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齐唯民在多年以后还一直记得第一次见到妻子常征时的情况,她笑着,用清脆的声音说:年过了江了,我没有压岁钱给你哟!
两个人有时回忆起这件事来,齐唯民会笑着打趣道:你可真是鬼精灵,白让我叫了你半天的老师。
常征笑答:是你自己误会的。
乔七七的新班主任其实是常征的大姐。
那天,齐唯民跟常老师细谈了很久。
偶尔,齐唯民透过书房开着的门可以看见一个穿着大红色毛衣的高挑身影,在客厅里轻轻地来去,那女孩子在吃一个很大很红的苹果,突然伸头往书房里看,眼神与齐唯民对上了,她忍不住地笑。
那天,是常征送齐唯民出小院的,齐唯民礼貌地说:再见,常呃,同学。
常征忍住笑说:再见,小七他哥。
齐唯民的记忆里,每一回见到常征,她总是看着他笑,这个美丽的女孩子,使齐唯民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是这样一个充满了喜剧感的人。
常征的姐姐是一个非常有爱心的老师,果然不愧是先进,她任教之后,很快地发现了顾军小朋友玩的把戏,狠狠地批评了他,乔七七慢慢地变得不那么自我封闭了,虽然他的成绩并没有很大的起色,他依旧是一个懒洋洋对学习没有什么兴趣十分粘齐唯民的孩子,可是,到底,算是个正常的孩子了。
他这样漂亮安静乖巧,足以让人原谅他的散漫与疏懒。
有一回乔七七有点不舒服,齐唯民去接他时发现他靠在改作业的常老师怀里,学着“绵白糖”的样子用门牙嘴着一块饼干时,齐唯民彻底放了心。
所有发生在乔七七身上的事,乔一成都不大关心。
不过,需要他关心的事还是一件接着一件。
乔四美自做主张地离开了家,跑得无踪无影。
乔一成细问了三丽二强,也没有得到半点线索。
乔一成觉得,也许他是九命猫妖投胎的,要不然,为什么这么许多年被家里这些乱七八糟的事缠得心力交萃,然后收拾起残骸来还够凑成个囫囵的人。
正在一家子急得晕头转向的时候,三丽在四美的床底下发现一封信,雪白的信封上蹭着蛛网。
信很短,四美歪七扭八的字迹写着:我跟几个老同学去一下北京,去见我们至亲至爱的费翔哥哥,他在那里开演唱会,我很快回来,不要担心。
乔一成气急败坏:她哪来的钱买火车票?
二强吱唔着说:我我我,我给她的。
乔一成朝着二强呸了一声:你钱多烧的是不是?你每个月都给她钱?
二强委屈地说:她问我要,不给就偷偷翻我口袋拿。还有三丽,三丽也给她钱的,你怎么不说三丽?
乔一成唉了一声,心里头已经决定马上买火车票赶到北京去。一天一夜的火车,得在学校里请上两天的假,再凑上个星期天,希望能够够时间把四美找到并带回来。
就在他准备起程的时候,他听到一则社会新闻,说是在北京有个女孩子,因为向费翔求爱被婉言拒绝而卧轨自杀了,说是这个女孩是千里迢迢特地跑到北京去找费翔的。
乔一成一听腿一软,差一点在教室里就跌在地上。好半天脑子才转过来,打了好长时间的电话,请北京的老同学先帮着打听一下新闻中提到的女孩子是哪里的叫什么名字,一边跑到火车站把车票换成最早一班去北京的票,连行李也来不及拿就上了路。
一路上连牙刷都没有,下了火车时人快散了架子,自己都闻着自己身上的臭味,躲在火车站厕所里对着那模糊不清的镜子用冷水洗了两把,出站的时候,还好有老同学接他。
老同学告诉他说,那个自杀的女孩子是从山东来北京的,其实人也并没有死,给人及时地救下了,而且费翔的演唱会昨晚就结束了。
乔一成当然没有在北京找到四美,因为四美自己回家了。风尘仆仆,精神亢奋,眼睛象夜里的野猫似地亮。
等到乔一成回到南京,见到四美时,那丫头多少有点惭惭地迎上来,说大哥,我给你烧好了洗澡水,你休息休息。
乔一成竟再没精神跟她发火,疲惫地摇摇手说:你别管我了,你去嫁你的费翔哥哥吧,只要他肯要你,你明天就嫁吧,有多远你给我嫁多远。
乔一成足有大半年没有答理乔四美,乔四美也不以为意,每天依然厚着脸皮大哥长大哥短的。
她有接下来的很长时间里,都如同祥林嫂似地对周围的人描述她在北京见到费翔时的情景,说那个有着一半儿中国血统的高大英俊的歌星如何在台上卖力地演出,现场是如何地沸腾,她又是如何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挤到最前面把一朵玫瑰扔到费翔的怀里并跟费翔握了手。
三丽嘲弄地说:你这手有半年没舍得洗了吧?是不是打算一辈子再也不洗了?
哪里能一辈子不洗。
乔四美对费翔的无限热情随着小虎队的到来渐渐地降了温。
乔二强笑话她:好家伙,这回四个,你可以慢慢地选,看嫁哪一个。
日子在鸡毛蒜皮闲扯蛋中过得特别地快,乔一成依然一边读着书,一边仍然打着零工。
不过这一回,他不再做那些在饭馆里打下手端盘子的那种事了,他开始给报纸杂志写稿,还当了电视台的特约通迅员,专门负责写一些社会新闻的稿子,收入比起过去了,相当地不错。
乔二强依然老老实实地在工厂里上班,并且享受着与师傅马素芹之间的隐密而微带着罪恶感的快乐。
他们在没有人的时候,偷偷地躲在角落里吃东西,亲热地你喂我一口我喂你一口,膝头碰在一处,打着颤。
他们在看电影的时候借着黑暗的掩护,把手紧紧地握在一起,握得两个人都是一手的汗。
马素芹的丈夫依然拿着妻子的辛苦钱做着各种生意,不断地赔着钱,不能实现的发财梦使得他越来越象一只困兽。
乔二强依然是家里不被注视的那一个,这个瘦长的年青人,有着极微弱的存在感,因为这二年他变得比过去沉默一些而更加地减弱了存在感。
然而他还是快活的。
他甚至把每个月的工资留下部分交给家里之后交到师傅的手上,马素芹替他在银行开了个户口,帮着他存起钱来。
二强想着,有一天,存上足够的钱,跟师傅过上全新的日子。那全新的日子是什么样,是什么地方,二强的心里其实很糊涂,他从小想象力贫弱,那日子只象是一团暖的七彩斑斓的光,在他的前方不远处,似乎只在他一直一直地走过去,也许在明天,就可以走到。
三丽依然跟她的一丁安静地和睦地相处着,他们象两只相亲相爱的小蚂蚁,一点一点地经营着他们未来的日子。
三丽跟人学会了钩针,买了许多的棉线来,白色与牙黄色,开始钩她的嫁妆,窗帘,台布,杯垫,放在沙发上的枕巾。一到星期天,两个人就一家一家地跑家俱店,一丁暗暗地记下那些家俱的样式,回到家里画下图样,准备自己买来木料打制。每一次,他们的钱只够买一部分木料,堆在王家的搭出来的小披房子里,等着有一天凑够了料,就动手打家俱。
也正是这段日子,乔家添了一件稀罕物。
乔祖望跟儿女们提议,现在日子好过了,说什么也得买上台彩电。
不是齐唯民家那种黑白的蒙上层涂了淡彩的透明塑料的那种土制彩电,是真正的彩电。
乔老爹向儿女们提要求说,每个人拿一部分钱出来,不够的自己添一点。
二强三丽都出了钱,老头子也出了,四美还是待业青年,理直气壮地一分不拿,算起来还有三百多块的缺,等着乔一成来补上。
这笔钱,乔一成是拿得出来的,可是,拿得不大情愿。
他有了一个想头,想着存将来结婚用,他庆幸自己还好没有把给电视台写新闻稿拿稿费的事儿告诉家里,他用的是笔名。
一家子人眼巴巴地看着乔一成,乔一成还是把钱拿出来了。
怀揣着厚厚一叠票子的乔一成带着弟妹们去商场选彩电,乔祖望也远远地跟在后面,如同很久远很久远,过年时的情景。那个时候,母亲还活着,他们一家子上街玩。
乔二强看着大哥的脸色,担心地问:大哥,你不舒服?
乔一成没好气地说:肝痛。
四美没心没肺咋呼着讨好:要不要去医院看下啊大哥?
只有三丽听懂了,吃吃地笑,笑得乔一成也笑了。
到商场时一丁早就借好了三轮车坐在那儿了。
乔家有了第一件贵重的东西。
那现代的,喧闹的,光影纷飞,声色俱全的东西,使得乔家人的生活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使他们眼界天阔起来,举止文明起来,关系和睦起来。
乔老头晚上不大出去了,守在电影前看新闻看戏。他的嘴里渐渐地有了一些新名词:改革开放,搞活经济,砸烂铁饭碗,引进外资。
四美会看到很晚,有一次她独自一个人看至深夜,甚至把一个湿乎乎的吻印在屏幕上,那上面,正有一个她喜爱的明星在卖力地演出。
新鲜的东西来了一件,其他的便接踵而来。
到了第二年,乔家又买了一台电冰箱。
单门的,苏州厂,香雪海牌,是齐唯民给帮忙找人买的,他的一个朋友有办法买到,并且说,如果买两台的话,可以便宜不少。
这一回乔老爹爽快地出了大头的钱,但凡是享受的事,他不会错过的。
那淡绿色的冰箱被放在乔家堂屋的一角,发出低低地嗡嗡声。
乔祖望在每次吃完饭后都会极镇重地大声交待,剩菜记得放冰箱,不要浪费。
其实并没有什么好放的,乔家的孩子向来饭量大胃口好,几乎顿顿饭菜吃个精光,有没吃完的,等到半夜四美看电视看饿了也会热热吃掉。实在是没有什么东西好放时,乔祖望把豆腐乳和五香大头菜放了进去,每天早上用冰豆腐乳或冰大头菜下早饭。
一九八九年还算没有大的波折,过去了。
九零年来了。
九零年的春节,在乔家人心里,是很难忘怀的。
正是这一年的元宵节那天,乔家的大门被人踢散了,乔家的锅被人砸了,乔家的彩电若不是乔四美奋不顾身地扑上去保护也是要被砸个稀巴烂的。
乔家的二强,被打伤了,断了两根肋骨,鼻青脸肿,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把年送过了江。
2
元宵节那天晚上,乔家一家子聚在堂屋里吃元宵,乔祖望边吃边盯着电视看《打龙袍》,四美不敢跟老爹抢电视,嘟囔着吃着东西,三丽正小声地问一成,生的元宵还有没有,可不可以留十个给王一丁,乔二强埋头在大碗里吃得欢。
忽然间,堂屋的被大力地踹开,那力道太大,门哗地一声,散了,半扇门轰然倒在地上,扬起一层灰土,四美尖叫:地震啦!
一家子全呆掉了,门口站着一个男人,高大健壮如一堵墙,遮住了一片光。
那男人高叫:乔二强出来!
二强跳起来,先退了半步,又跨前半步。
那男人上前伸出长长胳膊往八仙桌上一捋,桌上的锅碗盘碟一骨脑儿全砸到了地上,碎了个稀巴烂,元宵全粘在地上,唯一幸存的旧钢精锅被男人的大脚踩上去,立刻扁了。
乔一成喊:啊,你干什么干什么?你你你你是哪个。
男人气冲霄汉:我是哪个问你家乔二强!
一边说着一边手上也没闲着,椅子被砸散了架,墙上的镜框被扫到了地上。
乔家一家子男的老的老,文的文,还有两个都是年青姑娘家,那男人的气势又太足,动作又快,直到这会儿,乔二强与乔一成才猛地冲上去,想要制止男人,可是两个完全不是个儿,兄弟俩的胳膊绑一块儿怕也不及那男人的粗,乔一成一下子被搡了出去,腰磕在桌脚上,一下子就散了劲儿,乔二强从后面抱住那男人,差一点被横着抡出去,男人只一转身,便抓住了二强的脖领,扬手就是两个大嘴巴,再一推,二强跌下去,吐出一颗牙,混着一口血沫子,在白炽电灯下吓人地鲜红。
那男人抬脚对着二强踢下去,一脚又一脚,乔祖望大叫:杀人啦!三丽大哭着冲出门去叫救命,救命,哪位帮叫一下派出所人来啦,求你们啦求你们啦!
男人拎起一条椅子腿冲着堂屋里摆着的电视机就去了,四美尖叫一声,合身扑在上面,把乔一成急吓得魂都要出窍了。
邻居终于有胆大的男人站出来,冲上去一左一右拉住男人的胳膊:你凭什么打人!叫警察啦!我们!
男人一边挣动一边叫:叫警察来谁怕?谁敢管我?乔二强睡了我老婆!我打死他,我今天一定要打死他。
这么一句,如孙悟空的定身术,把所有在场的人定在了当下,乔一成只觉耳中嗡的一声,在那数十秒中,他失聪了似的。
乔二强从地上艰难爬起:我没有!我们清清白白的!
男人听了这话,甩开本就松了手劲的两个邻居,上去冲着二强的脸又煽了一巴掌,二强踉跄倒地。
男人说:你们电影也看了,床也上了,还说清白!
二强叫:我不像你混蛋!我不像你!我喜欢马素芹,我稀罕她!
男人不再说话,一下子骑在还没能爬起来的二强身上,拳头象雨点一样地招呼上去。
一成扯了半根椅腿,砸在男人的肩背上,把他打得一歪身,一成举起椅腿再打,男人用胳膊一格,木条应声而断。
派出所警察终于来了,把那男人制住,反剪了双手推到墙角。男人尤自骂个不休。二强早就躺在地上动弹不得。
一成和三丽四美一起把二强抬起来,有人说叫救护车,可急救中心的电话一直打不通,警察叫人找来了一辆三轮,总算把二强抬上去,二强满脸是血,直挺挺地躺着,嘴角还不断地涌出血沫来。
乔一成骑上三轮一路七扭八拐着把二强送进了医院。
这里,警察带走了那个男人。
只剩了乔祖望,看着一片狼藉的屋子,地上元宵被无数双脚踩得稀烂,一块一块地粘在堂屋的砖地上,玻璃茬子在灯光下闪着碎光,象一双双惊恐的眼睛。
窗外,有炮竹炸响。
乔祖望颓然坐在唯一完好的椅子上,觉得这一个晚上折了他十年的寿。
乔二强在医院足昏了两天才清醒。脸肿得他的大哥与妹妹们都认不得他了。
乔一成几次想要问他事情的究竟,终还是把话咽下去了。
二强的脑子象是锈住了,只剩下一股子痛感,扑天盖地,象一张大网叫他没处躲藏。
医生说,他断了两根肋骨,还好断骨没有插进肺里,不然,是救不过来的。脑袋上挨的那一下子,是一定会留疤的,因为伤口太深,还好藏在头发窝子里,不会显眼,掉了两颗牙,身上的青紫看着吓人,散了瘀血倒不要紧。
差不多十天以后,乔二强才能完整地说上几句话,可病房里全是人,乔一成有话也问不出来。
他嫌丢人。
生活作风问题啊,比偷东西打架都丢人。
这事儿的严重性,与杀人差不多了。
杀人要赔命,这种事,要赔上脸。
乔家一家子的脸面。
乔一成被心中的疑问折磨得寝食难安。第一次,他害怕再跨进那个家,那个满是麻烦的,拖得他死不得活不得的家。
可是他又不能不回去,家里有老而无用的爸爸,妹妹们又是弱小无助的,再也经不起出任何事了。
这种日子过了一个月多,二强终于可以下地了。
乔一成把他偷带出来,找了个背人的地方,问他:倒底是怎么一回事,你今天不给我说清楚,你就再也不要叫我大哥。
二强头上的绷带拆了,但仍贴着块纱布,前额的头发被剃掉了大块,只冒出星点青色的发茬子,他低着头,只把那青色的一块脑袋对着哥哥。然后,下了大决心似的,把事情一五一十地讲了出来。
二强说:我要跟马素芹在一起。
乔一成大大地一口呸在乔二强的头脸上,指着他的鼻子压低了嗓门儿叫他趁早死了这份心,那个女人有男人还在勾引小青年,不是什么好人。
乔二强刷地抬头,直直地盯着大哥的脸,目光无畏,火一样地烫,把乔一成吓了一跳。
乔二强说:乔一成你不准这么说他,不准你这么说他!
乔一成后退半步:好,你这么护着她,真叫情深意重。只是这情意用错了地方。乔二强我清清楚楚地告诉你,你也给我清清楚楚地听好了:你——休想,休——想——跟——她——在一起!除非你有本事杀了我!
二强抬起眼,眼泪如断线的珠子,成双成对地往下掉:大哥,我们是有爱情的。
乔一成年青的声音里有着无限的沧桑:爱情,爱情是最奢侈的奢侈品。
乔二强出院以后才发现,在这短短的两个月里,他的世界被颠覆了。
他被厂里除了名,重新成为一个待业青年。
马素芹的男人被关了半个月,又放出来了。
听厂子里的师傅们说,马素芹因为跟男人提出要离婚,被打得也在医院里躺了一个多月,头发都被揪掉了一片,头顶秃了,也从厂里退了职,连家也搬了,谁也说不上她去了哪里,也许是回了东北老家。
乔二强蹲在院子里的泥地上,看着半截子吃一盘鱼汁拌饭,这些日子没有管它吃喝,它已是瘦得皮沓,脖颈间的皮软软地叠在一处,一拎老长。
来往的邻居们眼光在二强的身上梭来梭去,二强全不在意。
从小就是这样,他一有不开心的事,便爱蹲在院子里,仿佛是希腊神话中的安泰俄斯,那块泥地能让他回复元气似的。
半个月后,半截子死了。
在巷口,被飞驰而来的一辆汽车辗得肠子都出来了,血淋淋地涂了一地,引了一群绿头苍蝇轰轰地飞。
再过了一些日子,那块血污的痕迹也就谈得看不出来了。
九零年,人们的生活中出现了一个新名词:下岗。
乔祖望这一回赶了这一辈子的第一个潮流。
在临近退休之际,光荣,下岗了。
乔祖望拿了细麻绳,打算故技重施,到厂长家门口去上吊。
可是居然完全不起作用。
厂长说,厂都卖掉了,我自己都没得干了,也要没饭吃了,老乔你要死不如我这个曾经的领导陪着你一块儿去算了,也算是对老工人的一个交待。你看好是不好呢?还是你觉得我一个人陪你死不够本,我家里还有一个老伴儿,两个女儿,是不是也陪着你一块儿走?
乔祖望邪的碰上了不要命的,铩羽而归,认命地接受了下岗的命运。
过不多久,乔祖望得知,他们的厂子买给了外商,生产卫生纸和卫生用品,新翻盖了厂房,并且,他发现厂长又回去做了干部,不过不叫厂长了,叫经理。
中方经理。
乔祖望在家里大骂他修了,由红色领导退化成了黑色的资本家。
还好家里有件天大的喜事,冲淡了元宵节以来一直笼罩着的愁去惨雾。
乔一成终于研究生毕了业,通过考试,进入电视台成了一名记者,他这两年的通讯员生涯着实给他加了不少的分。这叫乔老爹爹兴奋得忘乎所以。
电视台那是什么地方?那是政府的嗓子眼儿啊!
老乔家在电视台有人了!
妹妹们也十分兴奋,三丽说大哥终于出人头地了,我就知道你有那么一天的。大哥你要不要买件西装,还是做一件?一丁的妹妹男朋友的表弟他爸是李顺昌的老师傅,叫他给你量着身子做一件吧。
四美尖着嗓子说,以后电视台要办晚会大哥你可一定要带我看现场啊。又忸捏着说,或者你们电视台的导演要找群众演员的时候你介绍我去呀,演个女三号女四号都可以,有一点点台词就行。啊,大哥,你会认得那个主持人吗?白净脸庞笑起来喜欢微微歪一点嘴角的那个?
乔一成也是快乐的,他终于走出来了,走到了一片更为广阔的天地里来了,在他二十六岁的这一年,他终于活成了一个自己理想中的人。
第一次跨进电视台宽阔的大厅,四周十分透亮,反映着他的身影,他没有坐电梯,结结实实地一步一个台阶地踩上去,上了六楼,进了办公室,那里有一张属于他的空空的办公桌,很快,他会把那张桌子填得满满的,用纸用书用他全部的青春与热情。
有个女孩子闯了进来,身后背了一个很大的双肩包,蹬蹬蹬地走进来,把包从肩上拿下来,咚地很大声地墩在乔一成对面的空桌上。
那是一个漂亮的女孩子,五官不见得有多美,凑在一处,有些乍眼,穿了件极宽松的毛衣,蝙蝠袖,那袖子在她伸展了双手做了个深呼吸时,让她象一只五彩的蝴蝶,马上就要飞起来似的。
然后,女孩子对乔一成绽出一个灿烂的笑脸:我叫胡春晓,你呢?
乔一成。乔一成听见自己踌躇满志的声音在作答。
乔二强失了业,不过也不并急着找新的工作。
他跑到马素芹曾经租住过的家去,那里空着,门上贴着招租字条。
窗上的玻璃碎了一角,可以看见屋里空空的。
门上还挂着冬天时的厚蓝布门帘,师傅说过,你们南方的冬天可真冷啊,又阴又冷,被子里都是潮的,冬天门上一定要挂个厚布帘子,不然风直钻进来,骨头里面都冷。
二强久久地盯着那布帘子,盯得那么厚的帘子无风自动起来。
原来是眼睛里的一泡泪水给晃的。
3
电视台的工作并不象乔一成想象的那样全是光鲜明亮,其实也挺琐碎,并且,异常地忙碌,常常被派给最麻烦的活儿,而那些所谓的“好口子”多半被资深记者占据着。
乔一成他们这帮新进的小记者,简直与实习生的待遇差不了太多。
乔一成在自己的第一篇报道被执行编辑改得面目全非之后,已经认识到了一件事:要重新审视自己的工作并适当地调整努力的目标。
他打定主意,用三五年的时间在电视台占稳了脚跟,然后再争取做制片人,能够有一定的权力握在手上,做自己想做的节目,按自己的意思去写报道。
总体说来,这个工作还是给了乔一成很大的精神上的满足的。
老百姓对于电视台总是怀有十分的好奇,好奇里又混合着艳羡与一点的畏惧,乔一成外出采访时将话筒递到别人鼻子下边儿时,内心总是踌躇满志,当有人拉着他的袖子,哀哀地哭诉着生活的不公,希望记者同志给他做主时,乔一成心里又充满了正义感,那种迫不及待要申张正义的冲动在他的心中鼓涨得如一面帆。这些拉住他衣袖的人们,都来自于与他同样的阶层,生活中的烦恼是最多的,可是也是最没有门路的,他们在面对电视台的话筒时,会生出无比的希望,会觉得有靠了,有法子了,哪怕面对的是乔一成这样年青的小小记者,他们都有一种古代平民遇见青天时的呼天抢地,他们让乔一成非常非常地动容,他们总能拨动乔一成内心最真诚的那一根心弦。
乔一成想着,有朝一日,他能够出人头地的时候,一定会多多地为他们做一点好事。
乔一成的刻苦与懂事,给前辈们留下了很不错的印象,能够进电视台的孩子,大多家里有一点门路的,象乔一成这样的很少,他的知趣与进退得当让他在新进来的一群孩子里很显眼,他的极普通的出身又使在平辈人中间显得很安全,不具太大的竞争性,所以,在不长的时间内,乔一成赢得了几乎所有人的好感。
而胡春晓,却完全不一样。
春晓一进台,在新闻部,就被当做小公主一样地对待,也不知是谁先传出来的小道消息,说她有个什么叔叔在市里做着不小的官,很有办法,她本人家庭条件也很好,是独养女儿,爸妈的宝贝,娇惯着呢,从她的穿着打扮上就能看出来啊,说是家里还有外国亲戚呢。中心上上下下都宠着她,一个漂亮的女孩子,总是容易成为中心,更何况她还有那样的背景。而胡春晓自己,对所有针对自己的传言与议论都不做明确的回应,因而显得越发地神秘起来,传闻便传得更神乎了。
几乎每一天,办公室里总能传出春晓银铃一样的笑声,敲在除了乔一成以外所有年青的男人心坎儿上。
乔一成对胡春晓是敬而远之的,他本能地,觉得她与他不是一类人,是不该凑得太近的。象他这样平凡的人,与胡春晓这样的女孩子太近,无非是被当成仆役一样地去使唤,乔一成觉得犯不着。
电视台现在所在的这座大楼,是租用的,环境条件都不错,只是不够大,新闻部一个部分就占据了大半的楼层,所以有几个部门,比如影视部和后勤部是分出去另租了别的地方办公的。
有一天,影视部的一个叫柳小萌的女孩子来这边办事,在新闻中心掀起了一场悍然大波。
柳小萌一来便找胡春晓,春晓正好不在,有年青的记者偷偷地向柳小萌,是不是跟胡春晓很熟,柳小萌说,也不算,只不过她们是大学同学,知道她在这边就来找她一块儿吃中饭而已。
于是大家好奇地打听:这位胡小姐,家里到底是个什么来头?
柳小萌不以为然地答:有什么来头,还不是跟你我一样的,小人物呗。
大家纷纷表示不信,有人就说:看看,越是不平凡的人就越懂得隐藏自己的身份,这也是一种保护吗,那古代皇帝出巡还要微服呢不是。
柳小萌更笑说:真没什么来头,唉,还不如我呢。
有人就拖长了声音说:哦——?不会吧,都在传呢,说是家里很有办法的。
柳小萌于是问:她跟你们说她家里是什么来头?
有人就答:其实也不是她亲口说的,也不知怎么的就都在传,说是家里有钱有地位,在市里工作,很有点办法呢。
柳小萌就微撇了薄薄的嘴唇笑。
这么一笑,大家便觉出了其中有什么奥妙,围着她更问个不休。
乔一成这一天正好刚做早班,做完了晨间报道,坐在办公桌旁正小歇着呢。
柳小萌笑说:唉,她怎么还是这样,上学时就这个毛病,哈哈。不过呢,她估且这么一说,你们也就估且这么一信,别问我,我可是什么也不会说的。
跟乔一成一样刚做完早新闻报道的年青摄像死活要拉着柳小萌说个清楚,乔一成知道,他是跟在胡春晓后头最积极的几个人之一。
小摄像说:我的姐姐,说话别说半句,吊着人的胃口,说吧说吧,我们不带你告诉去,谁也别说是柳姐姐说的啊!
柳小萌嗔道:要死啦,你看你那个样子,你叫谁姐姐呢!
小摄像说:我原本是想叫你妹妹的,可是又觉得不配我叫,唉,说吧说吧。
柳小萌于是玩笑般地说:也没什么,她也没坏心,就是有点小虚荣,上学那会儿就是,老是有意无意地让人觉得她家有来头,其实,她爸是跑长途的司机,妈妈也没工作,家里还有两个小兄弟在念书,跟咱们一样呀,都是平民子弟。现在咱们电视台也平民化了吧,象咱们这样的人也越来越多了,总要有人在基层做苦力是不是?
说着笑眯眯地走了。
胡春晓是个极聪明的女孩子,很快地,就查觉了人们对她态度的变化。
叫乔一成惊讶的是,这样的变化完全没有打倒这个女孩子,她依然穿着光鲜,抬头挺胸地在新闻部来来去去,名声倒了,那架子却不倒。
又是一天,乔一成刚采访完回台,上了电梯,正碰上胡春晓也从制片的办公室里走出来,搭电梯回七楼。这部电梯一直不大好用,这一回,隆隆地上升了五秒中之后,咣地晃了一下,停了。
乔一成连忙按了救急的电话,师傅说,很快来修。
窄小的空间里,只有乔一成与胡春晓两人。胡春晓手里拿着一篇稿子,乔一成偷眼看去,一片鲜红的圈点,再看胡春晓的脸色,不是太好,想必刚才受了那个特别挑剔的执行制片的批评了。突来的电梯故障,让胡春晓的脸上出现了少见的惊慌与害怕,在电梯的暗暗的光线里,这表情让她看上去格外地脆弱无助。
乔一成咳了半声,安慰道:你别怕,很快修好,听说这电梯这么停着有几回了,没关系的,我们很快能出去。你你别怕,啊?
胡春晓忽地笑了:怕?我才不怕。我什么也不怕!
乔一成有点尴尬:哦哦,那就好。
他转过身去,对着电梯壁发楞,上面模糊不清地反映着他自己与胡春晓的身影,象水里的倒影儿似的。
忽地,乔一成听到低低的抽泣声,他转过身,发现,真的是胡春晓在流眼泪。
胡春晓说:我什么也不怕,我一定要混好。你知道吗?我们家,房子老挤的,转个圈儿都会碰着人腿,不过那又怎么样呢?我们姐弟几个照样个个学习成绩优异,照样都上大学。我从十岁就学会把破的内衣穿在里面,省下钱来买好的外衣。我妈教我的,她还老对我说,什么也不怕,大不了打回原形,我们的原形就是那样,再差也不会差哪儿去了。
乔一成不知说什么好,掏出手帕子递过去,半旧的蓝格子大手帕。
胡春晓接过去,大力地擤鼻涕,递回手帕的时候,胡春晓突然对乔一成灿然一笑:我知道,咱俩的情况差不多的,对不对?
这笑容太象乔一成的妹妹们了,有点傻,有点倔头倔脑,叫懂得的人疼爱,乔一成的心为胡春晓的这个笑容而微微一动。
胡春晓说:我看得出来,你跟他们,是不一样的。你,我,我们将来都会好的,比他们谁都要好。
这个奇特的电梯里的三十多分钟,让乔一成与胡春晓有了一种隐密的亲近,他们时常会隔着人群交往一个会意的眼神,乔一成也常会在自己的办公桌上发现一份早点,冒着热气,乔一成也会回敬一些女孩子们喜欢的小零食,塞进胡春晓桌子乱堆着的书与报纸稿纸下面。
他们神不知鬼不觉地一天比一天亲密着,可是,都没有捅破窗户纸。
胡春晓大约是不想捅破,而乔一成是觉查了她的那点不想的心思,于是自保似地,也不去捅破。
乔一成想,也好,不捅破也好,至少,还有个退路。
她有,他也有。
失了业的乔二强二十二了,开始在各处做临时工,每份工都做不长,这两年,用人单位都越来越看重了一纸文凭,这恰是二强最缺的。一成也想过送他去电大再读点儿书,弄个大专文凭,奈何二强实在是读不进书去,也做了罢。
乔二强成了职业临时工,他甚至在一所小学里任过一段时间的临时校工,负责浇花,打扫,分发信件书报杂志,偶遇停电时摇着一个大大的铃铛。
年青的乔二强,象被雹子打过的小白菜,颜色还是青的,只是内里冻伤了。
乔三丽二十岁了,与王一丁顺利地在发展着。一丁也顺当地满了师,成了厂子里小有名气的机修工,很有几个小女工对他抱着相当的好感,然而一丁的眼里,只看得见乔三丽,发工资时,左手拿进来,右手就交到三丽的手里。三丽替他安排好,交家里多少,存起多少,一丁连零用都不要,说是反正天天与三丽在一起,要买点什么都有三丽做主。三丽成了厂子里年老年少的女性们羡慕的对象。唯一叫她有点焦心是的,她们厂的光景不象早些年那么好了,工人们之间传着,似乎是有什么台湾商人要买下厂子。
然而这也没什么,三丽想,她有一丁,就什么都够了。
乔四美十八岁,也有了一份工作,在街道的一家印刷厂,说是做印刷,其实并没有印刷的机器,只是从大的印刷厂里接了活儿,把一页一页的书稿折好,装定。乔四美成天混迹于家庭妇女当中,变得更加嘴碎,常要惹乔一成生气。
那天四美从厂里回家,真碰上难得早下班的乔一成,乔一成一见她,不大的眼睛瞪得如铜铃一般大:乔四美小姐,请问你穿的这是什么?这个不是内衣吗?你如今就穿着这个上班?
三丽在一旁冷笑道:可不是,穿了好些日子了,就避着大哥的眼,欺负大哥早出晚归。
四美不敢与乔一成对嘴,只冲了三丽道:你懂什么?这叫内衣外穿,最新潮的,你不懂就别乱说,跟你的出前一丁过好小日子吧。
这一年,商店里有一种方便面,叫出前一丁,是四美常拿来打趣三丽的。
一成说:我不是卫道士,也不是老古板,但是我告诉你乔四美,你要再穿着这么伤风败俗的衣服招摇过市,我就打断你的腿!
四美不敢对嘴,只一个劲儿地翻眼睛。
乔四美依然坚持着一个老主意,将来,一定要找一个最英俊的男人做男朋友,那英俊的男人必定眼界宽阔,剑胆琴心,绝不至因为她的稍为新潮一点的穿着而大惊小怪。
乔七七十二岁了,勉强上了初中,齐唯民在这一年也离开了那家杂志社,考入了母校校读研究生,报道的那一天,他正弯着腰填表,忽地有人在他的背上拍了一下。
齐唯民回头,看见一张美丽的灿烂的笑脸。
是常征。
常征笑得弯腰说:你好啊,小七他哥。
常征丰厚的长发是天生的微卷,在脑后扎成马尾,她面色红润,皮肤细腻光洁,眼睛乌黑明亮,嘴唇如同花瓣,她是齐唯民从小到大见过的,唯一一个可以用花来形容的女性。
那一年,常征也是刚刚从大学毕业,考上了这所大学的研究生,与齐唯民不同系,勉强也算得上是师兄妹。
齐唯民从此时常帮常征做一些重活,两个人起先是在食堂不期而遇,后来就约好了一块儿吃饭。齐唯民替她打饭,她就替齐唯民打汤,两人总捡一张靠窗的桌子坐着吃饭,常征说自己热爱肉食,总是让齐唯民替她吃掉蔬菜,后来齐唯民便替她准备一个饭后的水果,一个苹果或是梨子或是桔子,说,既然不爱吃蔬菜就要多吃水果,以免缺了维生素。常征有一床极厚实的棉被,里外全新,水红色的苏州真丝被面,漂亮得不得了,拆了洗过一次之后,常征把被面重新缝上,可是睡了没两夜,被子全散了,裹了一头的棉絮。齐唯民见了奇怪,常征说,她不好意思把被子拿回家,会被姐姐笑话,拉了齐唯民到她宿舍里,齐唯民一看那被子就乐了,那被面只被粗针大线地浅浅地缝在棉胎上。于是齐唯民说要替她重新缝过,并且告诉她,针脚要下得深,得和棉胎牢牢地缝在一起。
常征看着这个年青老成的男人低着大大的脑袋,熟练地替她缝着一床被子,他的领口洁白,半旧的外套上散发着洗衣粉与阳光的味道,手指甲剪得短而干净,裤子也是半旧的,却有清晰的裤缝,常征知道那是用一个大的糖瓷茶缸灌上热水烫好的,他也这样替她烫过衬衫与裙子。常征又想起,她曾经有一盘好不容易翻录来的英语磁带,可是就在第一次用时便被她粗心地弄得绞了带,那天她急着去上课,就把那卷得乱七八糟带子交给齐唯民,等她下了课时,他递给她的,就是重新整平卷好的一卷带子了。他是这样一个妥贴的人,仿佛日子里所有的皱褶都可以被他熨平了似的。
起初,齐唯民对常征好,大半是因为想感谢她的姐姐常老师对小七的照顾,渐渐的,齐唯民觉得,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只是,他也有点犹豫,所以,把那两张排队买来的电影票几乎在手里攥出了水,还是常征拿了过去,她用轻快的语调说:你是不是想请我看电影?好的呀!
齐唯民与常征相恋了,他们的约会非常奇特,两人中间,常常夹着一个小少年,十三岁的乔七七,他管常征叫阿姐,在常征与齐唯民一起复习功课时,他坐在一边安静地吃一盒冰淇淋。常征也很喜欢他,可是乔七七的成绩仍然与小学时一样的糟糕,这让常征有点着急。齐唯民替他辩解说是因为七七小时候经常发烧抽筋的缘故,身体不好自然学习会吃力一点。
背了乔七七,常征有一次对齐唯民说:我说一句话,你可别生气。
齐唯民说:我不会生气。
常征说:你对小七,保护得太好了。
齐唯民忡怔了半天,才说:七七生下来就没有妈妈,我妈把他接过来养,可,到底不是自己的孩子,隔了一层,我总想着,能多疼他一些。
常征说:我明白的,可是,大树底下,长不出小树来,只能长草。
然而齐唯民对乔七七,总还是脱不了“舍不得”三个字,常征想着,兴许,再过两天,等七七再大些,就会好点。
常征一天比一天喜欢齐唯民,他学习刻苦,与人为善,老实但不愚笨木讷,言之有物,厚厚道道,她最喜欢他不卑不亢的态度,他对她好,并不是刻意的,而是与生俱来的温和与体贴。
有一天,常征又约了齐唯民还上乔七七一起出去玩,常征说想要教七七骑自行车。
那一天,天突地转凉,乔七七穿了件深灰的厚外套,围着齐唯民的一条厚的黑毛线围巾,衬得他脸孔雪白,乌眉俊眼,兴奋得小脸通红,连耳朵都红到半透明。在扶着他坐在车坐上时,常征发现七七的衣服袖子上有手工接过的痕迹,那是齐唯民的针线。看着七七在齐唯民的帮助下摇摇晃晃地向前,常征站在初冬的寒风里,闻着风中隐隐的雪气,从嗓子到胸口这一路都是透爽的。
她觉得自己找对了人。她对齐唯民说:这个周末,你上我们家来吧。
那个周末,是齐唯民第一次正式去常征的家。
他按响门铃,听见有嗒嗒嗒的脚步声,好象跑过来的,是一匹小马驹。
门开处,齐唯民看到一个六七岁的漂亮得象洋娃娃似的小男孩,扎着个标标准准的马步,比了两根手指直指向齐唯民的鼻子尖儿,响亮地说:呔,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打此路过,留下买路财!
小楼上的一扇窗忽地被推开,常征堆了满头雪白的肥皂泡冲着那小娃娃说:常有有,你要小心,我呆会儿把你后脑勺上几根反毛给揪了!
那洋娃娃似的孩子转头便绽出满脸甜蜜蜜的笑,对常征喊:二姐,二姐,小七他哥来啦!
齐唯民无声地打心眼儿里笑出来。
他真爱他们。
真的。
他的生活,很圆满。
不过,齐唯民还是有点晕,他实在是被常家那一屋子的漂亮人给晃得眼晕头也晕。
常征的母亲,年青得不象话,身姿轻盈,步履快捷,齐唯民听常征叫她做兰姨。
后来齐唯民才知道,常征的母亲早逝,这一位是她的继母,原先省歌舞院一位出色的独舞演员,自嫁了常征的父亲后便不再跳舞,做了编导。常征的父亲是一个十分庄严的漂亮老人,花白了头发,按常征的话,我爸年青时比王心刚还漂亮呢。
常征家人也非常喜欢齐唯民,也很怜惜乔七七,叫齐唯民没事多把七七领家来玩,这院子后门出去,便是大学校园,地方大,安全,正适合孩子玩。
在与这些温暖的人相处的过程中,乔七七的轻微自闭症终于好了。齐唯民看着他跟常有有在大学校园里疯跑,拢着手放在嘴边冲着常征大叫:阿姐阿姐!那是齐唯民心中极至幸福的一刻。
常征与齐唯民订了婚,许多的同学都不解,以常征的条件,何以找一个家势极平常,又其貌不扬的男人,何况这男人都快二十七了,研究生尚未读完。
常征说:你们知道什么,这个人我要是不抓牢了,将来会后悔一辈子的。
常征与继母兰姨竟比亲母女还亲,还有一种姐妹般的情份,兰姨在看过齐唯民之后对常征说:征征你要抓牢他,千万别松手。有的男人,你是可以安安稳稳放心地地跟他走一辈子的,不过这种男人少,遇上了,就别放过。
常征笑问:那我爸呢?他是怎么样的男人?
兰姨又笑,笑得狡诘:你爸爸,是不一样的。他不是让人放心或是不放心的那两种类型,他是让女人敬佩的那种男人。他的学问范畴对我来讲,高深莫测,象武林至尊似的,越是不懂,越是佩服他,女人对男人的敬佩是美满婚姻的基础之一。女人对男人的放心也是基础之一。这两个基础,得其中之一,就是有福的女人。
常征觉得,自己果然是有福的。
与齐唯民相比,乔一成的恋爱之路走得就要磕绊得多。
他与胡春晓的情份一直不明,乔一成实在不知道这个女孩子打的是什么样的主意,当他走近两分时,胡春晓的态度里便会突地多出两分矜持来,他若是后退两步吧,胡春晓却又扯了他的衣袖把他拉上前两分。乔一成被她的推搡拨弄弄得心烦意乱,下了决心,一定要捅破窗户纸,干脆把事情说明了,成不成的,都比现在半吊在空中好些。
然而,还没等他找胡春晓要一句明白话,胡春晓闪电一般地,结婚了。
那个男人,是省里的十大杰出青年,做生物工程研究的,胡春晓采访时认识他的,那场采访持续了四个小时,之后,胡春晓便把电话打到了那个杰出青年的实验室去了。
从认识到结婚,不过一个半月,结婚那天,做为杰出青年的夫人,胡春晓受到了市长的接见与祝福。
整个新闻部有一半人惊掉了下巴,说什么的人都有,最多的议论集中在新郎的长相上,胡春晓怎么说也算个美人,按小摄像的话:新郎倌长得真有特色,人家要么是锛儿头,要么是地包天,他是两头翘。有人立刻凑趣地接上:这新郎倌想要跟夫人接个吻得搬把梯子吧?
然而,再怎么样,也抹杀不了胡春晓飞上了高枝这个事实,杰出青年的父亲原本就是全国很有名的一个医学专家,胡春晓婚后便搬进了公婆给准备好的一大套婚房里,他们并没有大排酒席,只在新房的小院内办了个小型的酒会,十分地时尚,小院摆了一溜长桌,铺着雪白的台布,与十分少见的鲜花,各色西点,西餐,玻璃缸里盛着琥珀色的鸡尾酒。新闻部的年青人基本都去了,去了回来,有小姑娘便发议论说:这样的条件,别说是两头翘,就是他两头翘得都搭在一起了也值啊!说完便咯咯笑。
胡春晓也请了乔一成,没有给他请柬,是特特地跑到他面前请他的。
乔一成咬着牙去了,去了之后,胸口一直堵着的那口闷气倒扑地全吐了个干净。
他输得心服口服。
并且,他彻底明白了胡春晓要的是什么,他与她,不过是两条挨得极近的,平行的线。
胡春晓不是他的菜,剜不到他乔一成的竹篮子里。
仅仅三个月以后,乔一成也站在家里的堂屋里向全家人宣布,他要结婚了。
说起来,他与他妻子的相遇到是挺有趣的,可谓不打不相识。
那天市里有个新闻发布会,乔一成早早地跟搭档过去占位置,好容易架好了机器,这边主持人刚宣布发布会开始,那边,乔一成搭档的镜头便被一个留着蓬松短发的脑袋挡住了。
乔一成小心地拍拍那脑袋主人的肩膀,请她让开一点。
那人轻轻一甩肩,把乔一成那只手给甩开了,那篷松的脑袋依然把镜头挡了个严严实实。
乔一成的搭档脾气不好,上前就要动粗,乔一成挡开他的手,轻声说:算了,跟人家女孩子计较什么,也不容易,我们往那边移下就好。
前面的人闻言转过头来,是与她娇小的个头极不相衬的粗眉大眼。
发布会结束时,乔一成发现,话筒套不见了,那不过寸把长的东西,足是乔一成半年的工资,乔一成惊得起了一身的细毛汗。
那个把话筒套还到他手里的,就是后来成了他第一任妻子的,市晚报记者,叶小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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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小朗是北方姑娘,来自一个很小的北方小镇子,十分钟内可以走遍全镇,路上遇到的每一个人都有可能沾点亲带点故,物价倒是低,日子不难过,只是闷得人身上要生出霉斑来,无端地失了志气。所以,在叶小朗考上了大学,第一天跨进这个城市,站在华盖一般遮天蔽日的梧桐树下时便下定了决心,这辈子绝不再回家去,不仅不回去,她还要在这个城市站稳脚跟,有自己的一方天地,然后,把父母接出来。再然后,也许会去往一个比这个城市更大更美更现代更新潮的地方去,归根的是叶子,叶小朗不是叶子,叶小朗是一棵蒲公英,好风频借力,要一直一直地往更好的地方去。
叶小朗能够留在市晚报社是一个极偶然的机会,那是一家新兴的报社,正在招人,许多人看到他们窄小的办公环境,便打了退堂鼓,那可真是三五个人七八条枪,叶小朗不在乎单位小,小有小的好处,灵活,上头管人的婆婆少,叶小朗采编摄影一把抓,连跑印刷厂这种杂事也照样干,倒也做得有声有色。
两人都在新闻单位,难免的,也就有了常碰见的机会,或者,也是缘份吧。
有时碰上了,便在一块儿吃顿饭,两个人闲聊起来,小朗提到她的家乡,乔一成笑着说:真看不出你是北方姑娘,这么小个儿的一个。
小朗斜起眼来瞪了一成一眼,一成心头突地一跳。
这一笑,仿佛是像着什么人,不过很久很远的事了,乔一成不大愿意想起来。
小朗又笑起来:算了,遗传罢了,我妈妈就是小个儿,比我还矮半拉脑袋。
这么一笑,那一点点的像,也不见了踪影。
偶尔有回在一块儿吃饭,就那么巧让同事看见了,于是便说:乔一成有了个女朋友,也是我们新闻界的人,挺能干的,是晚报的顶梁柱,乔一成想否认,却发现是越抹越黑,索性不说了。
胡春晓依然坐乔一成的对面,趁着没有人在的时候,低了头带笑不笑地问:有女朋友了?听说挺漂亮。
乔一成说:一般人,跟我一样。
胡春晓撩起眼来看看他,短促地笑了一声:别这么说,依我说,你是这个新闻部里头最有良心的人。
乔一成没有接她的话,心里冷笑一声,转了话题说:我听说你现在正在争取做晚间播报的主播,是不是真的?
胡春晓也冷笑一声:是啊。
乔一成倒有点不好意思起来,略有些结巴地说:那很好,说不定以后你上街就要戴上墨镜了,会有人找你签名,呵呵。
胡春晓的头越发地低,额发落下来挡住了眉眼,忽然说:一成,咱们别这样,我们是一样的身份,彼此多多照看些对方,好不好?要不然,在这里的日子真不好过。你以为电视台是什么高尚的地方吗?我告诉你说,一群小人,上上下下几百双势利的眼睛。有几个是真正在做节目的?我争主持人的位置怎么啦?要惹得他们背前背后地议论,说我靠着夫家的面子往上爬,我是名牌大学毕业生,当年拿奖学金的,十几岁就在杂志上发表文章,至少我不会把作茧自缚读成作茧自搏。
乔一成悠悠地说:你现在可不是一般人了,我们不再是一样的身份。
乔一成起身逃也似地出了办公室的门,他不喜欢跟这个女人再做这样有一点私密性的对话了,好不累人。
相比较之下,乔一成倒慢慢地喜欢上了叶小朗的直爽与粗线条来,同样是想着要改变目前的生活环境,他乔一成是埋头苦熬,叶小朗不过想凭自己的努力站牢了脚跟,胡春晓想的却怎么样最快最省力的飞上高枝。
道不同不相为谋啊,乔一成想,还好,自己跟胡春晓曾经只有那么一点点的暧昧而已。
乔一成与叶小朗,就那么自然而然地交往起来了,叶小朗好动,象是有无穷的精力,两个人难得有空过一个周末,小朗带着一成游遍了这个城市的每一个角落,一成笑说:你一个外来妹,比我这个土生土长的南京人还要熟悉这里。
小朗说:我喜欢这个城市,大气又有点愚钝,说现代吧还有点儿土,说土吧还有点不凡,让人觉着好,容易亲近。
一成开玩笑地说:是这个地方好还是这个地方的人好?
小朗顿也不打一个地说:都好!
她那样全无妨备地把心思摊出来,让乔一成颇为感动。
叶小朗跟一个朋友合租一套房子,厨房与卫生间都是共用的,小朗时常说什么时候能有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空间就好了,这话她常说,每说一次,就撞在乔一成心口上一次。
他何尝不是这样想。
从小到大,他生活在一个窄小的空间里,至今与弟妹住一间卧室,只不过各自长大了,那卧室被用薄的木板隔成了两间,妹妹们在里,他与二强在外,旧的大床换成了上下铺,除了床只隔得下一张书桌一把椅子,屋子里就满满登登的了。
他实在受够了与这么滴滴达达一大伙人住在一块儿的日子,这种夏天要排着队在木盆里洗澡,早起要端了尿盆去倒的日子。
在与叶小朗相处三个月纪念日,他约小朗出去。原本想在饭店里好好吃一顿饭的,也偏凑巧那天也不知犯了什么邪了,走了大半天,象样一点的地方全是人,两个人在路边摊上随便吃了点,沿着街道慢慢地没有目的地走着。那些天他们都挺忙的,都觉得走得腿酸。四周黑黢黢的全是笔直的水杉,地上铺着旧年落的针叶,厚而软的一层,踩在脚下象毯子。
忽地前方出现了几幢楼房,窗口亮着团,毛茸茸的一团又一团。
叶小朗叹了口气,说:我真希望那里有一个窗口是属于我的。
乔一成也看着那一团团的光亮,他们家,冬天也爱用这种灯,三丽说,黄色的光看上去暖和,夏天用白炽灯就清凉些,她不厌其烦地按季节更换着灯泡。
他们兄妹几个,在那样的房子里住了二十来年,在小披屋里做饭,烟熏火燎,在院子的水笼头下洗衣,为了抢一点好太阳晒被子与邻居口角,四美与三丽轮流倒马桶刷马桶,四美那丫头,做着做着就怨声载道。
二十年,是很长很长的日子了,便是再好的日子,二十年,也很长了。
乔一成握了叶小朗的手,对她说:要不,我们结婚吧。
乔一成回家对乔祖望和弟妹们宣布他要结婚了,要搬出去住,一家人都惊呆了。
还是乔祖望先反应过来,放下手中的筷子说:结吧结吧。我早说过,十八岁以后你们各人顾各人,自存自的钱,结婚我没有意见,我可是没有钱的。有一点存款这两年买家电我都贴在里头了。
乔一成于是忙碌起来,上着班时都会偷跑出去看房子。
终于看定了一套两屋一厅的,在五楼,是八十年代的房子,还算新,有点儿西晒,所以要的租价不高,倒很整洁。
乔一成和叶小朗租下了房子,开始布置他们的新家。
按乔一成的意思,家俱电器什么的,按目前的经济能力买,暂时买不起的,就留着以后慢慢地添置。小朗却有不同意见,想要一步到位,说她有两个要好的小姐妹,可以先借一点,结婚以后再慢慢地还上,反正两个人都有固定工资,不怕欠一点儿,乔一成坚决不答应,说他一辈子最恨的就是欠人家钱。两个人都忙碌得有点上火,言语难勉磕绊,还好小朗懂得退步,乔一成心一软,把原本打算买的二十一寸的彩电换成了二十五寸的,让小朗高兴得抱着他吊在他身上象个猴似的。
结婚前两天,三丽与二强都包了个红包给乔一成。四美说:大哥,我是没有什么存钱的,你也晓得,送你个花瓶吧,你不要嫌弃,对了,我可以给新娘子当伴娘,不要红包。
说着疯头疯脑地笑。
乔一成把二强的红包偷偷地又还给了他,叫他自己存起来。
二强生了气,死活不肯拿回去,乔一成只好收下了。
打开三丽给的红包里,乔一成吓了一大跳,深更半夜地,再也睡不着,轻敲着板壁叫三丽到院子里,兄妹两个在冬天的寒风里直打哆索,一边说话。
一成说:你自己不打算跟一丁结婚了吗?给这么个大红包。
三丽说:我还有。我顶会存钱你又不是不知道。
一成说:我知道,你要是再成天地吃素炒雪里蕻很快你自己就要变成一棵雪里蕻了。听话,哥拿一点儿,剩下的你收起来。
三丽突然地偎上来:哥,我真是想不到,你这么快就结婚,我这么看着你,好象回到妈刚死的那阵子。那时候年纪小,也不懂得伤心,看见人家哭,就跟着哭,倒没有现在这会儿伤心。
一成身体有点僵,也许是太冷了。
他们兄妹之间,从来没有这样抱着贴着的,三丽似乎也不习惯这样的亲近,只贴了一会儿就缩回去。
乔一成说:你听我的话,把钱拿回去。要不我结婚也结不安,你不想我好日子里心里不安吧。
三丽打着冷颤说:那么你多少拿一点。
一成答应了。
第二天,三丽拉一成到她的房里,打开她平时放衣服的箱子,指着那箱子里满满的各色钩织品,说大哥你挑两样放在新房里。
一成说:我就拿块台布吧,小朗就想要这么一块,可是她手笨,不会钩。
三丽不作声,埋着头,在箱子里挑捡了半天,捡出一幅牙黄色的窗帘和一幅花样细密繁复的台布给乔一成包了起来。
小朗见了说:真好看啊,这得花多少工夫,就是不大挡光。
乔一成说:不挡光也要挂起来。
他们没有办酒席,一方面是乔一成嫌麻烦,一方面,也的确是没有多余的钱了。
小朗的父母也从北方过来了,两家人合在一处在一家川菜馆里吃了一顿饭,连王一丁一共九个人,连二姨他们都没有请,只送了喜糖,二姨还是送了份子钱来,只是脸色略有些不好看。
齐唯民和常征商量送点什么,常征说,钱是要的,最好还要送点实用的东西,她竟然给一成弄来个煤气包,一成颇为感激。
小朗的姐姐们没有来,也随了礼。
小朗的爸妈都是极老实的人,说是不要住女儿家,小夫妻总希望独处的,别把他们的新房弄乱了,在招待所里住了两天就回去了,倒是乔一成不忍,托人买了卧铺的票,送他们走了。
当乔一成终于在新房的床上安安稳稳地躺下来时,他的存折上的数字已变为两位数。
不过,他想,总算是,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家了,也算是有产阶级了。
乔祖望终于接受了下岗的事实,并且,开始享受起这个事实来。
这么一闲,他的老毛病犯了,白天也开始外出打牌了。
这两年,管得也松了,儿女们也大了,跟他更远了,没有人再管他干什么,乔祖望觉得日子这么过着也挺滋润的。
老牌友们重新聚在一块儿,也不知怎么兴起的,都开始喝一种补酒,乔祖望喝得上了瘾,自觉身体好了很多,滋滋地往外冒劲头。
牌友兼酒友在牌桌上说起来,说是要集资一起去做生意,买卖钢材,他家的亲戚有路子能弄到盘条,只在中间做个转手的人,就大把大把地来钱了,搞活经济嘛,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政府都这样号召的,乔老头动了心,问怎么个集法,牌友说,这事儿,越多人参与就越好,大家把闲钱集在一起,买卖做得大自然赚得多。
于是乔老头牌也不打了,成天说动别人一起集资,真还就给他说动了一些人,乔祖望第一次觉得自己很有做生意的天份,把多年前老本都赔光的事忘了个精光。
这一年,乔四美离开了街道小厂,考入一家新开的涉外宾馆做了服务员。
这是多年以来,乔家小幺女四美在考试上取得的唯一一次胜利,这胜利还很辉煌,听说考试的有千把号人,最后只录取了三十个。
乔四美并不十分漂亮,但是身材很好,匀称,苗条而挺拔,穿着饭店统一配发的制服,雪白的衬衫,紫红的小马甲,同色的一步裙,把一头篷勃的头发束成一个髻,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一下子,成了个大美人。
她又迷上了汪国真诗选,天天下了班就读,不上班时便穿白衬衫,格子长裙,放下头发来,梳得整整齐齐,扮淑女。文静地笑着,迎上婚后头一回回家的乔一成,三丽在一旁笑着说:大哥,你晓不晓得这是什么风格?我说给你听:啊,怕只怕,爱也是一种伤害!
乔一成微笑地调侃:明白明白,感情的债是最重的呵,我无法报答,怎能忘记。
待业青年乔二强重又找到了一份比较稳定的工作。
他接替了妹妹乔四美,进了街道印刷厂。
这个作坊式的小厂子,多半是街道上闲散的家庭妇女,冷不丁地来了个小伙子,那一群闲得发慌的女人们,对着这个突然出现的年青的面孔,兴奋得象炸了窝的喜鹊。成天拿二强打趣,说笑到兴头,还会动手动脚。
也有大嫂子们私下里议论:他就是乔家那个跟老妇女谈恋爱的小男娃,于是,有人应:噢哟,作孽。
厂长是个腿脚不大好的老头子,看出二强的不自在,索性派他出去送货,二强就常骑了三轮车将装订好的书本运到客户那里,再装了新的待装定的书本回来。
这个城市冬天潮冷阴湿,夏天闷热如火炉,明晃晃的太阳水银似地铺一地。这两季,都长得叫人绝望,二强踩着三轮,那车的一个轮子不大好,总发出吱呀的声音,二强就踩着这样的车子,一天天在大街小巷里吱呀着来去。人被太阳晒着,风吹着,人更加地黑瘦,倒练出了点瘦筋骨,只是脸上的孩子像全不见了,看上去竟然比乔一成老相,眉间一个浅浅的川字。
黑黑的乔二强,不大说话的乔二强,总微皱着眉头的乔二强,在厂子里的小媳妇大嫂子眼里,倒颇吃香,有人就说,喜欢乔二强那种“高仓健”式的表情,比奶油小生耐看。
二强听了这种评价,脸上起有一种茫然,这么一来,似乎又不大像高仓健了。
只有乔一成,暗地里看起来,总觉得二强象个被催熟了的果子,他更情愿他象以前似的没心没肺。
二强工资不高,一成时常也塞些钱给他,二强也就拿着,后来有一个偶然的机会,一成发现那些钱还有他平日里的多半工资,都被二强存进了那个旧存折里。
存折被二强小心地夹在一本旧日记本里,压在箱底。
那本子还是当年母亲在厂子里得的奖,黄色的纸面,扉页上印了个“奖”字,年代久了,颜色褪得差不多了,不知二强从何处找了来做这个用途,还镇重地被压在箱子底。
一成看了,站在二强身后说了句:痴情的人是可耻的。
二强不作声也不回头看,只给了哥一个倔倔的后脑勺。
那天乔二强踩着三轮送完货,难得一个秋天凉快的天气,他慢慢地沿着街道骑着,想混过上午去,不那么快回厂子。
有一辆五路公交车从他身边经过,路窄,车开得不快,车窗玻璃咣咣地震响着向前。
有个女人向车外探了探头,又极快地缩了回去,大约是被售票员骂了。
二强忽地一歪把,差一点摔下三轮去。
立刻又坐正了,紧赶慢赶地踩起脚踏。
那车上了大路后开始加速,二强拼命地蹬着追在后面,赶得太厉害,嗓子眼紧紧的,象被一只手攥着似的,每一口呼吸都生痛的。
好容易到了一站,车门开处,那女人下了车,下得急,歪了一下,刚刚赶到的乔二强几乎滚下三轮想扶她一下,没扶着,她略转脸看看满面是汗的二强,走了。
那么一转脸,先前那一会儿隐隐的一份相似完全没有了。
二强把车停在路边,坐在马路牙子上。
旁边有家店子,门前摆了个冰柜在卖冷饮,这一夏最后的存货了吧。
二强歇过劲儿来,走过去,买了十支白雪公主,一气全吃了,吃到反胃,吐了一地,被戴红袖套查卫生的老太太罚款两元。
乔一成婚后的小日子过得还算不错,如果不算上一些小而碎的不如意,乔一成基本上觉得自己是一个幸福的人,至少是一个近似幸福的人了。
那些小不如意,说穿了,不过鸡毛蒜皮,简直地拿不到台面上来说,可是,就象是眼里的砂,小,没有危险,然而落进眼里就叫人不舒服,眼睛不舒服,有时候,就是天大的事似的。
结婚后两个人一直是轮流做饭的,两个人从小都不是娇生惯养,这倒也不是难事。
两个人都在新闻单位,都是最基层的记者,一忙起来,跟刑警差不多,接到电话就要外出的,所以,一个星期七天倒有六天两个人不能坐下来一同吃个饭,平时都是各自在单位的食堂里混上一顿两顿。电视台的伙食相当不错,也有餐费补贴,可是乔一成从小节俭习惯了,总觉得食堂里的菜贵得叫人肉痛,一个人做饭又犯不着,宁可在外面的小店里买点包子馄饨,小朗却不在乎,每天在报社食堂买上两个菜,呼啦啦一气吃个干净,她从不挑食,加上在这个城市总算是有了一个家,心一宽,胃口更旺,所以,结婚两个月,叶小朗一下子胖了十斤出来,个头本来小,这下子,有点象只饱满的白胖饺子,乔一成却瘦了有五斤,面色青黄,惹得同事们打趣调笑。
好容易有个周末,两个人都休息,乔一成说好好做顿饭吃,叶小朗主动说她去买菜。
乔一成看着小朗买回来的一堆荤素菜,挑着捡着一堆绿色叶子说:小朗,你这买的是什么?
小朗说:韭菜啊,这你都不认得了?
一成笑说:我当然认得,可是你看啊,这韭菜都皮了,摸在手上都发粘,这怎么吃?
小朗问:怎么不能吃。
一成说:这样的韭菜味儿冲,不好吃。
小朗把水笼头开得极大,哗哗地冲着手:好吃的。
乔一成说:你是北方人,从小爱吃蒜,不怕冲,才会觉得好吃。
小朗不耐烦起来:喂喂,一成,大男人,吃不得蒜怎么行?你们南方男人就是穷讲究,怪不得人家叫你们小男人。
说着咣咣咣地切肉。
一成笑了,揉揉她头发:你这话可有点地域歧视啊。
一瞥眼,看见叶小朗切的肉:喂,你这是什么?打算做个什么菜?
叶小朗白他一眼,笑了:肉片炒青椒,不是你说爱吃我才买的?
乔一成说:我说的是肉丝炒青椒。
那不一样吗?
我习惯吃肉丝炒青椒,我们家从来都是吃肉丝炒青椒。
那我们家还从来都吃肉片炒青椒呢!我们家买来的肉都片成片的。
我们家的肉都切丝。
小朗咣地把刀扔下,气呼呼地看着乔一成:我说你,大男人家,琐琐碎碎你烦不烦。
乔一成也觉得自己有点儿小题大做,看她瞪圆了眼睛挺可爱,不由得软下来说:行行行,我不琐碎了行不行?你愿意片就片吧,干嘛把毛都炸起来,跟个小野猫似的。
叶小朗得意地笑了,拿起刀来冲乔一成晃晃,继续片肉。
两个的口味也着实是南北相差太远,乔一成做的饭菜叶小朗嫌淡,叶小朗做的饭菜乔一成觉得咸,叶小朗爱吃面食,动不动就包饺子,总觉得好吃不过饺子,乔一成却是打小就不大吃面食,喜欢热呼呼的小炒就米饭。两个人便时常为了饭桌上的吃食菜色而叮叮当当的。
然而到底还是新婚燕尔,吵两句,只当是调情逗乐,转眼又粘乎到一块儿去了。
比起吃不到一块儿去来,乔一成对叶小朗的另一个缺点更为不满一点。
在乔一成看来,叶小朗实在是太乱糟糟了。别的不说,单就她的一个衣柜,那天乔一成无意中拉开,哗,一团衣服满头满脸地向他扑来,吓了他一跳。平时家里,但凡有东西沾了小朗的手,十有八九就会不见了,起先乔一成还打趣她有一双魔手,实在不该当记者,做魔术师倒是好的,后来,在从沙发扶手的夹缝里把久寻而不见的一把切菜刀找到之后,乔一成受不了了,也没心情跟小朗逗乐子了。
乔一成说:叶小朗啊叶小朗,你可真是乱鸡毛似的。
小朗不高兴了:乱点怕什么呀,我的观点是:乱而不脏。
乔一成从被子底下扯了双穿过的团成了团的袜子出来,送到她鼻子底下说:这也叫不脏?
小朗脸一红,往后一让:唉唉,这个是我忘了。
乔一成说:这可是非正常范围内的乱了。
小朗鼓起腮帮说:不是非正常范围的乱,只不过不是你能容忍范围的乱,你不是说会待我好吗?这一点都不能忍?
乔一成叹气:你可真是乱得不象个姑娘家。
小朗真生了气:你那碎嘴,可也真是不象个男人!
两个人就这么都起了毛了,竟然为了这事儿足有两天互不答理。
到第三天,小朗回家,端了桌上的冷水就要喝,乔一成恨恨地抢过来,兑了热水给她递过去,小朗不接杯子,人到蹭到一成的怀里来了。
一成笑起来:下回不准说我不象男人,听见没?咬着牙笑着补充:我是不是男人你不知道?
小朗用力叭地在一成的背上打了一掌。
晚上,躺在床上的时候,乔一成忽地起了个念头: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似乎爱上的是这种日子,而不是叶小朗。
这个念头叫乔一成打一个哆嗦,侧过身去看睡在一旁的小朗,看她蓬了一头的短发,窝在枕头里,睡得正香。
乔一成为这个念头惭愧内疚,这个女孩子,在这城里举目无亲,她能依靠的,不过是自己,而自己也是下了决心要跟她好好地过的。
一成搂搂熟睡的小朗,闻着她头发上淡的发香,日子才刚开始,一成想,磨磨就好了。
日子还长着呢。
隔天小朗回来时,挺高兴的,对一成说:哎,今儿我可是给你办到了件事。好事!
一成问:什么好事?
小朗拍着手说:哎哎,我要给你家二强介绍个对象,我们单位,有个后勤做杂务的方阿姨,她有个侄女,今年二十二了,小二强一岁,在新华书店站柜台,听方姨说人长得也不错,我一听,条件还真不错,就托她问一下,看能不能给二强牵个线。方姨说明天就给我回话儿。
这消息的确让乔一成挺欣慰,二强一时犯糊涂,真要正正经经地交个同年纪的女朋友,兴许那点糊涂心思也就烟消云散了。
第二天,一成在单位就接到了小朗打过来的电话,小朗在电话里喜滋滋地说:人家姑娘愿意见面呢,我跟他们说,择日不如撞日,就今晚吧,人家答应了呢。
一成赶紧溜出来,回了趟家,在街道厂子找到二强,可巧二强还没有出去,一成想,这可不是天意吗?
一成事情跟二强说了,二强愣愣的,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一成捣捣他的肩膀,叫他给个态度。
二强低着头用脚碾地上的土:我不想见。
一成说:二强,我跟你说,你心里的那事儿,你放不到台面上说的,不管怎么样,也是你不对,也是你没理。她是有家有孩子的。于情,于理,你都嘴短,你明白吗?这事儿不成的。哥不会害你,你固然不怕流言蜚语,可是,你的路还长呢,不能为一时的感情冲动错失了一辈子幸福的机会对不对?听话,晚上去见见,成不成都不要紧。
二强微微一点了头。
见面安排在一个小公园里,叶小朗陪着二强去了,一成不放心,偷偷地躲在角落里看。
要说看,也没什么看的,公园里一到晚上,黑灯瞎火的,什么也看不清,那女孩子的样子,连二强都没有看清楚,只觉得中等个头,适中的身材,连介绍人四个人在一片昏黑中站了半天,小朗与方姨寒暄着,那两个当事低着个头,象两朵开在黑暗里的向日葵,竟然有两分喜剧效果。
一成听见小朗清脆的声音,对二强与那姑娘说:那么我和方姨先走罗,你们俩再聊聊,二强,回头送小茉回家啊?对了二强,你不送送方姨?来吧。
小朗拉着二强陪方姨往小公园门口走,那叫小茉的女孩子自然也跟了出来,躲在一边的乔一成忽地明白了小朗的意思,那小公园门口,有唯一的一盏灯。
事后一成跟小朗说:你个鬼精灵!
小朗说:我要不把她往亮处带,你那个傻弟弟有本事一个晚上都看不清人家的长相,你信不?
一成说:我信我信。
这事儿成了就好了,一成想。
5
与二强相亲的姑娘叫孙小茉,在新华书店站柜台,她们的那个柜,是专卖儿童书籍的,孙小茉也很爱看那些简单的有许多图片的书,尽管那图片大多印刷得不是很精美。
乔二强在相亲的那晚很沉默,孙小茉比他更深默,两个人隔了一肘的距离围着小公园的外墙推磨似地转了一个多小时,小茉说了这一晚的第一句话:我该回去了。
二强倒松下一口气来,这口气一松,二强就笑了一下,黑暗里露出的牙特别地白:那我送你。
二强以为这事儿多半是不成的,谁知道过了两天,二强就被大哥叫到家里去了。
嫂子告诉他,人家姑娘和姑娘的姨对二强都还挺满意,说是愿意处处看。
二强结结巴巴地问:我我我,我没有文凭,工工工,工作也不好。
小朗叭啦叭啦地说:二强,你没有必要自卑,完全没有必要,你没有文凭,对方也没有文凭,听说也只是初中文化,就是运气好一点,到了新华书店,她是卖书的,又不是写书的,你干嘛要觉得自己配不上她?呵,对了,方姨还说,乔二强长得还算端正,个头儿也好,男人嘛,要那么漂亮做什么,又不当花瓶供在家里,人一漂亮就长花花肠子,倒是不漂亮的好。哦对了,我跟她们说,你很会做饭,又能吃苦,人家喜欢得不得了呢。二强,你放心地谈吧,你还记不记得那个《冰山上来客》里杨排长的话:阿米尔,冲!
一成也挺高兴地,在一旁说:你看你看,叶小朗跟乔四美不象姑嫂,象嫡嫡亲的姐妹,一样地健谈。二强,你好好的,啊?
二强笑笑,没有回答大哥。
二强难得来大哥家一趟,一成不肯叫他做饭,二强执意在下厨,一成给他打下手,问:你是不是嫌你嫂子做得难吃?
二强抬眼看看大哥脸上快活的神情,待要说点什么,却又没说出来。
乔一成在二强背后站了半天,忽地说:二强,别再想着以前的事了,人这一辈子,结婚不过是相互扶持着走上一段日子,就是感情再好,也不过那么几十年,再说,感情啊,会变的,刀是越磨越快,感情是越磨越薄的。这世上,只有变数,才是永恒的东西。
二强干涩地笑了一下,说:大哥我念的书少,脑子笨,你的话文诌诌,不过老话说听话听音,我还是能明白的。我就觉得冤,怎么就不能在一起。
一成也笑:你冤什么?你们一天也没在一起过,怎么就知道能过得好。
一成转身走出厨房,回头又对二强说:我告诉你一件事,你要想永远地记住一个人,最好的方式就是远离她。
二强吃惊地看着大哥的背影。
乔二强到底还是听从了大哥的劝告和孙小茉处起了对象。
孙小茉是个老实姑娘,老是羞惭惭的,二强话也少,两个人谈了一个多月,竟然连彼此的一些基本情况还没有摸清楚。慢慢地,二强发现,小茉很爱看电影,两个人坐在一片黑乎乎中,都自在了许多,自在是自在了,话更少了。
乔二强与孙小茉的恋爱进程极其缓慢地向前迈进。
终于有一天,孙小茉觉得,与其这样闷着,又提心吊胆地处着,还不如分了算了,回归以前的日子,一个人过,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好吧。
在认识两个月后的一天,孙小茉与乔二强照例在周二的晚上见面,这一天,孙小茉说她不想看电影了,乔二强便陪着她沿着大街慢吞吞地走,两个人之间依旧隔着一肘的距离。
孙小茉这一天其实是打定主意来跟乔二强说,以后不要再见面了的,可这种话无论在家里练习过多少遍,事到临头,总还是很难出口,一句话堵在喉咙口,不上不下的,孙小茉憋得快要喘不过气来。
二强问:你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我陪你去医院看看?
孙小茉只是摇头。
二强说:要不你坐一下,你是不是走得累了?
道路旁街心花园里的长凳上早坐上了人,黑黢黢的好大一团黑影儿,听到一点动静后微微分开,是两个人。
二强看到这情景,没来由地觉得好笑,他低低地短促地笑了一声。
孙小茉偷眼看到乔二强的这个笑容,心里恍恍惚惚的。
乔二强算不得英俊,不大笑,但是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时,会叫人心软。
好容易找到一个空座,乔二强伸手抹一抹石凳上的灰,在裤腿上蹭蹭手,示意孙小茉坐。
孙小茉一坐下便说:我们别再处了好不好?
她把这句话说得飞快,好象怕心口的那一股子酸痛要追上嘴里的这句话,拦住它不叫它出口似的。
二强一时没有听明白:你说什么?
孙小茉突然地就哭了起来,哭得乔二强大张了嘴,手足无措。
我们以后还是不要处了吧,孙小茉大声地抽泣了一声又说。
孙小茉说着,捂着脸,趴在膝上呜咽。
二强结结巴巴地劝:你你不要想处,我,我,我是不会勉勉强你的,你,你,你不要哭吧。
孙小茉一味地埋头哭着,无限委屈。
好容易等到她不哭了,二强说,送你回去吧。
孙小茉象被粘在了石凳似的不肯动弹。
这种情形实在叫乔二强摸不着头脑,只好坐在那儿陪着她不动弹。
过了好一会儿,孙小茉的情绪好象平静了,站起来朝前走。
乔二强莫名其妙地失了恋,但似乎,也算不上失恋,乔二强也没跟大哥大嫂说。
这么着过了约莫有半个月,有一天,孙小茉的姨又打电话找到乔二强,问二强,他跟小茉是不是闹意见了,如果是,请他让让步,男孩子的心要宽一些,让一让女孩子不丢脸的,小茉其实也后悔得什么似的,可是女孩子脸皮子薄哪,不如你先服个软,说两句好话,主动一点也就好了。都不小了,觉得还算合适的话,大家都互相多原谅原谅。
乔二强站在单位那唯一一台电话机跟前,沐浴在大姑娘小媳妇们的目光里,听着方姨一番没头没脑的话,自己也没头没脑起来,不知道怎么回答。
方姨在那边却已替他约好了下次跟小茉见面的时间,二强挂上电话时忽然很恍惚,记不得自己到底是答应了呢还是没答应。
二强还是在约定的时间里到达了约定的地点,到的时候,孙小茉居然已在那里等着他了。
于是,乔二强又莫名其妙地与孙小茉接着谈起了恋爱。
这一回变故过后,二强发现,小茉变了很多,走在一起时,竟主动地挽起了二强的手臂,话也多了,神情也见活泼起来,偶尔还会撒个娇,看在乔二强的眼里,不知为什么总有一种她豁出去了的感觉。
八月份,乔一成过生日,虚岁二十八。
三丽打电话到一成单位没找到他,只好把电话打给了小朗。
三丽说,他们兄妹三个凑了份子,想给大哥做生日,因为南京风俗里男人是不作兴过三十岁整生日的,不如提前一点,过二十八,八比较吉利。三丽在电话里笑说,其实就是想找大哥吃顿饭啦。
小朗挺抱歉地说:实在对不住啊三丽,我已经定好了饭店给你大哥过生日了,要不,你看,你们一块儿来,一起吃饭怎么样?
三丽在那头沉默了小会儿,说:这样啊,那不用了。我们改天好了。
小朗觉得有点过意不去,说:要不真的,三丽,你们一块儿来吧。
三丽说:不用了,你们过二人世界吧。我们改天。
生日那天,小朗约了一成到一家档次不错的饭店,谁知又临时接到电话,出了趟任务,一成一个人在大堂一角的桌子上等了一个多钟头,小朗气喘吁吁地赶来,看他坐在角落里,说,自己其实定了个包间。
一成说:定包间做什么,就我们两个人,花那个冤枉钱做什么?
小朗亲亲热热地挽住他:怎么就冤枉了?我们结婚后你的第一个生日,不该好好地过吗?享受一下也应该的。
一成心里头不是不感动的,可是话到嘴边,不知怎么地就变了味儿:你呀,就会乱花钱。
小朗推着他进包间:你就是这点不好,碎!
看到小朗定的菜单,一成等服务员走出去传菜,跟小朗说:喂,就我们俩个,你点那么多菜!退两个好不好?
小朗有点生气了:你这个人!人家好心好意地替你安排生日,想请你吃顿好的,还做了恶人替你推了三丽他们,不就是想跟你两个人享受一下的。
一成诧异道:怎么三丽他们约了我们吗?
小朗说:我跟他们说请他们改一天,我想我们两个人过。
一成想说什么,看看小朗的脸色,侧过头凑上去,赔了笑说:你生气了吗?哎,我可没别的意思,你的心意我当然是明白的。
小朗伸了手指点着他的额把他的脑袋推远一点:我怎么就觉得你心里面还是看兄弟妹妹们更重一点,我跟你说,现在咱们才该是最亲的人呢,兄弟姐妹哪能跟你过一辈子?
一成笑问:那么你会不会跟我过一辈子。
小朗歪了头,极认真地想了一会儿,说:我还真就答不上来,想来是会的吧,可是,在没有白头到老以前还真的很难说。
乔一成拖着声音“哦——”了一声。
小朗绽开笑容移了个座位,几乎要靠到一成的怀里来:生气了?不是你自己说的,只有变数,才是永恒的东西。
一成斜着眼看着小朗:我说过这话吗?
小朗说:你没跟我说过,但是我听见你跟你兄弟说过。
一成安慰地拍着小朗的背:小朗,我是打算跟你好好过一辈子的。
小朗坐直了身子笑:不过你也没有说错。
这一顿饭吃了乔一成大半个月的工资,吃得他心跳肉痛的,心里暗想,都是差不多的家庭出来的,怎么小朗就这么想得开,用钱比自己那是潇洒得多了。
谁知这以后,叶小朗竟然认真地存起钱来了,乔一成高兴之余又有点疑惑,忍不住就问小朗:你是不是有什么特别想买的东西?
小朗神秘地对一成说:哎,我现在有个想法,我们努力个两年,存点钱,再把英语好好复习一下,考个托福,争取出去好不好?我们单位,走了两三个呢,这两天总编正在招人。咱们将来也出去吧,去美国。
乔一成愣住了,这我可没有想过。他说。
干嘛不想?小朗用肩碰碰他:人家能做到我们也能啊,又不比人家差,你英语不是挺好的?再捡起来嘛,容易啊,考个托福,上了五百多分的话,可以拿奖学金的。
一成说:我一个学中文的,到美国做什么呢?
小朗挺兴奋的,脸红红的:干嘛非要做跟专业有关的事?做别的也一样,另外读个专业就是了。你们单位就没走的?肯定有吧,只怕比我们这里多得多了。
乔一成想起来,这些日子,台里的确走了好几个人,都说是去国外留学,有去美国的,有去日本的,听说有一个去了毛里求斯,说是那里是英属的,将来转地方也容易,平时大家闲聊时,嘴里的话都换成了签证,奖学金什么的。
就在上个星期,胡春晓闲闲地无意似地在办公室里说,她爱人去了美国,在麻省理工学院,读博士去了。
有人问,托福分一定考得很高吧。
胡春晓说:不,他考的是gre。
乔一成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些事跟自己有什么关系,现在叫小朗这么一说,勾起了点心事。
他哪里是能离开的人呢?他还有许多的牵着绊着的东西。再说,他喜欢这个城市,熟悉的人与事,一成不变的日子,叫他安心,给予他很大的安全感。
一成对小朗说:算了吧,我们别乱动了,这种事,羡慕不来的。
可是,小朗却没有改主意,反倒真的开始复习英语来,每周上三次托福课,看来是有点当真了。
乔一成有点担心,回过来又想想,随她去吧,到时候,被拒签两次她自然会死心的。
说有牵绊,这牵绊还真的又来了。
多少日子不见的二姨突然过来找乔一成,非常严肃地说,她在街上看见乔四美跟一个黑胖老男人一起在逛马路,那老男人对四美一脸巴结的样子,看上去,他至少大四美二十岁,穿金戴银的。
二姨说:其实我也是多嘴,可是又觉得不说是不行的。要是真的正经谈谈对象也就算了,岁数大点就大点,老夫少妻古来也不是没有,可是,我听说现在好多做老板的,都拿小姑娘当玩意呢,再闹出点什么,真要叫邻居笑死了,你妈在天之灵也不得安生!
乔一成得知消息,当晚就跑回家去了。
他想,以前他以为自己是九命猫妖,其实不对。
他简直地就是上辈子欠了他们的。
6
乔一成着急忙慌地回了家,兄妹几个围着八仙桌坐下来,由乔一成带着他们,开家庭会议。
乔祖望晚上又开始很少呆在家里了,电视已经吸引不了他了。
四美咯蹦咯蹦地吃着油炸花生米,吃得一嘴喷香,完全不知道这次的会议直是冲着她而开的。
乔一成把眉头皱得成一个疙瘩问:花生谁炸的?
二强被一成气呼呼的语气弄得懵了:我炸的,四美要吃。
一成挥手:端走端走!
四美委屈地叫:大哥,一点花生米也不让人吃了吗?人家从小就缺嘴,好容易现在条件好点儿了,可以想吃什么吃点什么,大哥你干嘛呀,这么严肃?
乔一成朝她翻翻眼睛:你当是开茶话会哪,吃花生!我就不知道你没心没肺地怎么吃得下去!
四美尖声道:我又怎么啦?大哥你好容易回趟家,一回来就拿我开刀,我挺好的呀。她低下头去看看自己的装束。
乔一成冷哼一声说:你现在不读汪国真啦?不装淑女了?
四美不高兴了:哪个装了?人家本来就是淑女。
一成更气:哪个说你是淑女?是不是哪位老板?吃得脑满肠肥,没事儿拉着你压马路消化食儿对不对?他老人家高寿啊?
四美呱嗒呱嗒地眨着眼睛,象个小傻子似的,那表情叫乔一成心里一软,仿佛是那一年里,四美从苏州独自跑回家来,蓬着头发,露着缺了一颗牙的憨笑,叫大哥大哥时的样子。
乔一成说:四美,我跟你说,一个女孩子自己不尊重,男人就会觉得可以在她身上占点儿便宜!你明白吗?
四美摇头:我不明白。
乔一成在弟妹们间的权威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不由得抬起眼来认真地看了看这个小丫头一眼。
灯光里的乔四美半依在桌边,身姿苗条修长,面目与小时候比起来变化并不大,不算好看,可是不知为什么,一点天真一点傻,一点厚脸皮一点无所谓,使她看上去有一种粗嘎嘎的吸引。
乔一成叹一口气:乔四美乔四美,你叫我说你什么好呢?非要我把话给点穿了有什么好?想给你留点面子你都不要。你说说,那个跟你一起逛马路的大黑胖子是谁?
四美一愣,转转眼珠子想了一想,突然哈哈地笑起来。
不禁乔一成,连二强三丽都给她笑呆了。
四美笑了半天,喘着说:大哥,你今天带我们开会就为了这个事儿啊?大哥,你放一百个心吧,我可是“外貌协会”会员,我是打定了主意要嫁一个漂亮人物的,不说象费翔小虎队吧,最起码也要大差不差才行。那个黑胖子,三分象人七分象猪,别说这辈子,下辈子我也不会嫁他,除非我下辈子投胎做猪。
说着,又笑,笑得又快活又放肆,满屋里泼着她的笑声。
乔一成被她说得将信将疑:你不想嫁他你还跟他到处走?不怕人家看见了说闲话?
四美立起眉来:哦,我晓得是谁在大哥你面前下蛆了,是二姨对不对?那天我们碰上了,我就知道她要多嘴!我怎么啦?我一个尚未婚配的女孩子,交朋友不是正大光明的事吗?总比她老太婆还要嫁人来得光彩吧!再说,陈老板又不是只请我一个人,他请了我们好多同事呢,大家一起出去吃饭的,她哪个眼睛看我跟人家单独逛马路的?添油加醋!
四美气得脸红红的,抓了把花生泄愤似地咯嚓咯嚓地嚼。
乔一成说:有风有影才能让人捕风捉影,你若做得正,人家怎么会说到你头上?人家怎么只说你乔四美,不说乔三丽?
四美咚地一声在椅子上坐下,生气地说:大哥你就是一天到晚拿我跟三丽比,都是一样的亲妹妹干嘛不一样地待?你从小就偏心三丽,这么些年我从来没说过,不代表我就没有上心!
说着,眼里竟然涌上了泪水,在灯光下那两眼的泪一汪一汪地。
乔一成说:我哪里偏心过。
一直没出声的三丽突然插嘴道:大哥,我可以给四美担保,她才不会看上什么黑胖子呢!她的心思,一眼可以望得到底,就是想嫁一个美男子,大哥你放心好了,我会看着她的。说着,三丽抿着嘴笑起来:乔四美也就是看上去傻,其实她不傻。
四美也扑地笑了起来,嘟了嘴冲着乔一成说:大哥,你冤枉我,要补偿我。
乔一成到底没忍住笑,说:你又打什么主意呢?
四美凑到大哥跟前,脸几乎上贴到大哥的胳膊上:大哥,我想买件羊毛衫,嗯,还差一点钱。大哥
一成往后仰着脑袋:离我远点,象个什么样子!
走的时候,终究还是塞了些钱给四美,四美心满意足地拿着钱走开了,一边还笑说,以后这样的家庭会议要多开的好。
话说明了,兄妹几个也都觉着饿了,二强张罗着做了饭,大家随意地吃了点。
熟悉的饭菜的味道,身边弟妹们十几年来看惯了的模样,一点一滴在心头,让乔一成心眼儿里哆嗦了一下,有一度他那么急于逃离的生活,在这一刻含情脉脉地包围着他,他觉得自己好象一条游回到旧日水域的鱼那样。他突然想,他的兄弟与妹妹们,究竟是不是他唯一可以抓住的东西。
他这辈子,就想抓住点儿什么在自己手心里,抓得牢牢地,贴心贴肺,永远不离不弃。
吃完了,二强在洗碗,一成悄声地问他:跟孙小茉处得怎么样?
二强半天才答:还好。
一成笑道:这两个字实在是太笼统了。
二强吱唔着,说:她有点问题。
一成说:哦,问题你是说缺点?缺点谁没有?要学会辩证地看问题。
二强淡笑了一声:大哥你话里头全是学问。不是那个意思啦!
一成说:那是什么意思?
二强慢慢地一个一个把碗从水里捞出来擦干:她就是身体上有点问题。
一成一时没有转过脑筋,忽地脑门儿上那根筋突地一跳,压低了声音问:你你是不是你们是不是那个啦?你这小子,等不及了吗?没出息的东西。不过,要不,还是,你们马上结婚?
二强抬头看着大哥,眼睛扑闪着全是问号。
一成在他后脑上拍了一掌:你还装傻,还非等藏不住掩不住了才结婚是不是?
二强嘎哒嘎哒费力地转着眼珠子,好半天好半天,才刷地红了脸,象给丢进开水锅里籴了一下的一只龙虾似的:哥,你你你,你说什么呀!不是那个,是,唉,她有病。有一种病。
一成不笑了,什么病,他问。
二强吞吐着说了。
一成问:那,你跟她约会时,她犯过吗?
二强说:犯过,第一回,把我给吓了个半死,我以为,她中了什么毒了呢?后来送到医院抢救过来后才晓得不是中毒。
一成心思转得快,在话里听出了苗头:第一次?那么就有第二次了?到底她犯过几次病?
二强嗫嚅着说:三次。
一成在家里再呆不下去,一肚子的气,越来越胀,胀得他象个汽球似的要飞上天去。
一成气冲冲地回了家,叶小朗刚下班没一会儿,正端着一碗饺子呼啦呼啦地吃着。
乔一成披头盖脸地直问到她脸上去:叶小朗啊叶小朗,你可真是,你看你干的好事,把什么人介绍给我弟?
叶小朗被他突出其来的怒火烧得晕头转向:怎么啦?你说什么?是不是你家的二强跟孙小茉吵架了?
乔一成实在是没好气,话出来的自然也不好听起来:你别装没事人,避重就轻!叶小朗啊叶小朗,我说你收了人家什么好处了,这么害我弟弟?
小朗听了这话也地动了真怒:乔一成,你把话说清楚!我害你弟什么了?我收了谁的好处?
乔一成也微觉自己的话有点过份,可是此时此该又不能收回来,只好梗了脖子坚持:那个姓方的,她给你什么好处了?她家那个侄女儿,是有病的!你就把她介绍给我弟?你不是害了我弟一辈子?
小朗惊讶道:你说孙小茉有病?有什么病?我可不知道!
什么病!乔一成把声音又拔高了些:羊癫疯!还是挺严重的那种,她跟二强两人这才处了几个月啊,都发了三回了!你敢说你一点也不知道?
小朗又惊又气,喘气都不匀:我要事先知道叫我活不过今晚!
一成看她气得脸红脖子粗,额角的筋都爆了出来,声都变了调,便说:哎哎哎,说话就说话,别咒自己啊!犯不着,我就是要跟你确认一下,你到底事先知不知道这女孩子是有病的?
小朗听到一成的话音软下来,突地涌上满眼的泪来:我要知道我还给你弟介绍?我还不知道你?平时看上去和言细语的,碰上你兄弟姐妹的事儿,你就翻脸不认人,我要真知道我还敢老虎口里拔牙?
乔一成说:行行行,我信你是真不知道。不过你可得把事情问清楚,趁早叫他们算了吧!
小朗也不再答话,套了件外套拿了包就往门外跑,乔一成一把抓住她:你你你,你上哪儿去?
小朗恨恨地拨开他的手:我上方姨家里去,我现在就问个清楚,我可不背一个收人好处欺瞒家人的罪名!
说着,旋风一般地卷出了门。
留下乔一成倒愣愣地,觉悟出自己的过头来,象被孙猴子施了定身术,足在门旁站了半天才慢慢地踱回卧室。
过了一个多小时,叶小朗又旋风似地卷了回来,把包往沙发上一扔,看也不看乔一成,没头没脑地说:我问清楚了啊!孙小茉是有病!癫痫。方姨也说了,不是先天的,是小时候有一回跌伤了脑以后留下的后遗症。反正情况就是这样,要分手还是要怎么着,你们兄弟自己商量着办,别跟我说,我也再不问你乔家兄弟的事,你们尽管去兄弟情深,就当我白做了一回二百五。
乔一成讪讪地笑了一下,道:别这么说,咱们不是一家人吗?我也是急昏了头,我们家二强是个叨三不着两的傻孩子,这一回要不是我问着他,他还这么稀里糊涂地呢。
小朗恨声说:乔一成,我可算是认得你了。
说着,拿了一本托福的语法书,躺在沙发上看,再也不理乔一成。
乔一成隔天又回家跟二强商量了一下,叫他自己拿主意,最好是分手算了,二强没有做声,半天说了四个字:她也可怜。
乔一成好好地看一眼这个弟弟,这一两年里,他似乎越来越不大认得乔二强了,好象二强的样子都变了不少。一成怀念他的倒八字眉,怀念他满院子疯跑的样子,怀念他象个小老鼠一样到处寻摸着吃食的神情。
幼年时的乔二强,坐上岁月的慢车,渐行渐远,甚至没有跟乔一成说一声再见。
也许诗人说的对,乔一成想:青春必得愚昧,爱,必得忧伤。
二强原是打算跟孙小茉说分手的,可是几次见面都开不了口。
没等他开口,孙家的人倒把事情挑明了。把二强叫到家里去吃饭,说是小茉的病起初隐瞒是不对,可是这毛病真的不是天生的,是摔跤摔的,不会遗传,而且,孙家就这么一个女儿,各色的嫁妆都齐备的,结婚时不用二强操一点心,重要的是,小茉挺喜欢二强,说他老实可靠,懂得心疼人。最好呢,还是希望他们两个好好地相处下去,不过,孙家也说了,要是真的想分,绝不勉强。
孙家妈妈说:以我们女儿的条件,也并不是找不着,至少我们女儿工作不错,又是独养女儿。
二强回去转述了孙家人的话给一成听,一成想了半天说:那么你自己拿主意,看你能不能承受她有病这种事实,如果可以,就处下去,不能,就趁早,别耽误了自己更别耽误了人家女孩子。
二强到底还是跟孙小茉继续处了下去。
乔一成可算是把妻子叶小朗大大地得罪了。
7
乔一成费了好大的劲儿,才算哄得妻子叶小朗有了点儿笑脸儿。
不过小朗说了:我以后得学个乖,再也不管你们乔家的闲事了。
一成赔笑道:你不是北方姑娘嘛,你们北方姑娘最豁达了,你不会记我的仇吧。
小朗说:不记仇可记得教训,豁达并不是缺心眼儿,我可真的跟你说清楚了,现在是你弟自己决定要跟人家谈下去的,这里面可没我什么责任了,以后,好坏都别找我理论。
乔一成在心里叹了口气,他也想不通为什么二强竟然答应了跟孙小茉继续交往下去,兴许二强觉得自己的客观条件不好,能找到象孙小茉这样的,算是不错了。想想,也的确是这么个理,可是,在乔一成看来,二强到底还是委屈了。
这可真是能叫人愁白了头。
乔一成揽镜自照,镜中人面目凝重,年纪模糊,三十的人,有四十的颓丧,五十的无奈。
风从窗口吹进来,吹得那镜子微微地晃,人与周围的事物都象水中的倒影。有一刹那间,乔一成油然而生一种:我这是在哪里的念头。
风吹过,镜子定了,念头也就过去了。
三丽跟一丁一直感情很稳定,结婚的东西也备得差不多了,三丽省吃俭用地给一丁买了一个汉显的bp机作定婚纪念,把厂子里的小姐妹都给镇了,谁都说,乔三丽,你可真是舍得!
三丽骄傲地含笑不语。
终于,三丽要正式拜见公婆了。
为了三丽的终身大事,乔家的兄弟姐妹们又坐在一起开了个家庭会议。
这一回,提出要开这个会的,竟然是四美。
四美跟一成说:我听说王一丁的妈是一个厉害货色,在他们家那一带有名的,大哥,我们可得好好地坐下来商量商量,别叫三丽没进门就矮了气势,被那个老女人欺负了去,以后过日子就别想抬头了。
乔一成道:不至于吧,我看一丁挺老实。
四美哧地一笑:大哥,我看你是书读得多了有点忘本,你忘记出前一丁家是哪里的了。水西门的!水西门的女人,是好惹的吗?水西门的老女人就更不好惹!
二强插嘴:四美,你可别挑着三丽跟婆婆吵架。
三丽笑道:你别瞎操心四美,我也不是好惹的。
三丽嘴上这么说,心里也在打小鼓。
她也听说一丁的妈是个厉害的人,嘴皮子不饶人的,一丁私下里也跟她嘱咐过许多回,要是他妈有些言语不到,叫三丽不要往心里去。
这位未来的婆婆三丽其实也不是没见过,去一丁家时见过两次,不过没有留在一丁家吃过饭,三丽还是比较守旧的想法,总觉得没有定下来的时候,女孩子不好总上男孩子家门上去,显得不精贵。
一丁的妈穿着格格正正的一位瘦巴巴的老太太,脸上的线条极硬,腰板笔直,言语客气,神情疏远。
三丽对哥哥妹妹们说:我见过他妈几次,印象还算好。
四美又哧了一声:我告诉你三丽,这种老太婆最会装了,假模假式的,等你一嫁过去,马上就会撕下温情脉脉的面纱。
这话把乔一成都讲乐了,二强正喝水呢,闻言喷了一地的茶水,咳着说:我的妈妈呀,那个汪国真是什么人呀,真了不得,把四美都教得会讲成语了,老师教了多少年都没有教会,不得了不得了!
四美扑过去在二强背上咚咚地捶。
一成看着他们笑,一边小声地跟三丽说:四美说得也不无道理,你自己放机灵点,要懂礼数,不过真有矛盾也别示弱。
三丽说:我晓得的大哥,重要是不是他妈,重要的是一丁跟我一条心就行。
这一回,乔四美显示了她在婚恋家庭问题上难得的敏锐性,她没有说错。如果三丽知道一丁妈在她背后说的话,一定会气炸了肺。
一丁他妈说:这女娃子可不简单呢,还bp机,哼,当我们都是傻子,羊毛出在羊身上,还不都是我们家王一丁的钱?我也不好说什么,谁叫儿子不争气,还没结婚就被老婆牵着鼻子走,不拿老子娘当一回事,工资统统交到老婆手上,八字没撇的时候就认不得妈了!
话是这么说,三丽上门时,老太太还是挂了一脸的笑容,做了一桌子菜,一丁的爸爸和两个弟弟一个妹妹一大家子团团地坐了一屋子,一顿饭吃得倒其乐融融。
一丁的爸爸沉默得几乎让人怀疑他是个哑子,不过,三丽还是能看出他在家里的地位。一丁的两个弟弟,完全是被惯坏的孩子,饭桌上活跃自在得近乎放肆,他的妹妹倒比较安静,借着碗的遮挡偷偷观察三丽的表情举动,偶尔含义不明地笑一下。
饭桌上当然的主角是一丁的妈,卷了衣袖给三丽布菜,说:既然要是一家人了,就不要见外,有东西就吃,有话也要说,婆媳婆媳啊,难处也好处,大家心眼放宽些就行。我是个爽快人,丽呀,你日后就知道我的脾气了,再好说话不过的。你妈妈死得早,不过我听说一丁讲你是很讲理的小孩,住在一个屋檐底下,在一个锅里吃饭,你让让我我让让你就行了,夫妻间婆媳间姊妹间都是这样。
说着就笑。
这顿饭让三丽把一丁家的情形摸了个大概,一丁的爸与弟倒是不要紧的,妹妹是友是敌还不明朗,那个妈妈可真是一个人物。
果然,过不多久,三丽就跟未来的婆婆打了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
三丽与一丁的厂子这两年的效益一年不如一年了,这半年多来奖金也发不出了。厂子里人心浮动的,不少小青年嚷嚷着要走,可真走的,是大家都没有想到的,王一丁。
厂里一直挺器重一丁,差一点就给他报了市劳模,只是一丁的资历尚浅,厂长说了,再过两年,拿个市劳模,再上个中层,连当上厂长都不是没有可能的呀!
谁知道一丁竟然向厂里提出了辞职。
三丽的主意。
三丽在报上看到一则大副的招聘启示,一家合资厂在招技术工人,三丽毫不犹豫地替一丁报了名。
一丁有点儿拿不定主意,三丽说:没什么好犹豫的,你别听厂长说的,他那是在驴子鼻子上挂胡萝卜呢,国营厂啊,哪是你想当什么就当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里三层外三层的婆婆管着呢,我们又是一点门路也没有的小百姓,他那么说,是想稳着你给他干活呢!什么资历不够,书记的小舅子有什么资历?不照样上了中层。有机会就不要放过,你有技术在身,为什么不找个好地方呆着,一定要一辈子窝在一个小厂子里?
一丁原本就听三丽的,于是就去参加考试了,报的是老本行,机修。
录取的通知在一周内就寄到了一丁的手上。
王一丁在厂里办了辞职,惊掉了一厂子人的下巴。
也叫一丁他妈大为光火。
一丁时厂的时候,跟厂里定了个五年的合同,如今还没到期,厂里说要一丁赔钱。
一丁妈得知情况以后,极其不高兴,当着三丽的面就挂下了脸皮,对着一丁说:你现在是人大心大,不把娘老子放在眼睛里了,就算你觉得我没有文化,不配搀和你们的事,你好歹跟你爸商量一下啊,就自己把这么大的事定下来了!厂子再不好,也是国营企业,有劳保的,这个外国人的厂子,说不定哪一天他们就卷卷东西跑到太平洋那头去了,你哭都找不到坟头!
三丽说:国家引进的外资,不会那么容易就卷东西跑的。
一丁妈冷哼一声:做女人的,男人心眼子活动的时候,就要做个定海神针,哪有撺掇他做危险的事的!
三丽利落地接道:这年头,心眼子不活动此只有等着喝西风北了,怕什么,我不还在国营了吗?一丁就是闯不出名堂还有我呢!
一丁妈光火地拔高了声音道:你的意思是我儿子是吃女人软饭的命罗?
三丽赔了一点笑说:怎么你误会成这样,一丁是有技术的,怎么会吃软饭?荒年饿不死手艺人,我们一丁什么时候都不会叫人看扁了。
一丁妈把手上的洗菜盆重重地管掼在水池里,咣当一声脆响:上人说一句你有三句在等着,我不晓得这是哪家的规矩!这还没结婚呢,就撺掇得我儿子跟家里人离心离德了!
一丁嗡声嗡气地说:妈你不要说了,也不要生气,我们决定了,就是定了。以后,会好的,你放心,我也没跟家里离心离德,三丽将来是我老婆,我也不会跟她离心离德!
从此老太太见了三丽也就不再费劲地挂上一张笑脸,三丽索性在婚前不踏进王家的门了,婆媳两个,还未真成一家就僵住了。
三丽一赌气,自己拿了存的钱出来赔了厂里的款子,这么一来,结婚的钱也不大够了。原本打算跟一丁在外面租房子的,一时也办不成了。
三丽的婚事,又耽搁了下来。
好在,一丁一到新厂子,他的一手好技术马上就在一群人中显现出来,老板相当喜欢这个年青人,一丁的工资比原先长了一倍多,三丽挺欣慰。
有邻居给四美介绍了个对象,竟然是个大学生,在一家工厂里做助工,一成三丽他们都觉得挺好,希望四美跟人家见个面处处看,找一个有点学问的人,有学问的人总要讲道理些,以四美这个脾气,要是找个一样要强的,还不得成天地鸡吵鹅斗的。
四美对于大学生这个名头倒不以为然,可是捺不住好奇,又有点期待,想看看那是怎么样的一个人,于是打扮了一番去了。
没料到不过一小时四美就回来了,兄姐们问她怎么这样快的,四美说:不能再待下去了,隔夜的饭都要吐出来了!
只有三丽一下子明白了四美的意思,问道:长得不好吗?
四美说:不是不好,是非常不好!圆滚滚的一个头,眼睛象手指甲掐出来的一道缝,个头五短不说,简直是三个等份!三分之一上半身,三分之一腰,三分之一是腿,走在他身边真是呕!
一成不高兴地批评她:你这张嘴就是刻薄,哪里就差成这样了!男孩子要那么漂亮做什么,又不是花瓶,人家可是正经名牌大学出来的,人家不嫌你文化程度低你就该烧高香了!
四美翻翻白眼,撇了嘴道:大哥,你就是这样,你以为知识份子有多了不起,我告诉你说,知识分子要是坏起来,可比文盲坏多了。你们谁也别劝我,我这一辈子,非漂亮得象白马王子的人是不嫁的!
三丽说:我就知道你是这个心思。
乔一成劝四美:人嘛,五官不就是一双眼睛一个鼻子一个嘴巴,只有一种排列组合,再好看能好看到什么程度?再英俊,他也得是一个人样儿,难不成会漂亮得不象人?
乔四美斩钉截铁说:得看一辈子呢,当然得找一个看得特别顺眼的。
兄姐们只有叹气,倒是二强说了句:大哥,你随四美的意吧。
谁知那相亲的男孩子倒是对四美念念不忘的,时常在四美工作的饭店门口徘徊不去,足有两三个月,弄得四美自我感觉更加地好,以后有人给介绍对象,越发地挑捡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