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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糟糕的三十岁 正文 Chapter 3.44 平静

    葛玥醒过来的时候在医院,床前空无一人。

    留在记忆里的,是小腹传来的尖锐疼痛。

    很难形容,好像有人拿着一枚电钻,在她的五脏六腑里搅动不休,身体发冷,眼前逐渐变黑,有那么一瞬间,她以为自己大概是要死了。

    那一瞬间,她心里划过的念头不多。

    最清晰的那一个,叫做——

    解脱了也好。

    舍不得唐允信吗?

    有的,但好像并没有太多。

    因为唐允信很好,离开她,也能过得很好。

    甚至于,或许能过得更好。

    他可以重新开始一段感情,不需要经历之前催生的难堪,也不需要陷入不孕不育的两难。

    至于其他人,父母并不爱她,没了她,大约会惋惜,往后借钱少了个对象。

    唐母离开了压迫她半生的男人,如今奔向了勃勃生机的新生活。

    鹿絮正在和前夫谈恋爱,夏芫好像也偷摸着谈了个弟弟,任旸沉迷赚钱,王桐还在坚定地往她的大律师梦想前进。

    双胞胎在私立医院各自追求自己的事业和爱情,孙鹤更是早早地走在了同龄人前头。

    然后在失去意识前一秒,葛玥想——

    啊,好像我是不是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也并没有那么重要。

    那就——

    算了吧。

    病房是双人病房,帘子拉着,隔壁有声音,是个年轻女人的哭声,和另一个男人的叹气声。

    零星几句话可以推断出,是好不容易才怀上的孩子意外流产了。

    葛玥动了动手,想摸一摸自己的小腹,她不知道,曾经住在那里面的小生命还在不在。

    大概率应该是不在了,这样一想,她和隔壁的境遇大概是一样的。

    可是隔壁的女人那么伤心,而她,却好像并没有太大的感觉。

    她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和鹿絮心血来潮去庙里求签,鹿絮求姻缘,签词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鹿絮问她要不要求个事业,她当时正值青春得意,傲然说她的事业不需要靠玄学,靠她自己就行,然后她便也跟着鹿絮求了一签姻缘。

    那是一支中签,同样是一句诗词: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因为是免费签,所以解签的师傅也只是个学艺不精的小师傅,小师傅主打一个实在,张口便道:“这支签的意思不太好,就是说你的婚姻阻力多助力少,不太容易。不过咱们中国人,主打一个选择性迷信,不要太在意啦!”

    时隔多年,葛玥却忍不住想起了这句签词。

    阻力多,助力少。

    葛玥扯了扯嘴角,一个认命的笑。

    门外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葛玥听出来,是唐允信。

    继而她迟缓地反应过来,好像是来到省城之后,她才开始能够辨认出唐允信的脚步声的,她找不到工作机会被迫待在家里的那些日子,因为先兆流产而被迫卧床的那些日子。

    她总是在等待唐允信,等得成了习惯,便连脚步声都能辨认出来了。

    唐允信站到帘子前努力调整了一下呼吸,然后才轻轻掀开帘子,恰好对上葛玥一双无悲无喜的眼睛。

    他一时怔忪,目光不自觉地往葛玥肚子上瞟,有些不敢看她。

    葛玥倒是先开了口:“抱歉,是我太不小心了。”

    她语气很淡,淡得唐允信心慌。

    唐允信一瞬间就红了眼睛,他额头上还有汗珠,不知道是从哪儿匆匆赶过来的。

    他蹲在病床旁边,伸手抓住葛玥的手。

    葛玥的手是冷的。

    冰冷,柔软,没有反抗,任由他随意揉捏。

    而唐允信的手是热的,抖得不像话,掌心还有汗。

    “没事,”他哑着嗓子,强行咽下喉间的哽咽,良久才说出一句完整的话,“不要怪自己,不是你的问题。”

    葛玥没说话,侧过头看着他,依然是那副平静到令人心惊的模样。

    “没关系,真的没关系,你知道的,我本来就不太想要孩子。”

    他有些狼狈地扯出一个笑来:“你别太担心,其实你身体没什么问题,医生说你晕倒很大原因是低血糖,以后要好好吃早饭。”

    葛玥目光里一点点地渗出悲伤来。

    她甘愿忍受卧床不起的日子,最大的原因,不过是因为她知道,唐允信对这个孩子有多期待。

    他会在半夜葛玥睡着之后一遍又一遍地隔着衣服轻轻地抚摸她的小腹,还会用柔软的唇在她的发梢额角轻轻地蹭。

    他像所有新手父亲一样,小心翼翼,又满怀期待。

    唐允信避开她的目光,低声絮絮叨叨地说:“我把你妈妈送回去了,是在你做完手术之后,我不想听她说话,就把她送回去了,我看着她进站的,给你弟弟打了电话,让他去车站接。”

    葛玥皱了皱眉,她并不想听有关母亲的事。

    人都是这样的,当他富足、安全的时候,总是恻隐之心丰沛,愿意去设身处地地为他人考虑,去原谅他人的缺陷。

    像她从前那样。

    因为对自己绝对的自信,所有不屑父母的那些小动作。

    但当一个人已经山穷水尽身无长物的时候,要怎么去要求他保持做人的宽容?

    此刻的葛玥就是这样的,于是她说:“不要提她。”

    “好,不提她。”唐允信立刻改口,“我妈临时请不了假,但她说晚上会早点回来,问你想吃什么,她做好了送过来。”

    葛玥嘴里发苦,其实什么也不想吃。

    见她不说话,唐允信便做了主:“那就喝点甜汤好不好?”

    “好。”葛玥点了头。

    于是话题又断了。

    隔壁依然是细细碎碎的哭泣和长吁短叹,一帘之隔,两人却安静地好像只是一次寻常的小病小痛。

    三天后,葛玥出院。

    这三天里,唐允信白天大部分时间在医院陪她,晚上则赶回律所处理堆积的事务。

    唐母的工作还没找到继任者,主要是那孩子现在认准唐母了,之前尝试找了三四个新的阿姨,不是小孩根本哭到歇斯底里,就是阿姨自身业务能力实在不过关,雇主夫妻也很头疼,甚至提出加价让唐母继续工作。

    这三天唐母只腾出来一天过来照顾葛玥,但就这一天,雇主家小孩还是一直不断地给唐母弹视频。

    唐母顾及葛玥的感受,没在病房接视频,都是匆匆出去接,葛玥看在眼里,心里说不清的滋味。

    夜里唐母陪床的,好几次葛玥醒来,听见唐母在偷偷哭泣,其实想也知道,最期待这个小孩的,不是葛玥,更不是唐允信,而是唐母。

    但她到底还是一句重话都没说,无论是对葛玥还是对葛玥妈妈,甚至于反过来安慰葛玥,说只是缘分没到,她甚至还故作高兴地告诉葛玥,说既然之前医生说她自然怀孕概率极低,她都怀上了,那说明她的情况并没有医生说的那么严重,等养好身体,一定还能再怀上的。

    隔壁床的婆婆来闹了两回,把虚弱的产妇骂得捂脸哭泣,对比之下,唐母就显得难能可贵。

    但也因此,葛玥心里的愧疚反而积重难返。

    她开始后悔,后悔那天为什么要写那篇文章,为什么要和母亲顶嘴,为什么要头脑发热冲过去抢电脑。

    再往前,她为什么要答应让母亲过来,为什么还要对所谓的母女亲情抱有可笑的期望。

    一切的根源都在她自己。

    是她搞砸了一切。

    她不仅在工作上毫无寸进,甚至于在生个孩子这最后一条路上,也是一个不负责任的失败者。

    在这种情况下,唐允信和唐母对她越好,她反而觉得越加难熬。

    隔壁床会趁着丈夫不在的时候跟她闲聊,痛骂婆婆的苛刻薄情,骂着骂着,便好像连失去孩子的痛苦都减轻了几分。

    于是葛玥又想,为什么唐母和唐允信不怪她呢,哪怕骂她一顿,冷她一顿,或许她也不会觉得这样地难熬。

    她们三个人,每个人都在尽力地藏起心里的痛苦,尽力地扮演一个平静的、健康的家人。

    但葛玥知道,她们每个人的心里,都燃烧着汹涌的火。

    是悔恨,是痛苦。

    没有人再提孩子的事,葛玥出院回家的那天,她甚至发现,唐允信提前把家里置办的有关小孩的一切全部扔了。

    那个来得不合时宜的孩子,走得悄无声息。

    甚至都不被提起。

    在这种异样的平静里,葛玥觉得自己熬不下去了。

    她把离婚协议书放到了唐允信的面前。

    她什么都不要,净身出户,断尾求生。

    像当初鹿絮那样。

    甚至这份离婚协议书,都是当初葛玥替鹿絮弄来的那一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