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第六次没人接之后,南舸的微信发了过来。
——你在哪儿?
夏芫没回。
她只是沉默地把蓉姐递过来的一杯洋酒一饮而尽。
“有心事?”蓉姐抿了一口自己的酒,望着喝嗨了在舞池里乱扭的几个年轻人,状似漫不经心地问道。
夏芫垂着眼:“蓉姐,如果我说我要辞职,你会怎么想?”
蓉姐撑着手臂,往卡座上一靠,一只手娴熟地摸出一支烟,叼住了却没点燃。
“人往高处走嘛,这有什么。”
夏芫从桌上摸出打火机,用眼神示意她要不要点燃。
蓉姐笑看她一眼:“不介意?”
夏芫摇摇头:“这有什么好介意的,我也会的。”
蓉姐一挑眉,眼里颇为意外,也没客气,微微低下头,让夏芫给她点了。
点完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又摸出烟盒,问夏芫要不要。
夏芫拿了一支,是女士烟,细细长长的。
夏芫给自己为点了,然后闷声不吭吸了一口。
她的姿势不算很娴熟,但看得出来也不是新手。
“回老家小县城,考个教师编什么的。”她声音低得几乎被酒吧里嘈杂的音乐和人声盖过去,但蓉姐还是听见了。
蓉姐扭头看她,她还是低着头,烟雾袅袅,大概熏到眼睛了,她眼圈周围有些红红的。
蓉姐叹了口气:“人往高处走,但什么是高处,每个人的定义不同,自己觉得是高处就行了。”
夏芫平静地接口:“我不觉得是高处。”
“那为什么要辞职呢?”
“因为爸妈想要我回去。”
夏芫吐出一口白烟,女士烟是薄荷味儿的,烟草过了肺,肺部一片凉飕飕的,搭配着她的话,更是凉得透心彻骨。
蓉姐一支烟抽了一半,很克制地掐灭了,她还扭头告诫夏芫:“别抽太多,半支就够了,女人身上最好还是别带烟味儿。”
她一笑:“掉逼格。”
夏芫也笑起来,顺手把烟同样按灭在烟灰缸里。
但夏芫还是半开玩笑问了句:“男的身上带烟味儿就可以了?”
“喔,”蓉姐随意道,“那我管他们呢,我又不喜欢他们,逼格掉不掉关我什么事?”
蓉姐说话的时候,神态闲适自在,像一只慵懒高贵的长毛猫。
夏芫又笑。
她很喜欢蓉姐这样。
或者说,她很羡慕蓉姐这样。
她看了一会儿,蓉姐便任由她看,见她没有移开目光的意思,她又突然开口:“你知道咱们那个群,为什么叫不良夜吗?”
夏芫一愣。
由于秦业的画风从一开始就把她带偏了,第一次参加群活动就是泡酒吧,导致她默认“不良夜”的意思就是跟夜生活有关,根本没往深处想。
蓉姐像知道她在想什么似的,摆摆手:“不是你想的那样。”
夏芫默默惭愧了一秒。
蓉姐又道:“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
夏芫怔住。
这是一首诗,出自英国诗人迪兰·托马斯,是他写给病危中的父亲的,在诗中,他怒斥光明的消逝,愤怒于被死神平静带走的命运。
是反抗,是不甘,是不认输。
是有关生命,有关命运,有关爱。
夏芫觉得心头发麻,像被火燎了一把似的。
隔了很久,久到花桃桃甩着汗湿的头发回来开了一听冰啤酒仰头猛灌,蓉姐才又开口。
“其实给不了你什么有用的建议,只是有一个道理,是我三十岁那年悟出来的,那之后,我的人生顺风顺水,我觉得我稍微有点资格传授给你。”
蓉姐笑起来的时候,眼角会有很好看的细纹。
“当面临要做出人生中比较重大的决定时,每个人都会考虑利弊得失,这是很正常的事情。有人精明些,考虑得多,有人天真些,考虑得少,但是其实考虑多考虑少差别不是很大,最重要的是,要找准参考系。”
夏芫喃喃重复:“参考系?”
“对,参考系,你以什么为基准来进行得失评判。”
“就比如结婚,有人考虑收入学历背景事业前途乃至于房子车子彩礼嫁妆婆媳关系,考虑来考虑去,最后得出一个及格分,于是半推半就地结了,也有人只考虑对方喜不喜欢自己,不管不顾就结了。”
夏芫沉吟了一下:“您是想说前者最终并不幸福后者反而可以得到一切吗?”
“那没有,前者也可能互相算计几年一拍两散,也可能日久生情相濡以沫反而扶持一辈子,后者可能结了婚一起奋斗要什么有什么,也可能被现实打败爱情不再劳燕分飞。”
蓉姐笑着跟她碰了碰杯,又喝了一口酒,夏芫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看错了,她从蓉姐的眼里看出了一丝怅惘。
“参考系,只能有一个,那就是你自己。”
夏芫心想自己肯定是看错了,不过是一擡眼的功夫,蓉姐的目光重新变得强势而慵懒。
“要做让你自己爽的决定。”她轻飘飘地给出了答案。
夏芫愣住,足足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就这么简单?”
蓉姐笑看她一眼:“就这么简单。”
说话间,秦业也回来了,他喝得有些飘,屁股还没挨到沙发,肩膀就先靠上了沙发靠背,一只手有气无力地抓住花桃桃的衣袖:“你怎么跑了?说好要跟我跳贴面舞的呢?”
花桃桃一巴掌拍来他的手,发出清脆的一声响,听着都疼。
“贴你个左青龙右白虎啊,一天就知道贴贴贴,跟谁都贴,你以为你是玲娜贝儿啊?”
“我就是玲娜贝儿,我要贴贴!”秦业闭着眼睛嚷嚷,仿佛白天那个金融精英是场幻觉。
“我谢谢你,玲娜贝儿跟铆钉大姐姐更好贴哦!”
两人都喝得有点飘,颠三倒四地菜鸡互啄,别人也都习以为常,并没有拉架的意思。
夏芫蓦地笑了起来。
要做让自己爽的决定。
她觉得待在现在的公司就很爽。
能赚钱,有挑战,同事下了班还有趣。
蓉姐看了看她,脸上露出一丝笑,知道她心里大概有了决断。
她来之前把隐形眼镜摘了,度数不高,散光严重,这会看着酒吧里,是一片灯影朦胧的光影,里头裹挟着在生活里挣扎的男男女女。
红尘滚滚,大抵就是如此。
她忽然想起了十年前的自己。
那会她经历了十年的爱情长跑,即将完成从校服到婚纱的修行历程,成为许多朋友羡慕的对象。
但是行百里路半九十,她的修行卡在了最后一步。
山盟海誓败在了很多小事上。
比如说男朋友希望她婚后全职,男朋友家人希望她先怀孕再办婚礼,家里人则希望彩礼在男方家提出的基础上再加十万……
她经历了整整一年的挣扎。
她辞职,又复职,怀孕,又流产,和家人决裂,又哭着妥协。
到后来,十年爱情剥去理想主义的外衣,她看见了里头的千疮百孔。
当她想要一退再退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忽然失去了所有的情绪。
她像一个旁观者,对身边的每个人,乃至于她自己,冷眼旁观。
所有人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落在她的眼里,自动分解成得失算计。
她被自己一眼就能看透的人性给恶心得一度患上厌食症。
婚礼延期,又延期。
在她三十岁的生日那天,她一夜辗转三个地方,把男朋友家给的彩礼退回,把男朋友十年间送的礼物折现退回,把父母养她十八年的抚养费加倍退回。
最后她身上全部身家只剩下两千五百块钱。
她花两千块住进了一家五星级酒店的套房,好好睡了一觉,直到前台打内线电话询问是否续房。
她看了一眼早上新到账的工资,说再续一周。
她把攒了几年的年假休了,啥也不干,就窝酒店里睡觉,饿了就叫客房服务。
那一周,如果非要用什么来形容,那就是——
爽。
从那之后,她只做让自己爽的决定,她一步一步,从五百块钱身家,走到如今身价千万,独住市中心豪华公寓大平层,也不过就是十年时间。
她用十年经营爱情,酸甜苦辣吃了一堆。最后结出一个皱巴巴的苦果,她用十年搞事业,结果有目共睹。
早搞早享受。
而夏芫又喝了几杯酒,掏出手机,决定再做一件让自己爽的事。
——【定位】来接我。
南舸秒回:不去。
夏芫:为什么?
南舸:你连我电话都不接。
夏芫:酒吧太吵了,没注意。
南舸:你怎么又去酒吧。
夏芫:你这个又,就很灵性。
南舸:呵呵。
夏芫:不来后悔。
南舸:我才不后悔。
夏芫:是吗?我还打算今晚上邀请你去我家看电影。
南舸:……什么电影?
夏芫看不见,手机那头的南舸,其实已经站了起来,脱了睡衣,换好休闲服,但他没动,坐在床上盯着手机。
夏芫:星际穿越。
在星际穿越里,她第一次听到那首诗歌。
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
老年应当在日暮时燃烧咆哮;
怒斥,怒斥光明的消逝。
虽然智慧的人临终时懂得黑暗有理,
因为他们的话没有迸发出闪电,他们
也并不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
……
南舸:不看,换一个。
夏芫:你想看什么?
南舸:看初恋这件小事儿。
夏芫眯眼笑:好。
南舸一跃而起,风一样卷出宿舍,只留下一句“今晚不回来”。
夏芫收到了南舸最后一条微信,是一句语音。
——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