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父看着她哭,脸上闪过一丝不忍,但很快又恢复了面无表情。
“进去再说,在这里哭什么?”
他低声斥责,夏芫几乎是条件反射一般,伸手抹掉眼泪,短暂宣泄过后的情绪被迅速收起,像她过去二十多年做的那样。
开门,进屋。
咔哒一声。
屋子里安静得能听见夏芫因为哭泣而略显粗重的呼吸声。
夏仲刚沉默接过夏芫拿给他的拖鞋,换了鞋,坐到客厅沙发上,一言不发。
“爸你吃饭没?我还没吃饭,我煮碗面行么?”
夏仲刚点了支烟,闷声“嗯”了一声。
夏芫只简单做了两碗青菜鸡蛋面,冰箱里没什么食材,她就给夏仲刚那碗多卧了一个蛋。
父女俩直接在茶几上吃面,相对而坐,一言不发。
夏芫那碗的荷包蛋在面底下,夏仲刚端到碗没有第一时间开始吃,而且很自然地夹起自己的荷包蛋想往夏芫碗里送。
夏芫摇摇头:“我有,爸你吃。”
夏仲刚像是愣了一下,把夹起的荷包蛋送进了自己嘴里,吃完一整个蛋,才突然道:“你小时候,有一段时间,爸妈都下岗,你还记得吗?”
夏芫吸了吸鼻子,吃了口面,点点头:“记得。”
那段时间,家里确实是有些困难的,虽然没到捉襟见肘的地步,但也有一两个月都吃不上肉,能吃到的最营养的东西就是鸡蛋。
因为经济不景气,工作不好找,夏仲刚有两个月在外面打零工,做的是最累的体力活。
赵女士每天煎两个蛋,一个给夏芫,一个给夏仲刚,她自己没有。
夏仲刚总是把自己的给夏芫,但夏芫从小就懂事,说自己吃不下,不仅不要,还会把自己的荷包蛋夹成两半,给赵女士分一半。
于是夏仲刚也学她,把自己的荷包蛋夹成两半,再分她一半。
一家三口拿着两个荷包蛋让来让去,今天我多吃一半,明天你多吃一半,都想着自己少吃点让给家人吃,以至于谁都没有吃过一个完整的没被夹开过的荷包蛋。
后来夏仲刚重新找到一份还不错的工作,拿到第一个月工资的那天,他买了鲫鱼和猪肉,赵女士在煮鱼和肉之前,先煎了六个蛋,一家三口一人两个。
夏芫想起从前,又觉得心酸,又觉得幸福。那个时候,连一个蛋都要让来让去,可他们一家三口是彼此心疼着的,他们贫穷又富足,每一天哪怕很累,也很开心。
可是时过境迁,他们不再困囿于温饱,却渐行渐远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夏芫变得沉默而敏感,她依旧温顺乖巧,可她内心却一天比一天更清晰地认识到,自己对于父母的意义,好像更贴近于一个维持脸面的道具。
他们不再心疼她吃不吃得饱,学习工作累不累,他们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对她重复,你小时候那么优秀,为什么现在却泯然众人了呢?
你说你想读书,爸妈让你读到了硕士,可是结果是什么呢?
是你依然要每天辛苦地上下班,和任何一个打工族没有区别。
是你拒绝谈恋爱,拒绝和男性交往,读书没有给你的事业带来多少助益,它只是让你的心变野了,你像网上那些咋咋呼呼的人一样,反婚反育,追求什么个人自由。
可你的自由是要付出代价的,这代价就是爸妈的亲戚朋友们在背后的耻笑。
夏仲刚沉默地吃完荷包蛋,轻声道:“和你妈煎的一个味道。”
夏芫“嗯”了一声,没多说,
夏仲刚继续道:“我知道你妈她这个人,刀子嘴,豆腐心,说话可能难听了些,可她是真心疼你的,你比她的命更重要。”
夏芫一口面堵在喉咙口,有些吞不下去。
疼她吗?比她的命还重要?
从前的夏芫信,于是她也是用同样的感情回报的。
现在的夏芫很想信,但是刀子嘴也是刀,任谁被这么一次又一次地专挑心头最软的地方扎,一刀一个血窟窿,再想自欺欺人,也被那些透心凉的窟窿眼给冻清醒了。
“她说话伤着你了我知道,可你不能因为这就和她赌气不回家,还——”
他擡起头,眼睛有些红,语气严厉起来:“还打扮成这个样子,你是要存心气死她不成?”
夏芫一呆,喉咙口那口面彻底咽不下去了,她没有想到拐了这么个大弯儿,最后要做的,还是用化妆来指责她。
“还有,刚才送你回来的是男的女的?你是不是谈恋爱了?”
夏芫强行就着口面汤咽下面,垂着眼睑,轻声道:“我有男朋友你们不应该高兴吗?”
夏仲刚被她问的一愣,突然重重放下筷子:“那你就应该早点告诉我们,我们什么都不图,只图你能像个正常的女生一样去在合适的年龄结婚生子,实现你的人生意义,你为什么要瞒着我们?”
这话太耳熟了。
结婚生子,实现人生意义。
第一次听的时候,夏芫试图反驳,说她人生的意义不在于结婚生子,而在于她自己能取得什么样的成就,活出什么样的人生。
赵女士用一句“你还年轻”把她打发了。
后来再听到,夏芫就学会了沉默,不再反驳。
而今,这话从夏仲刚的嘴里说出来,她忽然就克制不住了。
她眼睛通红地直视着父亲,看见他的鬓角已经花白,可他的眼神是严厉的,严厉到严苛,是对她的。
夏芫想到南舸尚未染上世俗的笑脸,心里好像就生出了一丝勇气。
她说:“如果人生的意义就是结婚生子,那我就应该一满二十岁就去随便找个男人结婚生子,然后我就可以人生圆满地去死,对吗?”
啪!
夏芫被打得猛地偏过头去,耳朵一阵尖锐的嗡鸣声,几乎失聪了几秒钟。
脸颊木木的,好一会儿都没察觉到疼痛。
夏芫像生锈的木偶,一寸寸转动着脖子和关节,掀起眼皮,沉默地看着夏仲刚。
“你怎么能说这种话?你说这话,对得起我和你妈吗?我看你是在外面呆太久了,心都野了!什么话都敢说了是不是!”
夏仲刚气得手都在发抖,几乎语无伦次地骂了她几句,最后端起桌面上的一杯冷水一饮而尽,然后斩钉截铁道:“辞职!明天就去给我辞职!回家好好反省反省!”
夏芫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刚才满心破釜沉舟的决绝凄然一瞬间炸裂成恐惧。
“不——我不辞职——”
“你不辞职你想上天吗?”夏父盛怒之下,口不择言,“你以为你的工作有什么了不起的?一个私企而已,在我们眼里就是小作坊,不上台面!你以为你很牛吗?你根本什么都不是,我和你妈这些年被你丢尽了脸面!”
夏芫猝然顿住,想要服软和哀求的话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虽说人容易在情绪激烈的情况下口不择言,可是谁又能知道,这些话,是不是其实早就已经在他心里徘徊了许久,只是冷静的状态下,他说不出口而已呢?
夏芫相信是后者。
她没办法再用前者当借口来让自己像个鸵鸟一样,把头埋进沙子里,靠欺骗自己来茍活。
一个人最大的悲哀,是需要自己为他人对自己的恶意去找借口。
“爸!”
她最终也只哭着喊出了这么一声。
夏仲刚起身离开,走到门口,顿了一下,冷声道:“我今天是为你妈来的,你妈被你气得胃病发作,还在医院里,你要是还有点良心,明天就回去看看她,但你如果敢跟她说像刚才那样的混账话……”
他最后一句没说完,但是语气里的威胁已经证明了一切。
“都快十二点了,你要去哪儿?”
“管好你自己。”夏仲刚摔门走了,留下夏芫颓然坐在沙发上,一脸无措……
夏芫第二天请了假,赶了上午的高铁回去,她没联系夏仲刚,直接给夏母打了电话,得知在市人民医院,她就直接过去了。
病房是双人病房,隔壁床是个和赵女士差不多年纪的大婶儿,儿子儿媳围在她身边虚寒问,还有个小孙子在病床旁边乖巧地给她剥橘子。
等到他把剥得满是汁水的橘子瓣儿递给奶奶,儿子儿媳才告诉他,奶奶现在生病了,医生说不能吃水果。
然后在他委屈巴巴捏着橘子瓣儿泫然欲泣的时候,一屋子大人哄堂大笑。
再经由大婶儿之口,向同屋的夏芫母亲炫耀:“我这小孙孙啊,就是孝顺,真是不枉费我疼他。”
赵女士脸色难看得紧,还得勉强笑着奉承:“小孩子懂事,聪明,儿子儿媳也孝顺,你可真有福气啊!”
大婶儿满面红光,扭头看见夏芫,顺口道:“哟,这是你儿媳吧?这是特地从外地赶回来看你啦?”
赵女士脸一黑,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这我女儿,我哪有那福气啊!”
“啊这样,女儿也好啊,女儿贴心,我就想要个女儿,可惜当年计划生育紧,没要成。啊对了,你女婿怎么没一起回来啊?”
夏芫尴尬地站在门口,赵女士脸色更加难看,扭头横了她一眼,道:“哪儿呢?我女儿毕业晚,还没结婚呢!”
“哟你和我差不多大吧,我看你女儿和我儿子也差不多大,这么大了还不赶紧结婚要孩子啊?再晚就要不上了啊!”
赵女士还想挽回一点面子,强颜欢笑道:“他们年轻人都不着急,前些年读书重要嘛,好不容易才拿了个硕士学历,这不就耽误了。”
大婶儿手一挥:“女孩子要那么高的学历做什么?学历越高越嫁不出去,要我说女孩子读个本科就够了。毕业出来当个老师,又稳定又清闲,有孩子了还能自己带孩子教孩子,多好啊!”
赵女士跟被人抽了一耳光似的,脸色白了又红,只想赶紧掐断话头。
旁边的夏爸爸突然道:“是,就是这个道理,我女儿现在也明白过来了,她昨天还跟我说呢,觉得她妈妈和我年纪都大了,身体也不好,打算辞职回来发展,试试能不能考个公务员或者教师编的。”
“哎哟那很好啊!我就说还是女儿体贴,懂得心疼爸妈!”
赵女士脸色也好看了许多,甚至于有些欣喜地看向夏芫。
夏芫脸色惨白,心里苦到麻木,甚至于连舌根都是苦的、木的,她僵在原地,连一个敷衍的笑都给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