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玥没忘记之前鹿絮的提醒，所以当这个月的月经期过后，她去做了个排卵监测，她没跟唐允信提这个，感觉有些怪怪的，毕竟两人现在默契地不提备孕的事儿，和之前做生育检查一样，葛玥也只是抱着一种“检修硬件”的想法。
连着七天的排卵监测，葛玥没想到真的检查出了问题。
医生说她的卵泡发育不良，很难着床，之前生化妊娠的原因或许也就在于这，如果没办法改善的话，怀孕会很难，就算侥幸怀上了，胎儿发育也会受到影响。
保守的治疗方案就是先吃药调理，然后吃促排卵药或者打促排卵针，再通过人工筛选的方式，尽可能地留下健康的胚胎，运气好的话能够正常地拥有一个健康的孩子。
但如果治疗方案不行，那就只剩下做试管一条路了。
葛玥作为医生，就算不是妇产科的，也对试管有一定了解，不仅母体在整个过程中要经历取卵、移植的痛苦，整个孕期也需要不断地补充黄体酮，而补充的方式就是打针。
至少在前三个月，每天都需要自己扎针，葛玥亲眼见过一个孕妇一边哭一边给自己扎针，在她的身上，葛玥见不到丝毫即将成为母亲的期待和喜悦，只有浓浓的绝望和厌倦。
或许这个世界上的确存在为了要一个孩子而不惜一切的母亲，但葛玥觉得，自己做不到。
那太痛苦了。
即便退一步来说，葛玥愿意承受这样的痛苦，那他们还要承受高额的费用。
做一次试管婴儿的成本大概在几万块，但试管婴儿的成功率只有60%，葛玥遇见过的一些做试管的家庭，到孩子成功诞生，所需的花费基本都高达二三十万。
这不是一个小数目，尤其是在小县城里。
葛玥回到科室的时候脑子里还在翻江倒海，她一会儿想，是不是自己小时候许的愿望被神仙实现了，在长久被忽视、被薄待的童年时代，葛玥每逢过年总会许愿说自己不喜欢弟弟，不喜欢小孩子，希望以后也不要有小孩子。
事实上如果葛玥的手没有受伤，葛玥是坚定的不婚主义的，她早早找到了自己的人生方向，恋爱结婚生子，是被她踢出人生计划的。
但她的手受伤了。
她平静地接受了自己往后余生的所有计划全部被毁掉的现实，努力寻找新的生活方向。
但其实她并不平静，在那些无望的日子里，她的灵魂每时每刻都在绝望地尖叫。
后来，她接受了婚姻，接受了唐允信，接受了要走入生儿育女相夫教子的命运。
然后现实告诉她，即便是这种顺遂的普通人的命运，也不是她想要就能要的。
葛玥一整个下午都有些神思不属，还险些弄错了送检的样品，被顶头上司狠狠批了一顿。
英姐安慰了她几句，见她依然还有些失魂落魄的模样，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隐晦地看了科室领导一眼，低声说了句：“你注意点，他最近有点神经。”
晚上，葛玥疲惫地下班，没回婚房，只回了自己的小公寓，也没吃饭，一到家就躺床上了。
睡得迷迷糊糊的，听见有人敲门，葛玥烦躁地用被子把自己蒙了个结实。
有人拿钥匙开门，葛玥在闷热的空调被里慢慢清醒过来。
手机也在被子里，她摸过来一看，发现上面有唐允信的两个未接电话，微信里也有消息，问她今晚是不是要加班，还有一个语音电话未接通。
葛玥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能睡这么死，手机虽然是静音，但是电话还是有振动的，居然一个都没接到。
人已经进来了，听脚步声葛玥就知道是唐允信，但她这会儿又不想出去了，把手机摁了埋在被子里装睡。
唐允信的声音有些急：“葛玥？醒醒，你今天是不是不舒服？”
他说着就伸手去掀被子，葛玥情急之下猛地拽住，她用的力气很大，唐允信愣是没拽动。
于是唐允信就知道葛玥这会儿是醒着了，而且应该不是身体不舒服，要不然没劲跟自己闹别扭。
就是不知道又闹什么别扭了。
唐允信想了一下，开始自首：“我跟你道歉，我今天没接你电话，是因为当时正在开会，手机在工位上，而且之后两个小时一直在忙着整理材料，没顾得上看手机。”
拿到检查结果的时候，葛玥一时有些茫然，下意识给唐允信打了个电话，刚拨过去她就后悔了，立刻掐断了，心里还庆幸后面唐允信没回过来问什么事。
葛玥没说话。
唐允信想了想，继续自首：“嗯，今天中午吃饭的时候没找你聊天是因为在陪女客户吃饭，不过女客户已婚，而且她已经五十一岁了，好像应该不构成吃醋条件？”
葛玥怒从心起，被子一掀，热乎乎的气息扑面而来：“谁吃醋了？你不要这么自恋好不好？”
她脸都闷红了，唐允信伸手摸了摸额头，见没发烧才笑道：“那你今天为什么不回家？”
葛玥睡了一觉，心情没那么糟糕了，其实她也不是单单因为检查结果受到了打击，甚至可以说，检查结果的影响因素相当小，更多的，是她又一次陷入到了几年前那个被人掐断前路的绝望情绪中去了。
但睡了一觉之后仔细想想，她又觉得其实这事儿也没多大，大不了就离婚呗，除了生孩子和拿手术刀，她能做的事情还有很多，虽然暂时还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做什么，但是慢慢找总能找到的。
只是想到“离婚”这两个字，她又下意识地在心里加了个问号。
一定得离婚吗？唐允信也并不怎么想要孩子吧？他们丁克或许也不错，而且唐允信支持她寻找新的事业，那天晚上带着点儿颜色的玩笑虽然令人无语，但是却像一线火星，一路燎到她的心里。
她像个陷入恋爱的傻子一样为一个男人的一句话而怦然心动。
但紧接着属于现实的理智思维又上线了，唐允信的父母在要孩子这件事上有多执着她是知道的，唐母尽管温柔，也从不催生，但葛玥还是能敏锐地感觉到，她是期望着他们能尽快生一个孩子的。
一年两年没有孩子，唐父会着急，唐母会宽慰。
三年五年没有孩子，唐父会崩溃，唐母会着急。
十年八年没有孩子，那可能就只剩下断绝关系一条路可走了。
而唐允信呢，他现在是完全站在自己这边，但十年八年之后，当没有孩子的原因出在她的身上，被父母和妻子夹在其中长期地忍受无止境的负面情绪，他心里不会产生怨怼吗？
但——
葛玥擡头看着唐允信含笑的眼睛，突然做了个冲动的决定。
“你能接受丁克吗？”
唐允信不明白怎么话题又到了备孕这块儿，明明最近两人谈恋爱谈得挺好的，走肾又走心，每天下班的脚步都快了几分，就想早点见到对方。
结果怎么一转眼又回到了备孕这个讨厌的话题。
葛玥敏锐地从唐允信的眼里看出了一丝失望，刚才那点冲动想要告知对方的勇气突然就没了。
刚打算说算了，开个玩笑，就见唐允信伸手抓住了她的手。
“咱们就不能不聊孩子的话题吗？”
“我爸妈他们急他们的，但我还是想要你的关注重点在我的身上，而不是去惦记一个还没影儿的东西。”
唐允信说了两句，皱起眉头来，好像自己把自己给说烦躁了，然后又叹了口气，说了句葛玥没想到的话：
“你这样显得我很像个恋爱脑。”
他的表情是真情实感地苦恼，给葛玥都看乐了。
于是那点勇气又回来了，并且淡然了许多，葛玥爬起来，把检查的报告翻出来给了唐允信，怕他看不懂，自己解释了一通。
最后总结：“所以事情就是这样，我可能很难自然怀孕，但是我不想做试管，我怕疼。”
唐允信把报告看了一遍，点了点头放到一边，没说话。
葛玥等了几秒钟，问他：“没什么想说的吗？”
唐允信有些为难地看了她一眼：“真要说？”
葛玥一擡下巴：“你说。”
唐允信抹了一把脸：“就是……我刚才第一反应是……”
他吞吞吐吐：“咱们之前那么多套套是不是都白用了？”
葛玥：“哈？”
唐允信凑近她，眼神黏黏糊糊的，还带点笑，小鸡啄米一样啄了她一口：“戴套不舒服，那我们以后是不是可以不用每次都戴了？”
葛玥：……
葛玥：……
葛玥：“你他妈脑子里就只有这点破事了吗？”
唐允信笑出声来：“嗯，第一反应嘛，我还有第二反应。”
“第二反应是什么？”
“是——我得向你坦白。”唐允信敛了所有的不正经，突然道，“其实，从一开始，我就是真的不想要孩子。”
“……为什么？”葛玥只知道唐允信对于要孩子真的没有那么执着，但她其实是不相信一个男人，在愿意结婚的情况下，却不愿意要孩子的。
唐允信这次沉默得更久，但他还是开了口：
“有一件事，我们全家都瞒着你。”
葛玥脑子里闪过一系列遗传病之类的狗血案例。
“我爸，不是我的生父。”
葛玥只觉得整个额头都炸了一下，心想唐允信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什么啊？
“我爸没有生育能力，前妻抛弃了他，但他不愿意接受事实，也不愿意被人用异样的眼光看待，所以当年他南下打工，遇见了我妈，我妈当时被男友骗了，意外怀孕，我生父跑了，我爸就说愿意养我和我妈，把我们带回了家乡。”
葛玥听着唐允信平淡地讲述着这个堪称惊人的秘密，整个人都有些发晕。
“他确实对我妈还不错，并且告诉家乡所有亲戚相邻，我妈肚子里的孩子是他的，也一直把我当亲儿子养育。”
“然……然后呢？”葛玥直觉故事不会这样简单。
“然后，”唐允信笑了一下，“然后就是，他对外宣称，我妈身体因为生我落下了毛病，不能再生育了，亲戚朋友全部替我爸可惜，说他家到这一代又是一脉单传。”
“我爸就这样，在人前扮演着好丈夫，好父亲的角色，我是他的脸面，也是他的耻辱。”
“而现在，到了做爷爷的年纪，他的脸面也转移到了下一代的身上，所以，他才那么迫切地催我们生孩子。”
“我真的不想要孩子，但当他们两个在我面前辛苦维持着一家三口和谐美满的假象时，我又觉得，这么多年，或许也是有真心的，我就是个普通人，如果有一段大多数普通人都会有的婚姻，生一个大多数普通人都会生的孩子，能让家庭美满的假象一直维持下去，那假的也会变成真的。”
唐允信说完了这段秘辛，擡头看着葛玥，郑重道：“但现在我知道，假的，永远变不成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