽住了一晚，白一泽九点钟准时入睡，鹿絮陪他躺了一会儿，等他睡熟，又爬起来借着昏暗的台灯打开笔记本。
后台的私信多到爆炸，奶茶那一期的效果有些超出意料，起先反馈是比较正面的，吸引了很多已婚和未婚女性的讨论，讨论有关育儿职责的分配，女性职场路线的困境等，但随后，出现了大批所谓的“女权”开始有意识地煽动起男女对立。
再后来，极端的男女对立论又招来了男性的反感，这下话题里简直硝烟四起，到处充斥着偏激言论。
而鹿絮本人也受到了影响，各方人马都疯狂给她发私信，赞美有之，谩骂亦有之。
鹿絮早就过了会被他人的网上言论影响情绪的时候，大概瞟了一眼，就打算一键清空私信。
就在按下一键清理之前，她目光一滞，发现了一条头像独特的新私信：
您好，第一届微纪录片大赛即将开启报名通道，我们诚邀您的加入。详情请点击……
这是平台的一个官方帐号，鹿絮顺着详情链接点进去看，才看了一页，就忍不住激动起来。
这场比赛虽然是平台自己办的，但请到的评委团队却相当重量级。
两位著名纪录片导演及其团队，两位知名摄影师，某曾经获得过茅盾文学奖的作家，以及市面上最常见的那几家视频app平台负责人。
而最让鹿絮心动的是，这一次获奖的微纪录片创作者，有机会自己选题立项，加入纪录片团队，由平台及纪录片团队提供资源支持，在一年内完成拍摄，并在审核通过之后，由视频app平台独家购买首播版权。
换句话说，这是从拍摄短视频的野路子，到正经纪录片的一个跨越。
而这正是鹿絮一直以来想要达到的目标。
鹿絮激动得手都微微发抖，完全顾不上那些乱七八糟的私信，毫不犹豫打开链接报上了名。
好一会儿，鹿絮才冷静下来，目光平静地掠过那些私信，其中还包括了不少商务合作以及邀请签约商谈投资的。
这个时候，鹿絮才终于明白任旸所说的。
一个人在面对自己真正想要做的事情时，那种急迫、躁动，是骗不了自己的。
没有犹豫，没有踌躇，每一秒的迟疑都会让你觉得自己在浪费时间。
同时，你的脑子里会为接下来要做的事情瞬间排出数个方案，各种想法层出不穷地往外冒。
这就是欲望的力量。
而面对投资机构给鹿絮画下的一个个大饼，什么做账号矩阵，做自有品牌，直播带货一晚上几千万……
鹿絮的犹豫早就说明了一切，她根本对那些就没有兴趣。
之前仅有的支撑着她还在考虑可能性的动力只有一个，在经济实力和事业发展上，她不想比白焰差太多。
但如今她已然走出了那个自我禁锢的怪圈，她不再需要靠那些非常勉强才想要去做的东西来维持她在白焰面前的自尊。
鹿絮心里高兴，情不自禁地打开了微信，把那个大赛页面截图发给了白焰。
千里之外，白焰刚刚回到酒店，一身酒气，眉宇间罕见地流露出几分不耐。
手机震了一下，他打开一看，是鹿絮的消息，甚至列表只能看见【图片】两个字，却让他立刻眉头舒展，如冰雪消融。
仔细看完图片信息，白焰眼里露出暖意。
白焰：想参加？
鹿絮：已经报名了！
白焰：很不错的比赛。
鹿絮：想拿名次，我好喜欢那个纪录片团队，他们的所有记录片我都看过！
白焰：一定会的。
鹿絮：我觉得你在敷衍我。
白焰没有立刻回，一会儿发过来一条语音。
——没有敷衍你，我是真的觉得你能做到。
他喝了酒，声音多了平时没有的慵懒和沙哑，鹿絮戴着耳机听了好几遍，最后摸上床，把自己埋进了被子里。
白焰又发过来一条。
——你真正想做的事情，其实从来都没有做不成的。
鹿絮怔住。
她一直觉得自己挺失败的，上学的时候成绩一般，人缘也一般，除了追求白焰这一件事，其他方面完全查无此人，是彻底的小透明。
在大学里也是一样，别人忙于社团学生会，她只会窝在图书馆看专业书看经典电影，什么光影分镜节奏架构，笔记记了一本又一本，却始终没有做出什么成品出来，唯一的作品还被人提前发布，失去了一鸣惊人的机会。
再后来，便是一成不变地上班，朝九晚五，忙起来996也是常事。
工作和婚姻让她的生活趋向于麻木，唯一的光在于这么多年，她还始终坚持着自己最喜欢做的事情。
她的自卑是一天又一天地积累起来的，但她从来没想过，在白焰心里，她竟然是一个“想做就能做好”的人。
鹿絮来了劲，叭叭回：那你说说我都想做什么做成了？
还是语音。
——追我。
鹿絮：……
鹿絮：行了，说得挺好，下次别说了。我陪白一泽睡觉去，晚安。
白焰没有再回消息，鹿絮把手机塞枕头底下准备睡觉，却没有想到，在另一个不常用的软件里，一个从来没有亮起的头像给她发送了好几条信息。
白：其实你一直都很优秀，是我的私心禁锢了你的光彩，其实我有时候也会想，离开我，离开我背后畸形的家庭，才是对你最好的选择。
白：但我舍不得。
白：鹿絮，我舍不得。
半分钟后，又一条条地撤回。
白焰捂着闷痛的头，毫无形象地趴在酒店床上。
他脑子里翻腾着，全部是从前鹿絮的模样。
看她信誓旦旦说要追求自己，看她斩钉截铁说要和他考同一所大学，看她笑着说要拍出爆火的视频……
她都做到了。
但她却在他的身边一点点失去了从前的自信笑容，她丝毫没有意识到，真正失败的人，其实是他。
而如今，鹿絮重新变回了从前的模样，光芒万丈。
白焰心里突然升起一股恐慌来，他想，鹿絮或许很快就会发现，自己才是那个拖累她人生的累赘，到那个时候，鹿絮还愿意和自己在一起吗？
她说，全世界都在劝她回头是岸。
她想要回头是岸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