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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糟糕的三十岁 正文 Chapter 1.43 母子

    白焰没有说话,鹿絮也就没有催。

    吃饭的时候,白焰接到了白母的电话,鹿絮隔着桌子看见屏幕上的来电显示,微微挑眉,示意他接,自己夹了块牛仔骨慢悠悠地啃。

    白焰等到电话响了三声之后,才接起来。

    这家餐厅环境很好,屏风和绿植让每个卡座都有足够的隐私性,餐厅里很安静,只有如丝如缕的轻音乐缓缓流淌,间或夹杂着一两声没控制好音量的说话声。

    鹿絮能隐约听见电话那端的声音,白焰没有避着她的打算,她也懒得故作姿态地回避。

    “小焰,你很久没回家了。”

    白焰:“我刚出差回来。”

    “嗯,那你明天带小泽回来吃饭,我昨天和保姆视频,小泽说他想我了。”

    鹿絮喝了口饮料。

    就扯,白一泽现在基本能听懂人说话,特别放松的情况下也愿意叫人,但说别的,还早得很。

    “嗯。”白焰垂着眼,神情平静。

    鹿絮一直知道白焰和他妈妈之间的相处其实很不自然,疏离而克制,大多数时候都是白焰妈妈说,而他平静地接受。

    白焰妈妈又道:“快过年了,我给他买了一些衣服,正好过来试试合不合身。”

    白焰低声道:“他有衣服。”

    “小孩子的衣服最讲究材质,你们买衣服太重款式了,就算是再贵的大牌子,也不一定就适合小孩子穿。”

    白焰欲言又止,最后开口道:“嗯。”

    电话挂断,白焰看向鹿絮,眼神里又带上了熟悉的歉意。

    鹿絮回了他一个受不了的眼神,嫌弃地舀了口蛋羹塞他嘴巴里。

    白焰妈妈说的是“你们买衣服”,意思就是她知道白焰和鹿絮在一起,但她前面却又点明“你明天带小泽回来吃饭”,没有明说,意思却很明显,她知道鹿絮在,但并不打算见她,尤其是在有白焰和白一泽的场合下见她。

    而买衣服的小插曲就更微妙了,她知道给白一泽买衣服的是鹿絮,说她不会买,不重视材质,又特地点明大牌子不一定适合,意思是讽刺鹿絮哪怕如今赚了钱也是个没品位的暴发户。

    在物质上打压鹿絮,是她一贯的作风。

    她笃定作为男性,如果鹿絮不提,白焰是注意不到这些的。

    而如果鹿絮提了,白焰也大概率会认为是鹿絮脑补过多。

    这种软刀子,她是真的很擅长。

    白焰却道:“对不起。”

    鹿絮皮笑肉不笑:“怎么,做得懂阅读理解啦?”

    白焰叹气:“我也不是真的蠢。”

    鹿絮一想也是,明枪暗箭的职场上,鹿絮看不出听不懂的话外音,白焰一看就明白,怎么可能识不破他妈妈这些小技俩。

    “那你之前是故意糊弄我呗?”鹿絮挑眉。

    “也不是,”白焰苦恼道,“其实一半一半,一半是我自欺欺人,不愿意承认她真的有那份恶意,另一半,是我想息事宁人——”

    “就是糊弄我。”

    “嗯。”白焰看她的眼睛,坦荡又可怜。

    鹿絮不惯他,一字一顿:“妈、宝、男。”

    白焰苦笑,没有说话,低头吃了两口菜之后,才出声:“不是妈宝男。”

    “还想给自己贴金?”

    “她其实不喜欢我。”

    “你说什么?”鹿絮懵圈,心想你驴我都驴得这么注水,过分了啊。

    “苏蓝既然告诉了你,那你应该知道,我是五岁后才回到她身边的。”

    白焰放下碗筷,平静地讲述了那场抱错意外五年后发生的事情。

    苏蓝的亲生父亲和母亲离婚,离得并不体面,原因是家暴。

    苏父生得一副为人师表的体面模样,对老婆孩子却动辄打骂,白焰五岁之前,身上从来没有少过淤青。

    苏母是个温柔而懦弱的女人,她不敢反抗,却会在白焰挨打的时候,用自己瘦弱的身躯挡住那些拳打脚踢。

    后来他们终于离婚了,可苏父却并不肯放白焰跟苏母,苏母没有办法,只好自己离开。

    因为长期的虐待,早慧的白焰和同龄人完全不一样,他阴郁而沉默,看人的时候眼神很冷,即便是大人,也不愿意接近这样浑身散发着负面信息的孩子。

    再后来,一夜之间,白母被丈夫背叛,悉心疼爱了五年的女儿变成了别人家的孩子。因为两位父亲那可笑的男性尊严,她甚至不能再提起女儿。

    最后留给她的,是一个并不讨喜、和她并不熟悉、她也并不喜欢的男孩。

    男孩也不喜欢她,他会在她歇斯底里大哭的时候把门关上,自己走到楼道里去躲个清净,而不是像女儿那样扑进怀里帮她擦眼泪。

    很多个白天黑夜,这对并不熟悉的母子,就是这样各自熬过来的。

    率先熬不住的是白母。

    她发了疯一样揪着白焰,厉声质问他为什么是这个样子,为什么这么讨人厌,为什么会被抱错。

    白焰听不懂她的话,他只感觉到恐惧,女人的粗暴举动让他回想起那些挨揍的日子。

    他拼命挣扎,嘶声吼叫,最后用破碎的嗓音叫出来的,是“妈妈救我”。

    自然不是这个妈妈。

    白母那一瞬间浑身的血液都冷了下来。

    这并不是她的儿子。

    她这样清晰地认识到。

    于是她把白焰丢出门外,冷漠地对他说:“你去找你妈妈吧。”

    然后把门反锁上了。

    白焰扭头就走。

    走了两天两夜。

    但其实白母很快就后悔了,她找遍了教师家属院,又去找苏父,但苏父也不知道苏母的地址,他们并不知道白焰要去哪里找苏母。

    两天两夜之后,精神紧绷到极限的白母,接到了派出所的电话,她在派出所里见到了浑身脏兮兮的白焰。

    她平静地签了字,白焰也没有反抗,于是她把白焰领了回去。

    回去的路上,她问白焰:“你找到你妈妈了吗?”

    白焰说:“没有,妈妈不要我。”

    “那你回来做什么?”

    “我没有想回来,但我还很小,我走不远。”

    “那你还想去找她吗?”

    “想的,等我长大我就去。”

    白母最后问他:“那我呢?你长大后会记得我吗?”

    白焰的回答冷血到令人心寒:“不会,你又不是我妈妈。”

    白母点点头:“好的,我知道了。”

    然后,她当着白焰的面,跳进了冰冷的湖水里。

    那一瞬间,从未见过生死的小男孩完全吓呆了,他张嘴尖叫,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他惊恐地看着她在湖水里沉浮,一双眼睛隔着水波仇恨地盯着他。

    有沿湖跑步的人发现了状况,二话不说跳下去把人救了上来。

    一天之后,医院里,白焰守着病床,看见白母慢慢睁开了眼睛。

    他吓得浑身发抖。

    但白母的眼里没有了那时的仇恨,她的眼神平静而柔和。

    她说:“你怎么不走?”

    白焰眼泪流下来,惊恐地咬着嘴唇连连摇头。

    “那就别走了,好不好?”她温柔地看着他。

    “好。”白焰从嗓子眼儿里挤出这个字节。

    “你是我的儿子,你要叫我妈妈,知不知道?”

    “知道。”白焰点头,眼泪依然在滚。

    “永远都不要离开我,好不好?”

    “好。”

    “我只有你了,你也只有我了。”

    白母喃喃着最后一句,闭上眼睛,没有再看白焰。

    这场精神pua,白母用破釜沉舟的一跳赢得了最终的胜利。

    战利品是一个从此不敢反抗她的儿子。

    后来,她的儿子果然像她预想的那样,优秀、帅气、听她的话、心无旁骛。

    他不再是那个五岁的阴郁小孩,他是她仅剩的精神支柱,是她最满意的作品。

    是她的所有物。

    而这个十全十美的作品,却在高一那年,有了瑕疵。

    要从什么时候开始呢?

    从她发现,白焰身上穿的校服是一个女生的时候开始。

    那件衣服尺码不对,小了一码,而且还有股女孩子洗发水的味道。

    没有男生的头发能在衣服上留下那么明显的香气,只有女生。

    她去质问白焰,但白焰却只有沉默,她像小时候那样逼他跪下认错,白焰顺从地跪下,但依然沉默。

    有那么一瞬间,白焰的神情让她想起了那个五岁的男孩。

    阴郁,沉默,游离于现实,名义上是她的儿子,却并不属于她,而她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毫无办法。

    她哭泣,咒骂,通通没有效果。

    白焰最后给她的承诺是,他没有谈恋爱,也不会谈恋爱。

    于是母子握手言和,重新做回家属院里母慈子孝的典范。

    但没过多久,她怎么都撬不出名字的人全校都知道了,一个叫鹿絮的女生。

    平凡、莽撞、而愚蠢。

    是她最看不上的那样女生。

    就是这样一个人,大言不惭说喜欢白焰,并且要为了和白焰考同一所学校而好好学习。

    办公室的老师们都知道这事儿,当趣事儿说给她听,打趣她这么早就有人抢着想做她的儿媳妇,她面上笑着,心里却像火烧。

    别人都以为鹿絮是剃头挑子一头热,但她知道并不是这样。

    白焰的笔记经常不翼而飞,问他,就说是借给同学了,但在过去的十年里,白焰从来不是那种乐于助人的好学生。

    再后来,她意料之中地,在那个叫鹿絮的女孩的课桌上,发现了白焰的笔记本。

    她趁着学生们上体育课的时候进去翻看,看见鹿絮用彩色铅笔在白焰一板一眼的笔记上加上轻佻的批注。

    ——这里写这么简单谁看得懂啊大学霸?

    ——你这里故意写这么详细是在羞辱我这个学渣吗?

    ——学霸你字儿和人一样好看。

    ——这道题昨天考啦,我全部答对了,谢谢学霸!

    ……

    她看得眼睛发疼,甚至倒回去仔细看了看笔记本的封面。

    上面的确写着白焰两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