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书库

我们糟糕的三十岁 正文 Chapter 1.46 爱他

    白焰站在一棵树下,小城下了一场细雪,树上积了一些,枝丫上拴着几个红色的小灯笼,是护士栓上去的,给医院里也添几分过年的气氛。

    这不是一所普通的医院,这是一家精神科医院。

    除夕夜那天,白焰赶到的时候,白母已经洗过胃了,据医生说,的确吞下了一整瓶的安眠药,幸好发现得及时,没有大碍。

    苏蓝在医院大吵大闹,痛骂白焰为了鹿絮连亲妈的死活都不顾。

    白焰低头任由她骂,目光落在病床上的人脸上,眼里却一片惨然。

    白母安静地躺在病床上昏睡着,脸色苍白,她五官本就生得凌厉,年轻时候有种锋利傲气的美,年纪大了之后,便显得刻薄尖锐。

    “我觉得你应该弄清楚,为什么病人会有一整瓶的安眠药?这种自杀很可能是早有预谋,你难道一点都没有发现吗?”

    抢救的医生听苏蓝骂了一耳朵的家长里短,对白焰没什么好态度。

    白焰打电话问蔡医生,得知了安眠药的来源。

    从一年前开始,她就一直对蔡医生说她失眠,蔡医生按常规剂量给她开了助眠药物,但她一直说效果不好,想来她根本一直就没吃过,全部攒着。

    同时,蔡医生还告诉了白焰一件事。

    白母虽然一直以来表现得很信任蔡医生,只愿意接受他一个人的心理疏导治疗,但实际上,蔡医生给她开的辅助治疗药物,她一颗都没有吃过。

    这已经不是普通的心理问题了,蔡医生建议白焰带她去专科医院住院治疗。

    精神疾病专科医院和普通医院完全不一样,比起普通医院里那些情绪激烈的生老病死,这里面的气氛更加诡谲难明。

    有人在唱歌,有人在哭,有人在笑,有人在哐当哐当地试图挣脱束缚带。

    进这里的都是迫不得已,对许多人来说,进过这家医院,比进过监狱还要可怕,有的人家千方百计托关系,只为了不留下住院治疗的记录,原因是患者还小,有这个记录以后不好婚配。

    白焰以为母亲不会同意来这里的,但那天他试探地提了一下,她却平静地答应了。

    她很配合治疗,每天呆在病房里,轻声慢语地回答医生和护士的问题。

    只除了一样,来到这里之后,她就没再跟白焰说过一句话。

    白焰每天都会给鹿絮打电话,但能说的话越来越少,他不想提起自己这边的一切,除了让鹿絮不高兴之外,没有任何作用。

    鹿絮也不主动问起,但她好像没受到什么影响,白焰不说话的时候,她就絮絮叨叨地给他讲白一泽最近又学会了什么又闯了什么祸。

    可是挂掉电话,他回过头,又不期然对上二楼窗户口母亲冷冰冰的眸子。

    白焰忽然想起来,其实他很多年没和母亲朝夕相处过了。

    以至于他都忘了,和她朝夕相对是种怎样的压抑感。

    过去那些年,他自认和母亲达成了某种默契。

    比如说他在外上大学,每周日晚八点固定给她打个电话,每个月回家一趟,在家住一晚上。

    他一厢情愿地以为,她已经治好了自己,不再偏执极端,变成了一个稍微有些固执、不那么亲和的普通母亲。

    但事实就是,她只是太聪明了,她清楚地知道要用什么样的力度才能更好地掌控好儿子。

    与她克制的掌控欲相对应的,是她内心与日俱增的焦躁和憎恶。

    而在白焰看不见的地方,她把这些焦躁和憎恶,全部发泄在了鹿絮的身上。

    事实上她成功了,她逼走了鹿絮。

    但她没有想到,鹿絮像一根柔软坚韧的竹,或许在某一刻,她曾被大雪压得倒伏于泥泞,但当大雪融化,她重新精神抖擞地直起了腰杆,甚至比从前更加翠绿鲜亮。

    于是她失去了分寸,再顾不得维持一个体面母亲的风度。

    但她依然是成功的。

    因为二十多年的母子亲情也不是假的,白焰和她不亲近,但白焰依然是在乎她的。

    更难得的是,她比谁都清楚,白焰看起来是一副冷淡薄情的模样,但事实上却是个心软的人。

    他会如她所愿的。

    正月初八那天,白焰妈妈再次进了抢救室。

    诊断结果是抑郁导致的心率不齐。

    经过医生的追踪治疗,发现她每天会当着护士面把药吃掉,再医生离开后再去卫生间把药吐出来。

    此后三天,白焰没有给鹿絮打过一个电话。

    而在他寸步不离的看守下,白母终于开始正常吃药。

    第四天的时候,白母开口和他说了第一句话。

    “守着我做什么?我死了,你就自由了。”

    她的眼神带着轻蔑讥诮,隐藏了数十年的偏执阴暗不再隐藏。

    “你敢说,你没有这样想过吗?”她平静又高傲地微微擡起下巴,看着短短几天狼狈到胡茬都来不及刮的白焰,像看着自己不听话的学生。

    “就算你没有,你敢说鹿絮也没有吗?”

    “妈!”白焰打断她,“她没有。”

    白母嗤笑一声:

    “你不想我死,不过是因为你那懦弱可笑的责任心和道德感,以及不愿让人戳脊梁骨的自私心理罢了。”

    “就好像你的父亲那样,明明是他自己出了轨,却非要逼我,逼我像个嫉妒成瘾的疯女人一样对他动辄喝骂,最后说忍受不了这样的生活,不得不跟我离婚。”

    “你们是一样道貌岸然的人。”

    白焰悲哀地看着她,看她用看仇人的眼神看自己,他知道,她不过是透过自己在看出轨的父亲。

    她的偏执背后是仇恨,仇恨的根源,则是可笑的爱情。

    “那鹿絮呢?你恨她什么?”白焰轻声开口。

    白母讥笑地看了他一眼,却摇了摇头,“我不恨她,我可怜她。”

    “她像从前的我一样天真可笑,竟然会把婚姻寄托在爱情上。”

    “我想让她明白,婚姻的寄托应该是更实在的东西,比如说金钱,比如说阶层,而不是虚无缥缈,朝三暮四的爱情。”

    “你以为我是在针对她吗?不是的,我是在教育她。”

    白焰站在窗边,久久不语。

    白母好像还说了些什么,但他已经听不见了。

    他只在想,十五年来,鹿絮爱他,到底得到了什么?

    他像一个吸血鬼一样从鹿絮身上汲取着光和热,贪婪而无耻,不知满足,而鹿絮呢?

    他能给她的,除了那点虚无缥缈的爱情,和一个扭曲的家庭关系,以及一场堪称荒谬的精神pua之外,还有什么?

    物质吗?鹿絮从来都不在乎那些东西。

    阶层吗?鹿絮自己也是重点大学毕业,白家虽然家境不错,但也就是普通小康,有什么阶层不阶层的?

    不,还是有的。

    白焰扯了扯嘴角。

    他还可以把白一泽留给她。

    这是他这个畸形的家庭里,唯一的美好。

    正月十四,绝大多数企业都复了工,鹿絮去参加了白焰公司的开年会议,作为实际上的第一大股东,全公司的人对她都很好奇,自打她出现,古怪的眼神就没停过。

    白焰是线上参与的,大概讲了讲年度计划,剩下几个发言者的内容也都大差不差。

    从开始,到结束,白焰没有主动和鹿絮说过一句话,而这场会议,也没有人和鹿絮说一句话。

    鹿絮有些后悔接这个烫手山芋了,什么人工智能,她根本什么都不懂,也不感兴趣,后半程强撑着眼皮打架,大腿上掐青了才没有睡过去。

    会议结束后,别人都离开了会议室,只剩下鹿絮和白焰还开着视频。

    白焰久久地看着她,却又不说话。

    鹿絮打了个哈欠,给自己冲了杯咖啡:“什么时候回来?”

    “就这两天。”

    “嗯。”

    “鹿絮。”

    鹿絮吸溜吸溜地喝了半杯咖啡,这才缓过劲儿来:“嗯,你说,好困,我去你办公室沙发上躺会儿行不行?”

    “我把白一泽的监护权给你好不好?”

    鹿絮僵住。

    也不用什么咖啡了,她已经彻底清醒了。

    白焰的话落在她耳朵里,等同于另一个意思——

    我们没有机会重新在一起了。

    镜头里,白焰侧过头,把目光落在窗外。

    半个月时间,他瘦了许多,下颌骨嶙峋锋利,气质看着更加拒人千里了。

    鹿絮神色缓缓凝固,良久才淡淡道:“好啊!”

    白焰仓促地“嗯”了一声,切断了视频。

    鹿絮只来得及捕捉到他一瞬间通红的眼眶和隐约落下来的眼泪。

    原来白焰也是会哭的。

    白焰在哭。

    他无声地捂住脸,把哽咽憋在喉咙里,眼泪陌生的温度烫得掌心都要烧起来。

    他放弃了。

    他放弃了鹿絮。

    他自私地把鹿絮圈在自己身边十五年,这十五年里,鹿絮得到的悲伤远远多于欢愉。

    人生有几个十五年呢?

    鹿絮为什么不能去得到更好的?

    血缘和幼时的愧疚把他困死在这个畸形的家庭里,但鹿絮还可以离开,白一泽也可以离开。

    但是实在是太疼了。

    胸口像被剜去一块一样疼,疼得他喘不过气来。

    原来人的情绪过于浓烈的时候,真的会影响到身体的感知。

    白母已经出院了,这个点正在午睡,住院治疗是有用的,尤其是后面一周被寸步不离地照顾并监督吃药,效果尤其明显。

    她每天按时吃饭、睡觉、锻炼、阅读,她不再提鹿絮,也不提白一泽。

    她重新开始下厨,做很多年前常做的菜色。

    就好像回到了白焰小的时候,家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一点声音都没有,到了饭点,却能安静祥和地坐下来一起吃饭。

    午夜,零点一过,白焰的手机收到了一条弹窗。

    是鹿絮所在的那个平台。

    恍恍惚惚他记起来,今天是微纪录片作品公开进行评选的日子。

    他打开平台,找到鹿絮的作品。

    《产后一年,你还爱你的丈夫吗?》

    纪录片只有半个小时,跟踪拍摄了几个新妈妈的产后生活。

    七点早起,给孩子洗漱,全身擦润肤霜,喂奶,互动,做一些适应月龄的被动操。

    九点哄睡,然后开始做家务。

    运气好的话,有两个小时的时间来处理那些琐碎的家务事,运气不好的话,半个小时之后小孩子就会醒来哭闹。

    于是重复抱,哄,喂奶,简单互动……

    四个小时一个循环,没日没夜。

    “其实这些都还好,我觉得最难的是家里人的质疑和否定吧。”

    “质疑母乳够不够吃,质疑我是不是又吃了什么不该吃的食物,质疑我晚上是不是光顾着自己睡不管孩子。”

    “否定我的付出,认为一切都是妈妈应该做的,否定我的辛苦,说带孩子就是陪孩子玩,有什么辛苦的。”

    “总是这样,生了孩子,好像家里是个人都有资格来对我指手画脚。”

    “老公呢?”

    “老公要上班啊,我多说两句家里人就说我不知道心疼老公,说他上班辛苦,晚上没精力陪孩子熬。”

    “后悔生孩子吗?”

    “后悔,当然后悔,我的生活全部被毁掉了。”

    “后悔,生了孩子之后我觉得我老公没那么爱我。”

    “后悔,我一个人本来应该过得特别好吧?”

    “后悔……”

    ……

    白焰怔怔笑,自虐一般,把每句话都想象成鹿絮的声音。

    鹿絮对他说,后悔。

    后悔认识他,后悔和他结婚,后悔进入他的家庭,后悔生下孩子……

    纪录片最后:“你还爱你的丈夫吗?”

    “不爱了,爱不动了,生活太累了,我连自己都爱不动了。”

    “不知道,总归没有以前那么在乎了吧,毕竟还要顾孩子。”

    “爱吧,虽然有很多不愉快,但是总的来说他还是心疼我的。”

    “爱,不爱他我为什么给他生孩子?”

    ……

    白焰近乎残酷地想,这些执迷不悟的女人们,或许是把爱情当成了一个虚幻的慰藉,靠着这个来自我欺骗,以此勉力维持婚姻的假象。

    如果她们像鹿絮一样,能够跳出婚姻的泥泞,或许她们就会发现,爱情没有那么重要。

    离开拖累她们生活的男人,她们可以活得更好,如果那时候再问,或许她们的回答都是“不爱”。

    “爱。”一个刻在骨髓里的声音骤然跳出屏幕。

    白焰茫茫然擡起头,重新看向视频。

    最后一个被采访者只有背影,但白焰一眼就认出了她是谁。

    “为什么?”

    鹿絮的声音带着和所有人都不一样的轻快和释然。

    “因为爱情本来就是一次又一次的好了伤疤忘了疼。”

    “我把自己治好了,我就能继续爱他。”

    “嗯?为什么?大概因为,他需要我爱他吧哈哈……”

    白焰豁然站起。

    车钥匙在玄关。

    今夜无云,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