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顿饭吃得沉默又压抑。
白焰面无表情地扒完一碗饭,看白一泽也吃完了,就顺手收拾了一下。
白焰妈妈端着碗还在吃,碗里米饭却没见少。
“放下,我收拾。”她突然开口。
白焰顿了顿,又拿过湿巾,给白一泽擦手。
“没事,我习惯了。”
“我说放下!”
砰——
白焰妈妈突然尖叫一声,把手里的碗摔到了地上。
碎瓷片溅开来,白焰忙挡在白一泽身前,把他抱了起来。
白一泽被吓愣了,白焰轻轻拍了拍他,他才大哭起来。
白焰妈妈伸手摸白一泽的脸:“不怕,奶奶刚刚手滑了。”
白一泽很好哄,哭了两声也就不再哭,小狗一样蹭了蹭她的手掌心,她伸手抱白一泽,白焰犹豫了一下,还是给了她。
“你去洗碗吧。”她轻飘飘地说,仿佛刚才的一切没有发生过。
白焰沉默收拾碗筷,去了厨房,白焰妈妈则带着白一泽去了客厅一角玩,鹿絮曾经想要把那里布置成毛茸茸休闲区,最后却被铺上了短绒地毯和高档沙发,如今那些也不复存在,被婴儿围栏圈了起来。
白一泽不记仇,自己翻触摸画册,兴致勃勃的。
白焰妈妈突然说:“小泽,你喜欢奶奶吗?”
白一泽迷惑擡头,毫不犹豫地点头。
“那以后和奶奶一起生活好不好?”
白一泽听不懂这句话,他笑了笑,露出几颗门牙,翻到触摸画册自己最喜欢的小鸟那一页,小鸟的胸脯是毛茸茸的材质,他把画册往对面推了推,示意奶奶摸。
“奶奶不喜欢这个。”她缓缓摇头。
白一泽对情绪很敏感,他看了奶奶一眼,收起了笑容,低头自己翻书。
“你还没有回答奶奶,以后,不要再见爸爸妈妈,和奶奶去别的城市生活好不好?”
白一泽对“妈妈”两个字很敏感,但是他听不懂这么长的句子,于是擡头呆呆重复:“要妈妈。”
白焰妈妈一瞬间被激怒,伸手夺过画册,一把撕下小鸟那一页扔出围栏外,然后用力把白一泽搂进怀里:“你妈妈不要你,奶奶要你!”
白一泽放声大哭,白焰丢下没洗完的碗冲出来,刚好听见了最后一句。
“妈!”
他长腿一跨,进围栏里把白一泽抱出来,脸色很难看。
白焰妈妈看着他戒备的眼神,眼泪流下来,但她恍如未觉。
她站起来,理了理衣摆。
“你不要我,那就把白一泽给我。”她语气平静,“你们还可以再生,我只要白一泽,不好吗?”
“我有钱,我还有很多钱,这套房子,从前的房子,我都给他。”
“我是老师,我知道怎么给他最好的教育。我会把他培养成人,培养成像你一样优秀的人。”
白一泽抱着白焰的脖子,慢慢止住了哭声。
白焰目光悲伤地听她说完,缓缓开口:“然后呢?等到他将来长大,有了自己的想法,独立的人格,有了自己想要的生活,你会像从前一样,把他关在家里,去学校帮他请假,一请就是一个月,除了月考,他见不到除你之外的第二个人,是吗?”
白焰妈妈脸上露出受伤的表情:“我是在帮你专注学习,这样不好吗?你不应该被不相干的人和事分散注意力。”
白焰不欲跟她争辩,从小到大,他比任何人都知道,没有人能改变她的想法。
一方面是性格使然,另一方面,她其实是个病人。
“妈,我先走了,我会帮你联系蔡医生。”
蔡医生是白焰妈妈的心理医生。
早年间,小城市信息闭塞,大家对心理疾病的认知不足,白焰妈妈对待白焰有些过分的掌控欲,大家也只会认为是她性格如此,但白焰上初二的时候,因为在白焰的书包里翻到了女孩子送的情书,白焰妈妈立刻帮他请了长假,让他在家里自学,只每逢月考才回学校考试。
她给的理由是白焰身体不好,但是白焰的体育老师知道,他的身体素质非常好。幸运的是,体育老师和班主任是夫妻,两人合计了一番,某个周末前去家访,这才发现白焰几乎被软禁在家里。
班主任说白焰妈妈病了,帮她联系了心理医生,到初三的时候,白焰才重新恢复了正常生活。
到家的时候白一泽已经睡着了,门打开,一屋子麻辣烫的味儿。
今天阿姨不在,鹿絮睡醒之后不想做饭,也懒得出去吃,干脆点了外卖。周末,夏芫不上班,鹿絮便也点了她的份儿,结果点完去对门摁了半天门铃都没人开门,鹿絮只好一个人吃双份。
“这么早就回来了?”鹿絮叼着个包心鱼丸,一脸惊讶。
白焰“嗯”了一声,把白一泽放回房间睡觉。
鹿絮自动自觉地给白焰拿了一双筷子。
白焰把白一泽房间门关好,自己几步走到鹿絮身前,一弯腰,把人拽了起来勒进怀里。
鹿絮好悬没把鱼丸吐出来。
“别肉麻,趁热陪我吃点,我点了双人份,结果夏芫不在家。”鹿絮伸手拍了拍白焰后脑勺,笑嘻嘻道。
白焰没放开她,忽然道:“以后白一泽跟你生活好不好?”
鹿絮一愣:“你说什么?”
白焰松开她,却又改了口:“没什么,我就是有点心情不好。”
鹿絮从旁边的外卖袋里扒拉出一杯奶茶:“芋泥波波奶茶,专治心情不好。”
白焰目光沉沉:“真的吗?”
鹿絮想了想,又道:“那我给你一个加强版。”
“什么加强版?”
鹿絮一垫脚,在他唇角亲了一口,笑得两眼弯弯:“双份波波加强版。”
说完她自己搓了搓手臂:“哇,我也好油腻。”
白焰果真笑起来:“没事,三十岁了,正常的。”
鹿絮没问他去那边都发生了什么,但是她大概猜到不会太愉快。
不过——那跟她又有什么关系?
既然她已经决定和白焰重新在一起,也接受了白焰的股权转让,那就是做好了准备接纳他背后的所有。
包括所有的不堪和眼泪。
在鹿絮看来,他们的复婚是迟早的事情。
随后几天,鹿絮参加纪录片大赛的选题定了下来,她开始忙得脚不沾地。
但是再忙,她也会每天晚上回来见白一泽,哪怕只赶得上给他读个故事哄睡。
白焰最近也很忙,股权转让的事情在公司高层掀起了轩然大波,陈师兄差点跟他散伙,两人之前本来就闹得不愉快,如今更是针锋相对。
但陈师兄最终还是妥协了,因为如果说一开始,他们还是势均力敌的合伙人,在经历了第三人的背叛出走之后,整个公司的业务基本全部依赖于白焰的项目。
换句话说,搞业务谁都行,搞项目,只有白焰,明眼人都知道,如果没有白焰,这公司早完了,投资机构那边认的,也是白焰这顶招牌,没有白焰,他们会立刻撤资终止合作。
临近年关,大赛作品提交的截稿日是正月十五,正月十五之后,所有参赛作品公开,在平台经过一个月的数据发酵,公开接受各方点评,最后由评委团给出打分,并加入这一个月的数据折算分,决出胜负。
鹿絮选择了一个很特殊的题材,叫做《产后一年,你还爱你的丈夫吗?》,这个选题衍生自某乎热门问题“为什么产后一年离婚率最高?”
涉及的内容则包括了“产后抑郁”“母乳绑架”“丧偶式育儿”等,事实上这些话题在整个互联网的大环境下,都属于边缘性话题,新手妈妈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弱势群体,她们的艰难往往被掩盖在一句“为母则刚”之下,好像当了母亲,就练就了钢铁之躯,百毒不侵。
至于素材来源怎么找,鹿絮胸有成竹,只有葛玥知道,当初鹿絮一度产后抑郁,是她及时带她去就医,才让她重获新生。
在鹿絮的手机里,躺着一个特殊的群,产后抑郁病友群。
进群有个验证问题,叫做“你还爱你的丈夫吗?”
但其实不管你的答案是什么,都不影响进群互相鼓励互相开导,这里是她们互相舔舐伤口的秘密基地。
而有关爱情的话题,是群里一个永恒的矛盾话题。
鹿絮想拍这个题材很久了,但却一直找不到落点,找不到最终那个话题的答案,而如今,她觉得自己终于找到了答案,而这个答案,给了她回过头去触碰这个题材的勇气。
最终的成片不仅仅是一部用心的作品,更是她自己的一份心意剖析。
她想用这样特殊的方式把最后那个答案告诉白焰。
鹿絮不知道白焰怎么和他妈妈说的,年三十的时候,白焰和白一泽都留在市里过年,而白焰妈妈则一个人回了老家过年。
城市里没有烟花,鹿絮总觉得少了些过年的气氛,和白焰一起包了不少饺子,把白一泽早早哄睡之后,两个人头挨着头在客厅沙发上看着春晚守岁。
一年前的这时候,正是白一泽难带的时候。
白焰妈妈一个人在楼下守岁,白焰出差了,过了零点才到家。
鹿絮特意等到半夜没睡,想和白焰一起吃个饺子,听见白焰到家的声音,她想下楼的,白一泽却闹了起来,无奈,鹿絮只好抱着他轻声慢语地一遍遍哄。
等到她哄完放下,打算下去,刚走到楼梯口,就听见白焰母子的对话。
“她早就睡了,你快趁热吃饺子。”
白焰沉默了很久,才说了一声:“她说等我回来一起守岁的。”
白焰妈妈说:“说说而已,她要带孩子,一泽夜里要吃奶呢,她当然得抓紧时间先睡。”
白焰便不说话了。
鹿絮想走出去,说自己还没睡,可又觉得好像不太合适,最终她还是黯然回了房间。
她确实太累了,没多久就真的睡了过去,迷迷糊糊之间,有人开门进来,她累得睁不开眼,只感觉到对方轻轻摸了摸她的脸,便又轻手轻脚地离开了。
鹿絮挨着白焰,半睡半醒间忽然想起了这件事,她便开口道:“去年,我等你回来一起吃饺子的,打算下楼的时候,听见你妈妈说我睡了,我就又回去了。”
白焰一怔,把她搂紧了几分。
鹿絮又问道:“你后来进房间的时候我刚睡着,你是不是还摸我脸了?”
“是。”
“那你为什么不陪我睡一晚上?”
鹿絮假意怒视他,伸手在他胸口戳了戳。
白焰无奈地笑:“我吃完饺子,又去机场了。”
鹿絮:……
一年前的除夕,他飞了两千公里,就为了回来吃一顿饺子,吃完饺子,他要再飞两千公里,去赶第二天一早的投资评估会议。
委屈的从来不是鹿絮一个人。
鹿絮把头埋进他的颈窝里,好久才闷闷道:“都翻篇儿了。”
白焰没吭声,只伸手摸了摸她细软的长发。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道:“明天我要回去看她,晚上会回来。”
“嗯,我明天去找夏芫玩。”
“我是说,我一个人回去。”
鹿絮一怔:“不带白一泽?”
“嗯。”
白焰没解释更多,时间逼近零点,他起身去煮饺子。
隔着厨房的白色水汽,鹿絮心里忽然泛起了一丝不安。
零点钟声敲响,一盘饺子端上桌。
白焰放在沙发上的手机忽然响起。
鹿絮看着屏幕上的“妈妈”两个字陷入沉默,递给白焰。
白焰接起电话。
传出来的却不是白焰妈妈的声音。
苏蓝带着哭腔吼:“白焰你还是不是人,白阿姨吃了一整瓶的安眠药,要不是我来送饺子根本都没有人发现,白焰你混蛋,鹿絮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让你连亲妈都可以不管……”
“医院地址给我。”
“现在知道回来——”
“我说医院地址给我!”白焰骤然提高音量。
电话那端一阵沉默。
“我微信发给你。”
白焰挂了电话,站在原地没有动弹。
鹿絮搓了搓脸,夹起一个饺子塞他嘴里。
“行了,去换衣服,记得穿厚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