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一年,二强也找到了一个相对固定一点的工作,在一家合资工司做后勤,说是后勤,不过是打杂,就是外国人所谓的officeboy。但是按公司的规定,着装也必须稍规正一些。二强第一回穿了齐整的衬衫西裤时,别扭得手脚象不是自己的,支愣着,衣服尴尬,人也尴尬。
慢慢地,他习惯了衣服,也习惯了这份工作。
这里的环境是他过去不曾接触过的,安静,清洁,封闭,室内恒温,充斥着厚重沉闷的,混着空气清洁剂香气的味道。这里的人也是他从没有相与过的。他们神色略有点倨傲,谈吐文雅,男人女人无不微呈四十五度角地仰着头走路,在二强看来,他们姿式多少有些怪异,所谈的极其高深而无趣,却又带着莫名的神秘。
这个工作,是乔一成有一次在该公司采访时,结识了这里人事部门的主管,正巧谈到要招一个勤务人员,一成便推荐了自己的弟弟。
慢慢地,公司里的人也觉得乔二强这个人挺勤快,人也厚道老实,二强算是在公司里站稳了脚跟。
孙小茉家里人对二强的工作变迁非常地满意,也越发地对二强这个人满意起来,更加频繁地叫二强到家里去吃饭。
二强开始总是不大愿意去,后来,被叫得多了,觉得不去也不大好,去了,孙家人的热情叫他感动而难受,他觉着自己好象被一股大力推着搡着,一路向前向前,可是前面是什么地方,他完全没有主意。
这一年过旧历年的时候,孙家叫二强年三十就过去,二强推却了半天到底还是推不掉,最后说定,二强先在自家吃,八点半再上孙家去。
年三十晚上,乔家老爹以几个儿女,外加大儿媳妇,团团地坐在旧得象文物一般的八仙桌前,吃团圆饭。
一成他们电视台年终分了不少的东西,居然有海南的大对虾,一成给家里带了点儿,一人只摊到一只。
四美飞快地把自己的一份儿吃掉之后,又拣一个,一成说:那个是二强的,你从小就是这样,大了还没改!
四美的声音充满了整个屋子,语速飞快,一字一句都好象在半空中打着转,快活地在飞:人家二强还要赶二场,孙家有的是好东西等着毛脚女婿,这个就让给我吃算啦!哦?二哥?
二强埋着头,吃着,头也不肯抬。
一成若有所思地看着他,提醒他:二强,回头去孙家,别喝多了。
二强抬眼看大哥,眼睛里的茫然无措使他看上去突然象个孩子,然后,他点点头。
可二强还是喝多了,醉了。
他没想到孙家这一次是要把他介绍给所有的亲朋,当然是做为小茉未来的爱人。
二强不知道孙家原来有这么多亲戚,挤满了小茉家的三间屋子,每间屋里摆了桌年夜饭,孙小茉的妈妈牵着二强一个屋一个屋地介绍,这个是大姨,这个是二姨,这个是三舅,三舅妈,这是小叔叔,那边的是大伯和二伯。
这个就是我家女婿。小茉妈说。
二强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得一杯接一杯地陪着孙家的亲友们喝着白酒,小茉的表姐对小茉说:你家那个人快喝醉了,你不管管?
小茉坐着动也不动,微斜了眼远远地睇二强一眼,说:管他!神情矜持又带着女孩子对男朋友十拿九稳的一种得意。
二强喝多了,眼前的东西开始象水里的倒影儿在飘。小茉妈和小茉两个把他扶到小茉的卧室。这里也摆了一桌酒,坐着孙家亲友中的一些年青的女人,小茉让二强睡在她的床上,把帐子放下来。
二强在帐子里安静地睁开眼睛,盯着眼前的一片朦胧,耳边有外面女人们清脆爽利的声音,咯咯吉吉的笑声,在说着他。
很瘦。女孩子的声里藏着压得扁扁的笑。
还好个子高,有点倒八字眉,呵呵,生气了小茉,不过看上去还蛮舒服的。
看上去就好欺负是不是小茉?
二强心里奇怪的一点点闷气在一片说笑声中慢慢地饱涨起来,胀得他喘气都困难,他不晓得他在这一片陌生中干嘛呢?刚才拼命喝酒对着人傻笑的,是不是自己?
有人掀了帐子伸头进来看他,带着一星凉风,二强闻到小茉惯用的面霜的香气。
小茉的手手心是热的,手背却凉,她就把那凉的一片贴在二强的额头上:你怎么样?还好吧?
二强觉得更奇怪了,明明他心里是清楚的,可是听到小茉的声音,总觉得那声音远得很,还带着点执忸,要唤醒一个渴睡的人似的。
二强轻轻地拨开小茉的手:让我静一下子。他说。
过了年不久,小茉妈就提出,让小茉跟二强把证给领了。
二强也就答应了。
照老规矩,领了证还得准备个一年半载的,才正式办酒。
领证的过程,有点儿不顺。二强找了现在公司人事处的想开一个证明,可是人家说,还得是原单位,因为乔二强的人事关系并不在公司。
可是,二强当初是被工厂除名的,最后才想起,可以在街道开。
两个人去领证的那天,孙小茉总觉得眼皮子跳,她妈说,弄点白纸粘在眼皮上,这叫“白跳”,算是破了这个邪。小茉贴了以后又觉得这样的一个日子弄个白不拉吡的东西贴在脸上太不吉利,又抹掉了,于是眼皮又跳上了。小茉紧张得满手是汗,问妈妈:二强他不会不来吧?
小茉妈安慰女儿:他怎么会不来?我们家这条件,蛮配得起他了,我们待他又好,女儿,你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吧。
二强果然来了,可是两个人坐车去民政局又反了方向,终于到地方的时候,发现排了好长的一溜队。
好容易排到了,二强把准备好的喜糖递上去,再把介绍信户口本和照片也递过去。
正待缓过一口气,那办事员突然说:哎呀,这照片好象不行呀!
小茉紧张地问:怎么不行?我们在正规照像馆照的呀!
那微有些斜视的办事员细细地看那照片:这底色不对呀,不是正红,有点偏玫红。
二强结巴地问:是是正红吧?
办事员把照片对着灯光细看,伸长了胳膊拿着再看,又递给一旁的年纪长一些另一个办事员看。
小茉象等待宣判似地,求助地看着那年长的办事员。
那位阿姨终于说:是有点儿偏玫红,不过还行,给他们办吧。
乔二强听见孙小茉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乔二强因为她的这一口长气,心忽地微微痛了一下,一下子就原谅了她及她家里人的步步紧逼,却又发现,自己原来是有点儿怨着他们的,这念头叫二强吓坏了,在他的年青的有些糊涂的混沌的日子里,他从没有怨恨过谁,哪怕是从前马素芹的男人,他也并没有恨过,就象大哥说的,不管怎样,他有不对,所以他不恨。
他的心思简明直白,象一本打开着的大字幼儿读物,喜怒哀乐,一览无余,却这样地,无知无觉地恨了待他真的不错的人。
二强以无比恭敬的态度接过大红的结婚证,表示出了无比的欣喜,连那斜眼的办事员都打趣他,快要高兴傻了吧。
小茉很快活,二强的欣喜有点陌生,因而格外地叫她欢喜,她用力地挽着二强的胳膊走出民政局,几乎象是吊在他的胳膊上,她步履轻快,喋喋不休,直说了一路。
二强把结婚证给父亲与大哥看,乔老爹老生长谈:结婚是好事,只是,我是没有钱的,我的钱早几年都贴给你们了。你们各人顾各人。
乔一成冷冷地打断他:用不着一而再再二三地说,我们早知道了,并不想揩你的油!
这话由儿子对父亲说多少有点过份,然后乔老爹并不在意:这就好,识相是好的!
一成悄声地对二强说:二强,你这可就算是已婚了。
这话如同一个闷雷打在二强的头上,因为还没有正式地办酒,二强的意识里并没有这样鲜明确实的认知,他好象一个知道期末是一定要考试的孩子,只因了那考试还远,就可以不当真,暂时能混便混上两天似的。
已婚人士乔二强慢慢地认清了现实,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开始一点点地筑起他与已婚女子孙小茉的家。
小茉是独女,她妈留她在家里住,小茉也愿意,她说自己不能干,有老人靠着总是省心得多了。
也许乔二强是可以跟孙小茉和和美美如一般的夫妻那样,办酒结婚,安稳地过了一辈子的。
如果不是有那么一档子事的话。
如果乔二强那天上街买东西不是挑着近道走的话。
那就碰不见那几个人。
那也就没有了后来的故事。
那天二强碰上的,是以前工厂里的几个青工,当然,现在的他们早就满了师。
大家都知道二强是被除名的,不过日子久了,也没有了当初的好奇与一点轻蔑。
相互招呼过后,大家问起来,才知道二强现在在合资公司里做了,无不艳羡,说他是从糠箩跳到了米箩里,有人插嘴说:其实该叫因祸得福才对。
当初的那祸事终于跳了出来,象个恶作剧的小魔怪在一众人之间蹦达,有人圆场:反正你现在是真的不错了,还好你有个好大哥,多有出息,乖乖呀,在电视台工作!
又闲扯皮了两句,正在分手时,忽地有个青工小声地含笑地对二强说:哎,你知道吗?你的师傅,现在好象在菜场里卖菜呢。
二强的心就象书上常写的那样,真的漏跳了一拍,大约那心沉得太久,忽地可以急跳一下,却有那么一刹那不会跳了似的。
二强问:在哪个菜场?
声音里是全无掩示的急切。
另有一个年纪稍长的厚道些的工人说:乔二强你别听他瞎讲话,没有的事。
可是那青工还是说:哪个瞎讲?我亲眼看见的。就是科巷菜场,我舅家住那边,礼拜天我是要上我外婆家去住的,亲眼看见的还有假?
二强也不知自己是怎样的一种心情,在与这伙人分手之后东西也不买了,就直奔科巷菜场,里里外外找了好几遍。
并没有找到人。
这是这个月的月底。
乔二强不知道的是,他师傅马素芹头一天刚从这里退了租,她觉得这里的租金太贵了点儿,一个月下来赚头太少,搬到另一个菜场去了。
三丽与二强一样,也在积极地准备着自己的婚礼。
三丽是喜气洋洋的,连带着看见她的人也喜气起来。
说起来最高兴的,是一成。
一成想,他的大妹妹,乔三丽,居然长大了,要嫁人了。
他还记得那一年她去大学里找自己,绑着粗粗的麻花辫子,布衣荆衫,却那样新鲜可爱。
好象花儿开在春风里。
如今要嫁人了。
三丽给自己和一丁一人做了一套毛料的衣服,四美腆着脸,说自己要给姐姐做伴娘,也要请姐姐姐夫给做件新衣裳。
三丽叫她自己挑料子,她居然挑了极艳的玫瑰红色。
一成说:那天你姐穿粉你倒穿玫瑰色,你不怕人弄不清谁是新娘?你个大姑娘家家的,人家结婚你穿个什么红。
四美嘟嘟囔囔地重挑了蛋青色的衣料。
乔家的孩子一下子又有两个要结婚了。
喜事尚未来临,乔家出了大事了。
2
这一年,是九三年。
乔家二十四岁的二强与二十二岁的三丽正准备着要结婚。
三丽他们因为赔了厂子里的钱,所以手头多少有点紧,就商量着说,不办酒,两个人旅行结婚,去外地玩一圈回来,也不能跑远了,就苏州好了。一丁觉得有点委屈了三丽,三丽笑说:苏州不错了,听说园林很漂亮,门票要五毛钱一位呢,我们这里,玄武湖那么大,才两毛钱门票。
听说他们要旅行结婚,一丁家里倒是答应得异乎寻常地快,叫三丽有点奇怪。
乔一成偷偷地塞给三丽一个存折,三丽打开一看,就马上要塞回给一成。
一成说:这是我从你十五岁就开始存着的,起先我每个月只能存十块,积少成多,你也不用推,二强四美都会有一份,我也不瞒你,钱数不同罢了,大哥也实在是没有那么大的力量。谁叫我们没摊上个好爸爸。又笑起来,说:你可别让四美看见了。
三丽说:嫂子不知道吧?她要是知道了,会不会生气?
乔一成想了一想:那就一直别让她知道。
三丽沉默一会,张了几次口,终于吞吐着说:大哥,有一句话,不该我说的。可是,我总想你过得幸福。大哥,两个人过在一起,就是要一条心,要不然,怎么能过一辈子那么长的时间呢。
怎么你觉得我跟你嫂子不一条心吗?
三丽红了脸:不是的,我只是想
只是想,你的心,除了放了大半在家里,还放在了哪?
放在了哪?交给了谁?
一成温和地说:你不用操心,过好你的日子。老头子不是说了吗?我们这家子,各人先顾好各人吧。
三丽他们不办酒,孙家是一定要替女儿办酒的。
可是,小朗跟一成说,她可能不能参加二强的婚礼了,她要去上海办签证的事儿。
一成有点意外:不是这次的托福考得不大理想吗?我以为你还会再考一回,不是说,考得好一点有奖学金拿?
小朗说:考得是不大好,不过也可以选个二流的学校先上着了,没有奖学金先打工,总能混过去的。
一成叹口气,说:二强的婚事不会那么快的,孙家人挺重视,一家子忙得人仰马翻呢,年底能办就不错了,总还是有时间的。
小朗定定地看着一成的脸说:要是我这次签成了,说不定很快就要走的。
一成心突突乱跳:你说真的?
真的。
小朗看着不作声的乔一成,心底说不清的情绪涌上来,涨了的海水似的:你不吱声吗?你不留留我?
一成说:我早说叫你不要出去,我们就留在国内,也不是过不了日子,多少人没有出国也不过得好好的?
小朗叹口气:可我就是想出去开开眼界,不走到更广阔一点的地方,我会觉得憋气。小朗突然地伤感起来,靠着一成又说:你看我的眉毛,跟眼睛离得远吧?从小我妈就说了,长这样眉眼的姑娘,是要远嫁的。我可是从北方嫁到南方来了。
一成摸摸她的短头,粗而硬的,说:嫁得不算远,走得远。
小朗去了上海。
还有一个人,也要走了。
是齐唯民。
他研究生毕业以后,分到市级机关,做办事员。
那个时候,机关还算是个清水衙门,不过二姨倒是满意极了,毕竟是公家的单位,儿子现在是一个真正的公家人了。
分到单位不久,市里有文件说,年青的干部都要下到贫困地区锻炼个三两年,齐唯民是第一批要下乡的人员之一。
齐唯民把常征约出来,问她:征征,你愿不愿意,等我两年。我回来后,咱们就结婚好不好?
常征脱口问:干嘛要等?
齐唯民笑起来,把常征的手包在自己的两只手里暖着,开玩笑说:傻丫头,这事儿,你得拿拿架子,得让我求着你才行啊!
常征朗声笑起来:我才不要搭这种空架子,我想跟你在一起,什么时候结婚都行。
齐唯民大笑着说:准备着,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终身!
常征把拳头举在耳朵边,脆脆地接着:时刻准备着!
两个人都大笑起来,常征亲热地趴在齐唯民的肩上,快活地隔着衣服咬了他一口。
齐唯民说:说真的,是我想,再多存一点钱,我们好好地办一个婚礼。
常征笑说:不要紧的,简单一点也无妨。拿腔拿调地又说:会有的,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突然又凑过来,神秘地说:嘿,我爸有钱,他会给我一份嫁妆,咱们去天涯海角玩儿。
齐唯民温和地说:我爸去世得早,他一直跟我说,男人,是不可以用女人的钱的。男人是要替女人撑着一间屋子,把老婆呀,孩子呀,团在屋子里,不受风不受雨。征征,你爸给你的嫁妆,你自己留起来,我自己会存钱,然后我们结婚,我带你去天涯海角。
齐唯民要走,最舍不得的,不是常征。
是乔七七。
十六岁的乔七七,初中毕业了。
可是他没有能考上高中,中考那几天,七七发起高烧,从小的毛病,一考试就要出点问题。中考头两天,齐唯民就做好了准备,药品营养品接连不断地喂给他,那段时间他身体还真不错,成绩没有大的提高,好歹没有再差。可是,防不胜防,临考前,七七还是病了。
可以说毫无意外的,七七落了榜。
阿哥要走的消息,比落榜的事儿更叫乔七七沮丧。
齐唯民告诉乔七七,他给他联系了一家夜高中,读个三年,国家一样承认文凭,又不象正规高中那样辛苦。
七七把脑袋低得快到第三颗扣子,小小声地说不想读,阿哥,我想跟你一起去下乡。
齐唯民说,小七你别缩在角落里,天凉,地上不能坐。不是阿哥不带你去,那边条件真的挺艰苦的,孩子上学都要走几十里的路,你从小体质就不好,不适合去。我跟你阿姐说了,她会照顾你的,你阿姐说,你可以住到他家去。
七七说:我不要。我就呆在这里。阿哥你什么时候可以回来?
齐唯民犹豫了一下,说:要走个两三年呢。七七,等你毕业了,阿哥就回来了。
乔七七突然把头埋在膝盖上,呜咽起来。
齐唯民心痛不已:七七,我常有假的,一放假就回来看你。你在家,要听二哥和姐姐,阿姐他们的话。
齐唯民走的那天,常征带着七七还有常有有去送他。
有有长成了一个九岁的挺拔少年郎,已经在少年宫练习舞蹈有两三年了,走路时腰板儿笔直,双腿修长得夸张,略有些外八字,雄赳赳的,一路上都在笑话愁眉不展的乔七七:乔七七,淌猫尿,羞羞脸。说着,就来了个跟头。
火车缓缓开动,巨大的轰鸣声里,七七忍了一路的泪,终于掉了下来,真的淌了“猫尿”。
齐唯民下了火车又坐了一天的汽车,在飞扬的尘土里颠簸了大半天,才到地方。
这里,真的是贫困县,整个县城,只有一座稍像样一样的房屋,是文革时修的县礼堂。
两个月以后,齐唯民下到下面几个村刚回到县委,就有人告诉他,南京有人来看他。
齐唯民飞跑回宿舍,看到站在一棵高大的槐树下的常征,围了条鲜艳的红围巾,戴着同色的手套,捂着嘴,只露了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看着他笑。常征的身后慢慢地又走出来一个人,摇摇晃晃的,脸色不大好,是七七,两个人有头发都灰扑扑的,落了一层的灰。
齐唯民在县委干部宿舍的小院儿里,打了热水,趁着午后的好太阳,帮常征洗头发。晕车刚好的乔七七躺在廊下的长椅上的一方太阳里舒服地晒着。
常征顶着一头的泡沫,歪过脑袋来,冲着齐唯民,嘴里的泡泡糖吹出一个大大的泡泡来,扑的破了,粘了她一脸。
齐唯民心中柔情万千。
又过了两个月,齐唯民休假回南京,拉了常征上街,在宝庆银楼买了一只朴素的金戒指。
常征与齐唯民结了婚,他们商量好了,把婚假攒起来,十一还有三天假,加在一块儿用,去天涯海角。
乔家的两个孩子也在筹备着他们的婚事。
一个晴天霹雳咣地打下来,打破了他们的日子。
那领着乔老头他们几个搞集资的头儿卷了一笔巨款跑了,那剩下来的几个糊涂蛋,就成了替罪羊。
这一两年里,集资的风,吹得周围的人们昏了头,有好些人把一辈子的积蓄都压了进去,一下子,全没了。
大批的邻里涌到乔家门口,两扇薄薄的木板门根本无法挡住疯狂而愤怒的人们。
乔家几乎被他们给拆了。
家里稍值钱一点的东西都被搬走了,连同三丽做好的两身结婚的衣裳。
乔一成接到信儿赶回家的时候,看到的是一片的狼藉。
堂屋里被搬走的冰箱在地面上留下一块微微压塌下去的一个正方形,屋里的箱子床铺都被掀开了,茶杯与碗碟全部碎在地上,到处是瓷片,踩在脚下嗝吱地响,象地在叫痛似的。
三丽与四美抱在一块儿哭,二强与乔老头儿都青头肿脸的。
乔一成心里的愤怒烧成一把火,直扑了乔老头而去,他竟然举了椅子腿儿向父亲直冲过去,被二强拦腰抱住了。
愤怒归愤怒,做儿子的,没有看老爹被人砍死的道理。
乔一成与弟妹们连夜把乔老头送上了火车。车箱里昏黄的灯光映着乔老头的脸,又苍老,又绝望,象一块不成样子的抹布。
火车拉出一声长笛,裹着冬夜冰凉的空气,罩着乔家的兄弟姐妹们,他们排成一行,同样地,在这个黑夜里,重新体味出多年以前母亲去世时的仓惶与不安。
乔老头说,要去投奔下乡多年前的一个拜过把子的干兄弟去。
二强与三丽的婚事只好先搁了下来。
还好一成给三丽存的那笔钱被三丽藏在旧日的书本里没有被搜了去。
家里仍然每天涌了成堆的人,再没什么好拿好搬的,他们便再不肯走,一定要讨一个说法不可。乔家的大门上被人贴了大幅的白纸,黑字写着:欠债还钱!还我血汗钱!浓墨油亮,字迹全无章法,张牙舞爪的,象是随时要冲出纸面扑将下来的怪物。
家里是肯定住不得的了,乔一成狠狠心,把弟妹们都接回了家。
叶小朗从上海回南京,一跨进家门,看到的便是,小小的家里,挤了一屋子的人。
3
小朗心情很坏。
她被拒签了。
大使馆的那位胖胖的签证管甚至都没有耐心听完她结结巴巴诚惶诚恐的答话,便给了她的一个“有移民倾向”的结论。那盖章的叭的一声在小朗听来几乎是恶狠狠的。小朗想起,在使馆外排队时认识的一个女孩子告诉她的,如果是一个女的面试官的话,千万要扮得灰头土脸,笨里笨气一点,如果是男的,那就要楚楚可怜一点。
小朗想,她甚至还没有机会在这位肥胖的女官员面前表现出一点笨里笨气,她凭什么连一个扮傻充愣的机会都不给她?
小朗的被拒签,在乔一成看来,倒不失为一件好事,乔一成想的是,给她碰一回钉子,她也许就会知道,什么事都不容易,慢慢地会死了出国的心吧。
可是安慰的话也是不能不说两句的,乔一成说:算了吧,被拒的人成千上万呢,没事没事啊。以后有机会再说吧。
小朗哭得眼红红的,挂搭个脸,像只沮丧的小兔子:你倒说得轻巧,你知道我在使馆外排队排得有多辛苦吗?天没亮就去排了,差点儿没冻成冰砣子!排了六个多小时啊!腿都快站断了!
说着,委屈得又要哭。
乔一成拍拍她劝说:真是受苦了!
小朗一扭肩让开他的手:我看你言不由衷,其实你挺高兴的是吧?
乔一成道:小朗,这你可就有点儿不讲理了,你不痛快我干嘛要高兴?
小朗用力吸了吸鼻子:你不就是不喜欢我出国吗?就想一辈子跟你一样,呆在国内,为乔家的一家大小操心受累!
乔一成变了变脸色:小朗,小点声啊。
小朗于是更气,不过声音倒真的是小了起来:我知道呀,你弟妹来了嘛,我是不该多话的。不过,我也奇怪,你们为什么要替你们的父亲担责任?大可以理直气壮地对要债的人说,谁欠你们的找谁去?新社会,不兴连坐的!何况,你们那个不负责的父亲你们本来就不该护着!还送他逃走!
乔一成冷了声说:行了吧,老头子再不好,也是爹,我们能怎么办?眼睁睁看他被债主砍死?谁叫我们投胎时没有睁眼睛?摊上这么个爸爸,就得认命!
小朗看一成脸色全变了,也知话过头了一点,缩了缩头,我也是好意,她说,不是怕你出事吗?
一成扯扯脸皮笑笑:唉,会出什么事呢?他们,也不知道我现在家的地址。所以我才会叫二强他们过来住一段日子,事先也没跟你商量,实在也是没有地方可去,到底是我的亲弟妹,我不护着他们,谁还会管他们死活?
小朗说:我也没有怪你呀,我知道你最疼弟妹了。住就住吧,不嫌这里挤就行。
乔一成赶紧赔笑:不挤不挤,小时候挤惯了。
歇一下又说:小朗,你要是还不死心,干脆再好好复习,再考一回吧。这一回把分数考得高高的,叫他美国佬上赶着请你到他们国家去念书。
小朗扑哧一声笑出来:说得那么幼稚,美国佬真那么好骗就好了。
又叹气,依偎着一成说:那,一成,我真就去考了哦?再考一次,我保证,再考一次,再不成,我就死心踏地地在国内好好过日子。咱们生个大胖儿子!
一成听到儿子两字,倒是一愣,并天才缓过来说:儿子的事儿,再说吧。
小朗说到做到,真的玩命似地看念起书来,家里的每一处角落里都贴了英文单词和词组,每天晚上不做题做到三更半夜不睡觉,单位的事儿也怠慢起来。她们报社给记者只发基本工资,奖金什么的,要跟发稿量挂钩的,小朗常借故不上班在家复习,难免就影响了工作量,每个月的收入大打了折扣,乔一成也不好说什么。
别的倒还好,只是,过不了多久,小朗就跟四美起了冲突,这事儿,挺上乔一成为难。
四美是个电视迷,每晚不看到每个台都打出一个白亮亮的“再见”二字是不会罢休的,而且,她看起电视来,声音总要开得老高,看到兴头上,四美还会跟着唱起来,这叫小朗不大高兴,忍了两天,终于忍不住了,在四美看电视时从卧室里出来,顶了一头的乱发,对四美说:四美,请把声音调小一点,太吵了。
四美待要回嘴又把话吞回肚子里,鼓着嘴把声音调小了。
谁知第二天小朗便在客厅的电视机旁边的墙上贴了张小纸条,上书:请将看电视时间控制在晚八点至十一点之间!
四美不高兴了,嘟嘟囊囊地跟三丽抱怨,就那么不巧,全叫小朗听了去。
两个人终于叮叮当当起来。
还算好,小朗让了步,两人没起更大的冲突。
这以后,四美算是跟小朗结了怨了,话也不说了,慢慢地,连招呼也不打了,彼此相看两厌,小朗嫌四美闹腾,不学无术,四美觉得小朗酸,自以为是。
四美跟三丽说:我就看不出她有什么好,我觉得她配不上我们大哥,看她穿的那是什么呀,好好的踩脚裤,叫她的萝卜腿一穿,要多难看有多难看!还老是觉得自己有学问,三句话里头有两句带洋字儿,她大学生,我哥还研究生呢!
三丽打断四美的话:我告诉你乔四美,你可给我管好你的那张嘴!大哥成个家不容易,你要是把他的家给搅散了,我拔了你的舌头你信不信?
四美缩缩脑袋不敢再说,她有点儿怵三丽。
小朗复习了不久,听说因为报考的人多,托福加考了一次,忙不叠地上阵,谁知,又砸了,连上一回的分数都没有考到。
小朗多少都有些怪乔四美,话里话外的意思,如果不是晚上看书时太吵不能集中思想,是不至于失败得这样惨的。
四美也不是笨人,听了小朗的弦外之音,哧笑道:睡不着觉怪床歪,自己没有真本事,就不要出去碰钉子!
乔一成略一劝,四美尖牙尖嘴地说:大哥你就护着老婆,由着她欺负你妹妹。小朗又说:乔一成,你不要头脑不清,兄弟姐妹的,还能陪你过一辈子?当然还是要对老婆好!
乔一成理外不讨好,一生气,不管她们了。
姑嫂两人,算是结了仇了。
二强几乎跑遍了全市所有的菜场,但是没有找到他想找的人。
二强对婚事的准备越来越不上心,这叫孙小茉有些不安。
在婚事准备期间,或许是太劳累了些,小茉的病发得更加频繁,住了两回医院了。小茉更加不安起来。
可是二强毕竟没有说什么,孙小茉咬着牙坚持着,故意地拖着二强买这买那,买得二强肉痛极了,不由得劝小茉:东西不用买那么多,也不用买那么好的,留着钱,以后还要过日子的,可是小茉根本听不进去。她工作这几年的积蓄全部搭了进去,二强实在是看不下去,发狠说:再这样花钱,这婚不结了!
小茉马上变了脸色,铁青的脸叫二强吓了一跳,忙忙地道歉,小茉倒缓了过来,恨恨地推开二强的手,说:你不用拿这个吓唬我,不结就不结,谁怕谁?说着,哼着歌儿,满不在乎的样子去了。
乔一成知道了,劝二强主动一点去找小茉赔礼,一成说:小茉有小茉的难处,有这样的病的女孩子,格外敏感些。
二强嗫嚅地说:大哥,我不是嫌她的病,我是
一成立刻打断他的话:我不要听!你趁早别打别的主意!
二强到底还是去小茉家赔了礼,小茉倒是爽快原谅了二强,可是,自此以后,准备婚事也不那么积极了,两个人都有点懒懒的,这懒懒的里面,似乎又有什么东西紧绷着。
二强跟小茉,像一辆别住了链子的自行车一样,费力地向前驶着。
同样,三丽的婚事中也出现了一些不愉快的事儿,主要的问题来自于三丽婆婆。
一丁的妈好说歹说,非叫一丁把三丽送他的那个汉显bp机给一丁的大弟弟用,说是他大弟弟新近交了一个条件很不错的女朋友,人家女孩子家里颇有点钱,大弟弟多少得要点儿东西撑撑门面,总不能叫人家女孩子一家看扁了。一丁起先死活不肯,可是架不住妈妈天天叨叨着这事儿,于是说要跟三丽商量一下,谁知一丁妈等不得了,没跟儿子说就拿走了东西,那天一大早,一丁到了公司以后,才发现,bp机被换掉了,变成了大弟那个用得半旧的数字的,并且,马上就响了。一丁回了电话,听得自己妈在电话里解释说:今天你大弟要去老丈人家,所以赶着换了,你不是也答应了吗?你就先用这个吧,也是名牌呢,号码是
一丁急了,说:妈,我还没跟三丽商量呢。
电话那端一丁妈没好气起来:跟她商量做什么?商量是五八,不商量是四十,反正是用你的钱买的。
一丁连忙解释:可不是这个话,钱真的是三丽自己存的。再说,这是我们的定情物
那边早呱嗒一声挂掉了。
三丽得知了这事儿,果然气得不得了,马上就要过去要回来。一丁吓得一身的汗,一边拦着一边不住地求三丽原谅。
三丽头一回结结实实地生了老实一丁的气,三丽说:你就是这样耳朵跟子软,你家的大弟弟,什么本事出没有,除了吹吹牛搞搞倒买倒卖,头上顶着什么公司总经理的头衔好吓人,其实就是个皮包公司!我们的钱来得太不容易了,可不喂养这种寄生虫!
一丁急得几乎在要大庭广众之下抱住三丽了:别去别去,我可不想你跟她淘气。
三丽看着一头大汗的一丁,又不忍起来。
一丁说:我们不跟她计较,我再存点钱,告诉你三丽,我很快就给你挣回个bp机来,最好的,汉显的!
三丽回身啐他一口道:呸,给我挣!我要那个做什么!那个是我送你的呀!说着说着,话音里就带了哭腔:我头一回送你个贵东西,咱们怎么就不能用点好东西,不是有门路家出来的小孩就不能用好东西吗?
一丁听得心酸,也顾不得周遭人来人往地,就把三丽抱在怀里拍着哄着。
三丽在他的怀里唔咽一声:你是不是你妈亲生的呀!
一丁一僵,答:自然是自然是。可是十个手指头伸出来也有长短的,妈也不容易,大弟人聪明,多疼他些是难免的。
三丽不好意思地从他怀里挣出来,吸吸鼻子说:什么聪明!我看他不及你一个零头!
一丁乐了,嗡声嗡气地笑。突然想起什么来似地说:三丽,有人说我们俩是一对幸福的小蚂蚁呢!
谁说的?三丽问。
你表哥。
三丽也笑了:哦,齐家老大,一个憨头。
三丽与一丁的定情物到底叫一丁妈给了他大弟,三丽看一丁的面子上没有要回来,不过一口气是要出的,再一次去王家吃饭时,三丽说:那bp机就叫大弟弟用吧,没事的。不过呢,现在的小姑娘眼光好高的,得有真才实学,不然,别说挂高级bp机,就是弄一个电话机随身挂着也是没有用的。
一句话惹恼了一丁妈,当场就咣地放卷帘门似地放下脸来,差一点儿就发作起来。
三丽也不管她,慢条丝理地吃她的饭。
吃完了走了,才觉得一口闷气全出来了,狠狠地把口里的泡泡糖嚼了两嚼,吹出一个巨大的泡泡来,笑了。
4
小朗又一次参加了托福考试。
这一次的成绩,相当令人振奋。
第二年的上半年,小朗一下子收到了两所美国大学的入学通知。
小朗快活得拉了一成跟他的兄弟姐妹们到饭店大吃了一顿,席间跟每个人都碰杯喝了一杯,包括许久连话也不说见了都抬着眼睛鼻子各走各路的四美,倒把四美弄得有点儿不好意思。
好事儿的余波还未过去,新的问题来了。
这两所学校一所给了全额的奖学金,另一所则没有。问题是,给奖学金的是一个三流大学,不该的是一流大学,小朗拿了入学通知跟一成商量。
一成说:你先说你的主意。
小朗笑道:要我说呢,要上就上个好学校,宁撞好钟一下,不敲破鼓三千!要不然,费力地读了几年,文凭拿出来不像个样子,亏老鼻子了!
一成也笑:这么说你是想读没有奖学金的那所罗?会不会太辛苦?我可听人说,头一年学校功课太紧,还有语言关,打工可不容易呢!
小朗低了头,好好地想了一想,慢慢地开口道:一成,我是想,能不能,把咱家这几年的积蓄,然后,再借一点,换成美金,等我在那边安定了,找到工作,很快挣回来的。
一成听了,半天没言语,只点起一根烟来,用力地嘬两口,又掐了,夹在指间翻来覆去的。
小朗等了一会儿不见他的动静,推推他道:整个动静儿啊!
一成被她推了两下,心里的燥越发地升了上来,说:我跟你说过小朗,我这辈子,顶不喜欢跟人借钱。不借钱再穷也穷不到哪里,借了钱过得再好也不安生,偷来的锣敲个什么劲?
小朗赶忙说:我爸妈说先拿一点钱给我,本来我姐她们要给我一点的,可是你也知道,现在东北那边的国营单位效益不比从前了,我姐她们又不是什么大厂子,好在我的老同学家庭条件不错,答应借我一些,你也认识的,就是李慧慧,许婷她们俩,都不是外人。将来又不是不还的。
一成有点急,话冲口而出:拿什么还?跟外国人洗盘子还?还是做保姆还?小朗,你你怎么这么不懂事?
小朗气了:我怎么不懂事?乔一成,你不觉得自己迂腐吗?洗盘子做保姆怎么啦?人家以前的电影明星出国了还端盘子呢!自食其力不丢人,你又不老,哪来这么多等级观念。
我说的不懂事不是指这个,一成烦燥地在屋内来回踱步:你爸妈能有什么钱?还不就是一点老本,你也忍心全搭在里头?
小朗听到一成提及父母,一下子哑了口,半晌才说:我不会白拿他们的老本的,过个两三年,我翻倍还给他们,将来我还会把他们接到国外去过好日子。
你真天真!不过你这种天真是有害的。一成说:你把国外的生存想得那样容易?你怎么知道你轻易就混得出来?
你怎么知道我混不出来?小朗答。
三丽早在他们各自拔高了声音的时候就拉着四美出门看电影了,二强在小茉家。
四美半路上忽然跟三丽说:姐,我怎么觉着大哥的这个婚,到不了头似的。
三丽打断她:别瞎说!
四美笑了:我也就是说说,大哥那么好,不跟他过她想跟谁过,就凭她的小萝卜腿?
后来,三丽回想起四美的话,想,四美就像是某种小动物,脑子糊涂,嗅觉灵敏。
小朗终究没听一成的话,找朋友借了钱,等到一成知道时,那人民币已换成了绿票子。
一成突地觉得,心灰意冷的。
当初觉得爱上的日子,像突然地被推到了哈哈镜的前面,全不是那么回事了。
单位里也出现了新的八卦话题。
话题的女主角还是胡春晓。
春晓平时话里话外透露出,她爱人说过,在那边定下来之后接她过去,可是这都快三年了,全无动静。春晓心底不是不打鼓的,可是外面还得撑着架子不倒。她想着,再有人变,那人也是不会变的吧,凭他那付长相。
那人的长相从前是她心中的刺,现在仿佛倒成了一张保险单,鲜红的戳上两个字:安全。
然而怕什么来什么。
胡春晓的爱人,从美国委托了律师带来了离婚协议。
春晓离了婚。
得了夫家一笔赔偿,但是那令人艳羡的房子,却住不得了。
离了婚的胡春晓,衣着却更加光鲜,姿态也越发地挺拔,有一种绝决的气势,她的结婚与离婚都是这样浓墨重彩,全市新闻单位的记者都知道。
春晓自从做了新闻播报的主持人之后早搬离了乔一成他们办公室,她现在甚至有了自己的化妆间,每个月都会有赞助商送了衣服来叫她试。虽说在一个单位,可乔一成有不少日子没有碰上她了,就在她离婚后不久的一个下午,乔一成难得早下班,就在电梯里不期遇上了正往录播间录播的胡春晓。
小小的电梯间里,只有他们俩,好象多年前的场景重现,不过这一回的胡春晓没有半点软弱的姿态,很矜持地与乔一成点头示意,说:好久不见。
乔一成与她并排而站,在四周明净的反射里看着胡春晓,忽然有一种兔死狐悲的情怀涌上心头,不由得对这个女子产生了一种奇妙的敬佩,他不知道自己如果走到这一步时是不是有这种打牙和血吞的劲头。
叶小朗正在积极地办理着出国留学的事宜,她又去了一趟上海,这一次,她拿到了签证。
小朗从上海回来以后,就开始大量地采购一些日用品,自从因为借钱的事,她与乔一成两人有了矛盾之后,他们之间的交流就很少,基本上各忙各的,叶小朗看着乔一成冲锋陷阵似地采编新闻,乔一成也看着叶小朗冲锋陷阵似地购物,那天正巧,刚回家又接到台里通知他外出采访的乔一成和拎着大包小包回家的叶小朗在楼梯口碰上了,两人一个在上一个在下,都楞了一下,像是放录相带,突然卡了一下,画面一个停顿。
乔一成问:准备得差不多了吧?
叶小朗答:差不多了。
乔一成点点头,两个人侧身而过,一下向下一个向上。
乔一成一步下心就一步沉,他知道,他的这个小家,是要散了。
叶小朗是在六月初走的,这个季节,天还没有真正热起来,早晨起来,会有水一样凉的风。
小朗说,要早一点去,赶在美国那边的大学开学前,有好多的事要准备。
乔一成托朋友借了一辆车送她。
在此之前,他们去办了离婚的手续。
说不上来是谁先提出来的,在这件事上,他们两个人有着悲哀的一拍即合。兴许是因为在内心深处,都觉得,是该断了,不然,耽误了彼此。
那一年,去机场的公路还没有修得那样宽,机场也是旧的,完全不气派,头一天晚上刚下过一场大雨,车一路开过去,泥一直溅到了车窗上,司机多少有点不高兴,乔一成塞了他一条烟,他的面色才缓和些。
小朗的行李那样地多,乔一成不由得替她担心,到了那边,她拿得动吗?但转转心事又想:这可真是隔着千山万水,他心有余而力不及了。
只有一成一个人来送小朗,小朗的家人没有过来,他们还不知道两人离婚的事儿,小朗说,到了那边,她会慢慢地告诉他们,我会告诉他们,全是我不好,你没有任何一点责任的,小朗说。
一成说,随你怎么告诉他们吧。
一成的弟妹们多少是怨小朗的,尤其四美,一提及她与大哥离婚的事儿便咬牙切齿的,小朗出门碰上她时,她的下巴绷得紧紧的,像是齿间咬着块牛筋,他们全都不肯来送小朗。
一成帮着小朗托运了行李,还有那么一点点的时间,一成对小朗说:实在难的话,回来也行。
小朗说:开弓哪有回头的箭哪,人哪,走到哪步说哪步的话,不过是打回原型重新开始,怕也没用的。
又说:一成,你是个好人,以后,多顾着点儿自己,兄弟姊妹不能陪你一辈子,再过个三五年,就各人过各人的日子去了。
入关时,小朗从衣袋里拿出一个东西塞到一成的手里,转身就冲着那关走了过去。
一成看着小朗走远,有那么一瞬他很希望小朗能回头,就象他们初次见面时一样,让他看见她与小小个头极不相配的粗眉大眼。
可是终究没有。
一成低头看手上的东西。
是一本存折。
离婚之前,一成把家里的积蓄全打在一张存折上,交到小朗的手里。
这会儿,小朗还了回来。一成打开来看时,钱,小朗拿了一小半儿,还留了大半给他。
一成干脆把老屋的门窗都钉死,领着弟妹们在租来的房子里继续他们的日子。
七七上了夜高中,他还是有一搭无一搭地念着书,总是很孤独的。
少年七七,长得越发地好,眉间一抹忧郁,让他显得别样地动人,在班里,虽沉默非常,却结结实实地吸引了一堆小姑娘,这孩子还完全不自知,常一脸茫然地来去,落在小姑娘们的眼里,那就是一种冷冷的魅力,无意的吸引。
家里没有了阿哥,七七的温暖源便被掐断了。
二哥与姐姐一直待他淡淡的,仿佛他不是一个十七岁的大小伙子,而只是一抹稀薄的影子。何况齐唯民的这两个弟妹也正在忙自己的事,一个在忙婚事,一个在忙考研,也顾不上七七,七七常常一天只吃一碗面打发着肠胃。
那一天七七在课间正趴在课桌上发呆,忽地有一个精巧的饭盒伸到眼前,里面是两块极精致的奶油蛋糕,七七抬眼看时,有一张美丽的脸映入眼中,原本就很端正的五官被有点夸张的妆弄得有点惊人的效果,七七认出来,是班花杨铃子,老常被老师训斥不要浓妆艳抹的小姑娘。
杨铃子笑颜如花地说:请你吃。
七七犹豫了半晌,耐不住碌碌饥肠,终于伸手拿了一块。
饿极时有美味入口,会生出一点幸福的错觉来的,七七因为这一点点的错觉微笑起来。
小姑娘杨铃子转过头去,对着女伴们送过去一个得意的眼风。她觉得自己真是勇敢极了,被许多同伴明里暗里惦记着的乔七七,现在只对着她一个人笑。
杨铃子问:你平时爱不爱看录相的?
七七说:我不常看。
杨铃子笑起来:下回我带你一块儿看。好多好片子,都是香港和老美的。
结婚后的常征很快发现自己怀了孩子,高兴得脚底都生着风。
她这时已在报社里做了记者,发表了不少有影响力的报道,电视台新闻部的头看中了她,正在挖报社的墙角。
常征的生活里铺满了阳光,可是,生活偏跟她开了个黑色的玩笑。
四个月的时候,孩子没了。
常征大病了一场。
巧的是,齐唯民所在的那个县,这一个夏天遭遇了百年不遇的大水,齐唯民每天踩在齐腰深的水里走村访户,安置灾民。常征没有告诉自己的事。
阿姐病了,乔七七更落了单,也就是在这节骨眼儿上,这孩子出了事。
5
齐家老二在家宴请老丈人丈母,十分隆重其事。他给了乔七七十块钱,打发他出去吃饭,上完课可以和同学玩一玩,并且,可以晚一点回家。
七七拿着钱,只在街边吃了一碗面疙瘩似的小馄饨,便沿着街道慢慢地走。
今天他尤其不想上学,到底是胆子小,还是去了,半睡半醒地上了一节课。课间休息时,杨铃子过来,笑模笑样地挨着他坐下了。
这小姑娘在夜高中已读了两年,可是还是升不了二年级,家里花了点钱,想着好歹混个高中文凭,将来找对象说出去也好听些。论起来,她比七七还要略大一岁多。
杨铃子一张脸粉扑扑的,薄粉下透出天然的青春的肤色,一点闷闷的香,被热汗蒸腾出来,直往七七的鼻孔里钻,七七马上就红了脸。
杨铃子笑着凑到七七的耳朵跟子下,细声细气地说:“下面是老古板的历史课,怎么样,逃吧,敢不敢?”
小姑娘一边说着,一边斜了眼,撩着眼风去看身旁的同学的反映。她总是做出与乔七七十分捻熟,关系很不一般的样子来,与班上最漂亮的男生这样地亲密,让她有一种得意,何况这位漂亮的少年还那样地害羞,一逗便要脸红,让人不想欺负都不行。这种隐密的快乐,像气体,在杨铃子小姑娘心里的一点点地膨胀,想藏,却怎么也藏不住。
她把一张微微出了汗的,油光水滑的脸凑得与乔七七吓得有些青白的脸更近一些:“走吧走吧。我家有好片子,一起去看呀,看吧看吧。”
七七胡乱地摇头,他的拒绝让杨铃子有点难堪,她自己讪讪地,赌了气似地说:“反正我在外头等你。”
接下来的课,七七便上不下去了。
有个漂亮的,年青的异性在外面等着他,这个漂亮的小姑娘每天每天地对他表示好感,他知道班里有好多的男生明里暗里喜欢着杨铃子,下课了总腆着脸非要和她一块儿回家,甚至还有外班的人,据说连年青的数学老师都对她有意思。
就像外国人说的,心里头跑进了蝴蝶,这群蝴蝶就在乔七七的心里胡乱地失措地飞啊飞啊,撞在他的五脏六肺上,慌不择路,没头没脑。
乔七七终于在第二节课下课铃刚一打响时拎起书包溜出了教室,他清楚地听到教室里传来的一片哄笑声。
乔七七在一片哄笑声的护送下苍惶地逃窜似地跑出校门,他那一点点好容易积聚起来的勇气,像汽球里的气,哧哧地全跑光了。
可是杨铃子在大门口拦住了他,他知道她在等他,可是真看到她还是意外,拔腿就要跑开。
杨铃子眼睛也不望着他,只看着天上的一弯月,天气不好,那月细幼的,毛毛的,象天幕上晕开的一笔写意,只略有些月意而已。
杨铃子说:我等了你好久好久。太久了。
声音与神情里是拙的引诱,但在乔七七眼里,简直就是幽怨的,衬得乔七七好像一个负心人。
乔七七低着头用脚尖把地上的一块土块儿碾得稀碎。
这以后,全班乃至全校的人都知道,夜高二班的乔七七与杨铃子是一对。
尽管老师三令五申不准早恋,可是学校里还是一对一对的小情侣,这其中,乔七七与杨铃子无疑是最引人注目的一对。他们这样地漂亮,这样地明媚,阳光落在他们身上,照得他们透明了似的,连大人都要软了心肠,想着,随他们去了吧。
这一年的夏天,出奇地闷热。乔七七的阿姐病了,病得很重,乔七七每天放学都会去医院看阿姐,后来阿姐回家休养了,他觉得天天跑到人家家里去不是太好,可周末总是要去的。阿姐说,不准告诉阿哥她病了的事。乔七七的心情郁郁的,铃子拉他回家看录相。
铃子说,今晚家里没有人,爸妈回老家吃喜酒了,她一个人怕的。
两个人坐在昏暗的室内,铃子说,好热,热死了,不准七七开灯,只留了电视机后面一盏小小的灯,散着浅黄色的光。这微微的光下,七七的脸象淬玉一样,铃子忽地脸热起来,腾腾的,好像要喷出火来。
铃子小小声说:要不要看点特别的东西?
七七傻傻地问:什么叫特别的东西?
铃子家经济状况还算不错,可是录像机到底还算是个精贵的东西,铃子爸耐不住独养女儿软磨硬泡狠狠心买的,那带子多半是借来的,有的质量难免不大好。
乔七七天真地想:一定是好带子,画面不会卡住的那种。
铃子忽然又说:算了,不给你看了。
小姑娘的一会儿一变叫七七摸不着头脑,茫茫然地看着铃子,无辜地眨着眼,坐得近,铃子几乎听见他睫毛扇动的声音。
铃子说:好吧好吧,还是给你看吧。
乔七七对这一个晚上的记忆十分地模糊,按道理来说,人总会对自己生命里第一次的性体验记忆深刻,可是,许是七七对这一段选择性遗忘了,他无论如何也想不起事情是如何发生又是如何的过程以及如何地结束。
许多年以后,三十岁的乔七七,在一个春天的长夜里,忽地梦到了那一个晚上。
杂乱的场景,铃子说她热啊热啊,脱得只留了一件背心,七七从来没有看见过女孩子穿背心,白色的,小而短的,被饱满的身体撑得鼓鼓的,七七陷在一片柔软里,背后是沙发背,前面,是女孩子软而香的身体,铃子抹了花露水,混了淡淡的汗气,是一种奇怪的香,薰得人喝醉了似地,眼神都不济起来。
七七梦见铃子挤过来,亲热地象一头小母牛那样地拱着他,惹得他几乎要笑起来,铃子的手指和他的缠在一起,她的手引领着他的,在她软而香的身上蹭过来蹭过去,铃子的呼吸扑扑地急促地打在他脸上,他觉得自己背上的汗刷刷地淌着,像一道小瀑布。
后来,他梦见铃子的身上在流血,梦里的他落慌而逃,梦外头的他,惊醒了。
太糊涂了,三十岁的乔七七想,怎么就这么糊涂啊!
像两棵树,被人披头盖脑地泼了化肥,哗,绽了一树鲜红欲滴的果子,诡异地,那果子落了地,地上一片的红色。
乔七七的一切,从来都是与乔一成无关的,他甚至记不起他还有这么个小弟弟。
离婚后的乔一成,心情十分灰暗,要说悲痛欲绝实在是有点夸张,只是心里空得慌,他甚至偷偷地跑到七里街找那个有名的算命瞎子算了一个命。
那老头子虽双目紧闭,却意外地满面慈悲,雪白的眉毛,乔一成报上八字之后,他略一掐算,便用哑哑的声音说起来。
他说乔一成年少失母,命中本无兄弟姊妹,却因上一世命犯孤鸾,这一世,便补他兄弟姊妹成群,说他半世操劳,原本是要孤老的,好在,会有贵人相助,老来到是好的,很好,很好。
乔一成听得一身燥热,之后又化为冰凉,不由得长叹了一声。
瞎眼老头忽地说:年青人不要叹气,老来好比什么都好。
乔一成想,他不过三十出头,离好,还远得很。
人一郁闷,脾气也坏起来。
乔一成跟单位的同事第一次起了激烈的冲突,他把人给打了。
这几年来,乔一成在单位与人关系比较淡薄,他自己解释为一种德性,所谓“君子不党”,其实是怕花钱,多出许多无畏的开销,份子啦,相互请客吃饭啦,是,他的工资是不算少,可是他觉得犯不着。
可是,倒还一直是与人为善的,兴许是心里头太闷气了的缘故,才会为了别人的一句两句话大打出手。
起因还在胡春晓身上。
胡春晓从主持的位子上下来了,台里自然是说是因为还希望她做回记者编辑,台里还是想多一点她这样专业的新闻人才,实则是因为她主持的那个栏目收视率一路下跌,本身她一人身兼策划与主持就有些力不从心,再加上对节目定位的不准,想弄个曲高和不寡,结果成了个四不象。
台里撤下了她,让她还回新闻中心,她负责的那个节目交给一个外省新引进的一个策划人,另找了个年青的男孩子主持,那孩子才二十三岁,年青俊秀,活泼却又不过分,一下子便赢得了从十五到六十五的女性收视群的喜爱。
胡春晓重新坐回乔一成对面的位置,她依然漂亮,因为妆容的精致更显出一份少女时代没有的韵味来。她像个活动的发光体,来来去去吸引着新闻中心绝大多数男人的眼光。
那年头,离婚还是挺丢人的一件事,当事人多半藏着掖着的,唯有她,全不当一回事似的,越发地让她有一种无畏的动人。
离了婚的胡春晓象是一道春雷,让新闻中心男人们如同惊蛰后的虫子一般地蠢动起来。
不过胡春晓对哪个都是冷冷的,只待乔一成是不同的。
她知道了乔一成离婚的事,不时地带一些做好的菜来分给乔一成,也并不避众人的眼,乔一成推了两回没有推掉,想着人家的一片好意便也接受了,不时地买些水果留在她桌上。
偶尔,办公室里只剩下两人时,胡春晓脸上的光彩便会黯淡了下去。她似乎并不在乎把最颓丧的一面显露给乔一成看。
这些日子里流感在这个城市里蔓延,胡春晓第一个中招,天天喷嚏不断,鼻头被拧得通红的,褪去细致的化妆,头发毛毛,病得黄黄脸还得上班的胡春晓,看在乔一成的眼里,一点点回归了初见时的可爱。
乔一成露出了离婚后第一个笑容。
胡春晓瞪他一眼道:人家这个样子了,你还笑,说着打一个脆崩崩的大喷嚏。
乔一成这一回大笑起来,却不料自己也打了个大喷嚏。
胡春晓也咯咯地笑了。
乔一成隔天就弄了一大搪瓷缸的糖蒜来给胡春晓,他记得她是喜欢吃这种有浓烈的酸甜味道的小菜的。
胡春晓果然很高兴,伸手就拈了一个塞进嘴里咯吱咯吱地嚼起来。又拈了一个硬要塞进乔一成的嘴里,乔一成笑着让:得了得了,酸倒人的牙!
也就那么巧,叫门外刚进来的人撞见了。
那个“哟”了一声,说了声:来得不巧来得不巧。
乔一成心里一惊。
他不是怕。只是意识到一件事。
乔一成想,自己与胡春晓,彼此裸露着他们的伤口,彼此安慰与被安慰。
但是,乔一成心里头明镜一般的。
她与他,是走不到一块儿去的。
乔一成记得,几年前,自己似乎是爱过她的。
可是,他们太相像,都在不断地挣扎,以期在人生的长路上上去一个台阶,如果他们愿意,也许是可以携手向前的,只是,他们都无法对彼此隐藏住自己的本质,他们来自于哪里,却要想往何处去,彼此都清清楚楚,这样也便意味着与他们想挣脱出来的那个世界息息相关。
他们都不想要这种相关。
所以注定不能携手。
胡春晓想必也是这样想着的,他对她,不过像一个同命同病的兄弟。
她坐在他对面。
距离很近,然而爱情很远。
可是,有谁会信?
是不会有人信,不多久便谣言满天起来。
于是乔一成一时肝火旺盛,便与说酸话说得最厉害的那位打了起来。
确切地说,是乔一成打人。
乔一成中等个头,偏瘦,不过从小劳作,瘦有瘦得筋骨,拳头竟然十分厉害,一拳上去,便把那个人的一只眼打得灯泡似地肿了起来。
打了人的乔一成,长久以来的一口闷气全喷了出去,体内浊气下降,清气上升,睡了许久以来第一个好觉。
过了没有半年,胡春晓再婚。
这次她嫁了个生意场上的新贵。
光头,足一米九。
乔一成红纸包了一个饱鼓鼓的份子,当着众人的面递了过去。
春晓利落地接过去,脆生生地说:我老哥的钱,当然要拿着,到时候你做主桌啊!你结婚时,妹子双倍还礼!
乔一成暗想,好好好,总算没有白认得你一场!
乔家四美,也在这一年里,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邂逅她的白马王子。
6
天真是热,刚刚初夏就已经热到三十度,刚下过一场雷雨,却又出了个大太阳,地面上的热气全被黄豆大的雨珠子给激得犯了上来,一洼一洼的积水,明晃晃地反射着阳光,象碎了的镜子,东一块西一块的碎片。
乔四美后来常想,她的一见钟情,竟然发生在这样一个闷湿得心里都要长了毛的季节里,真是终身的遗憾。
那天四美约了小姐妹逛街,被一场雨阻在了新街口百货公司里,好容易雨停了,刚走出来不久,四美的裙子便被飞驰而过的一辆车带起的泥点给毁了,四美气得忘记装淑女,冲着远去的车影尖声骂了一声,转过头去再找小姐妹们,也不知她们钻到哪家店铺里去了。
四美嘟嘟囔囔地往前走,然后,她看到一个人。
一个男人。
一个英俊的年青的男人。
那个年青男人穿了一身夏季的军服,脸被晒得黝黑,帽沿遮住了他的眼睛,只看得见一个线条清楚的下巴,下巴正中微陷下一个小窝,西洋人似的。
乔四美从十四岁便下决心,将来要嫁一个英俊得有如王子的男人,这个少女时代的梦幻将她的思维固定在一个狭小的模式里,固执得像焊在了她的脑子里。
不知为什么,乔四美每每想象起未来的爱人时,那梦中的人总是穿着一身绿军装,宽肩细腰,挺拔茁壮。
未婚夫或是丈夫在边疆守卫祖国,自己则在家里无怨地守望,就象歌儿里唱的:军功章啊有你的一半也有我的一半,每年快过年时得到政府赠送的一张年画,卷着紧紧的,细长条儿,用窄条儿的红纸粘好,打开看,上面有金色的烫字:光荣军属,这是那个年代少女乔四美心中最绮丽而又最纯洁的春梦。
那个男人走到一家店前歇脚,摘了帽子扇风。
乔四美叫道:戚成钢?你是戚成钢?
那年青的男人看着乔四美,努力地辩认了一会儿,笑起来:乔四美。
四美轻快地走过去,微微仰起脸来看他。
离得近了,那人的眉目越发地英俊,简直有点迫人,乔四美几乎听见自己心花绽放时细碎而喜悦的声音。
你还记得我?四美问。
哦,记得的,你,变得不多。戚成钢说。
可是你变得真多,四美微侧起身,想藏起半扇裙幅上的泥污,其实戚成钢并没有注意到。
他是乔四美小学及初中的同学。
不过,那个时候,乔四美完全没有注意过他。
那个时候的戚成钢,又脏又瘦,虽然长得端正可是那端正全被邋遢寒酸遮盖了,成绩也不大好,有点傻里傻气的,一到中午,他的母亲便拎了一个猫叹气来给他送饭,母子俩一样的旧衣旧裤,与黄瘦沮丧的面孔,没有人注意过他,也没有小姑娘喜欢过他。
可是到了初三那一年,戚成钢开始拔个子,面容也日渐英俊,泥里拔出一个萝卜,洗净了泥,突然显出水灵来,可惜,女孩子们没有足够的时间来细细欣赏玩味他的英俊,因为他们毕业了。
这一分别便是这么多年。
乔四美细声细气地跟戚成钢在闷热的六月的街头聊着天。
你当兵了呀?她问。
当了几年了。
那么在哪里当兵呢?四美伸出尖尖的食指点住下巴,歪了头,不由自主地天真起来:我猜猜,是西北?看你晒得。
戚成钢闻言笑了,露出雪白齐整而有力的牙齿:不是,在西藏。
乔四美睁大了眼睛,这一回是真的惊讶了:你在祖国的边疆?
戚成钢说:离边境线还有点距离,不过,海拔高,所以晒黑了。
黑得很好,我最讨厌奶油小生了。乔四美点头用脚碾着地。忽地又抬起头,扑闪着眼,接二连三地问了许多的问题,并且,开始回忆起小学与初中时的往事来。
她碎碎地说着,发自内心地笑着。
戚成钢看着她,听着她说,不大答话。
这个女孩笑得连牙龈都露了出来,戚成钢的心里有一种微妙的喜悦与自得升上来。他清楚地知道这女孩为什么突然对自己这样热络,好象他们之间从未有过漫长的数年的不相干似的。
戚成钢直到上了高中,才开始长个,模样也一天比一天英俊周正,就如同一片茶叶,在岁月的温水中一点点舒展开,成为一个完整的青翠诱人的形状。他开始在异性的爱慕的打量的眼光中得到快乐,那快乐象蛰伏的小虫在温暖的阳光里苏醒,周身慢慢地爬着,这种快乐在他当兵以后,便享受得少了,四周几乎看不到一个异性,全是半大小子与自己一样的汗臭的身体和黝黑的面孔。
戚成钢笑得咧开嘴。
话说得差不多了,可是四美舍不得说再见,她突然说:哎,你等我一下。
说着她快速地跑开了,戚成钢诧异地望着她轻快的跳跃的背影。
不过三两分钟的功夫,她又跑了回来,急促地喘着气,把手里捏着的东西塞在他的手里。
是一支新买的钢笔。
喏,四美说,送给你,我们通信吧。你后天就回去了吗?
是的,噢,好吧,戚成钢说。
你给我留个联系地址,我也给你留一个。
可是,没有纸。
四美懊恼极了,刚才为什么没想着买一些信纸。
那我们写手上好了。
四美拿新买的灌了墨水的笔在戚成钢的手心里写下了单位的地址,核对了好几遍。
戚成钢看这这女孩搬着他的手细细地看着那些写好的字,有点奇怪也有点兴奋,他也在四美的手心里写下了地址。
不过,他说,我们那里一个月才会有人送一回信来。
那没有关系,四美忽地羞涩起来,那么我多给你写两封,你攒起来慢慢看好了。
两个人终于互道了再会,四美其实是很想说,后天去送你的,到底还是没有说。
太热络了也不大好,是吧,四美想。
四美用力地把手攥紧,像攥她下面的生活里全部的快乐幸运与希望似的。
戚成钢回到家里,太热了,便洗了个脸,等他“哎哟”了一声想起来时,才发现,手心里的那两排小字全部糊掉了。
戚成钢遗憾地嗐了一声。
可是不要紧,在他休假满了回到驻地,只过了一个月,信使便送来了来自乔四美的三封信。
粉色的小信封,抽出来看时,折法十分复杂的一页纸,好容易展开来看时,四美写:
戚成钢,你好。真没有想到,那天在大街上遇到你。我简直觉得这是命运的好意,让我们老同学隔了这么久还可以见面。
接下来的日子,乔四美每个月给戚成钢写三封信。
乔四美这一辈子都没有再写过这么多的字。
戚成钢的第一封回信是过了许久才到的,久到四美几乎要绝望了。
四美为久久未至的回信而消瘦沉默了。
这种沉默在收到信的那一天而消失不见,乔四美又是那个爱说爱笑,热情到有点十三点的姑娘了。
戚成钢的来信里说:当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可能已经距我写信给你的日子过去了好久,因为路途遥远,条件也不是太好。
这有什么呢?四美想,这算得了什么呢?天涯海角也情愿跟了你去呀!
四美被自己的想法激动得热泪盈眶。
尽管他的信里并没有过什么过于亲近的词语,更没有任何表明心迹的蛛丝蚂迹,可是,乔四美心满意足了。
她理所当然地,把自己当成了戚成钢的女朋友,以及,未婚妻。
她跟饭店的小姐妹说,我有男朋友了,我未婚夫是守边疆的军人。
小姐妹说:你脑壳坏掉啦?现在人家都找美籍华人,或是商人,再不济也找个有出国机会的大学生。你找个西藏的军人?那里连空气都紧缺。你当是在演电影啊?
乔四美白了她一眼,不不不,她不懂得自己,乔四美想,那样英俊的人,那样好,空气紧缺要什么紧?就是仅剩了一口空气,想必他也会省下来让她呼吸。
乔四美对自己的选择坚信不疑。
因为那些信件都是寄到她的单位的,所以,兄姐们竟然一直没有发现她的事。
直到有一次,无意间,二强知道了她的秘密。
乔四美一直与戚成钢通信了整整半年。
她忽地想起,手里竟没有一张戚成钢的照片,她太想他了,想到几乎想不起来他的样子了,这让她有点焦急,他到底是什么样子来着?
四美决定向戚成钢要一张照片,在要之前,她先寄上了自己的照片。
那其实是乔四美第一次照彩色的照片,她穿了白色的衣服,站在一丛怒放的盛夏的花间。
可是戚成钢的照片并没有按预期中到来,并且,他只字未提照片的事。
四美想,怕是那信丢失了吧。
信的确是到了戚成钢的手里,他还没来得及细看,战友开玩笑地来抢照片,戚成钢一个没拿住,那照片被风吹走了,悠悠地飘远了,再也找不到。
南京女孩乔四美的美丽照片,永远地静静地躺在了西藏的山谷间。到了冬天,便被厚重的雪覆盖住了。
戚成钢不好意思提及此事,含糊而过。
四美因为他的态度不明而焦急。
这是一九九六年的夏天。
这一年的秋天,齐唯民家里闯进了几个人。
乔七七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理会杨铃子了,其实是杨铃子先不理会他的。
那一晚过后,他们忽地疏远了,彼此连看也不想看对方。
他们这一对小情侣,悄没声息地,就分开了。
晚上上课,课间休息时,杨铃子离乔七七远远地坐着,小女伴奇怪地问:你们七七呢?
杨铃子带笑不笑地说:别乱说,哪个是我的七七。我才没有什么人呢,什么人也没有。我妈妈说,女孩子急什么,且得好好地挑一挑呢。
七七低着头胡乱地翻着一本书,他听见了杨铃子的话,心里不知为什么松快却又伤感。
这两种不搭调的感觉在他的年青俊秀的脸上染上一道奇异的悲伤的色彩来,杨铃子偷眼看着,忽地觉得自己还是爱着七七的。
可是,假如没有那么个夜晚有多好,这里头夹着这么个尴尬别扭的夜晚,毁掉了一切。
假如,这两个孩子的生活真的可以这样交汇一下,然后便如岔道一样各自伸展向自己的未来,便也好了吧。
可惜没有。
这一年的秋天,暑假的最后一天,杨铃子的妈和几个姨闯进了齐唯民家里,尖厉地嗓子,质问:乔七七在哪里?
七七被这阵式吓得呆住了。
齐家老二上前一步问:你是哪个?
铃子的妈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确定他不是乔七七之后便伸手把他推开:我找乔七七理论。
七七从角落里蹭出来。
你就是乔七七?铃子的妈问道,惊讶于这个孩子的好相貌,他那画中人一般软而顺的头发与忧伤的黑眼睛不由得大人不心软。
可是铃子妈知道这可不是心软的时候,她上前一步,以极其利落,力道拿捏得当,准头十足的一记耳光,把乔七七扇得跌在地上。
7
铃子她妈和几个姨成半圆形把乔七七围在当中,七七晕头转向,口鼻间有温热的液体缓缓流下来,耳朵里嗡嗡的,飞进了一群苍蝇。
铃子妈问:你做的好事!不看你还没成个人早找人弄死你了!说,你打算怎么办?
七七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摇摇晃晃地站着,脸上一片茫然,然而看在铃子妈的眼里,就是那么一股子的满不在乎。
说呀!你装死是不是?铃子妈一个耳光又扇过去,七七躲都没躲,又挨了一下,脸颊早鼓胀起来,显得他一副极稚嫩的气呼呼像。
你还不服气?你还有理啦?铃子妈质问。
七七才晓得回一句:我没有
后面的半句话未及出口便被铃子妈的又一巴掌给截断了,这一回的巴掌拍在七七的脑袋上。
齐家老二实在看不下去了,到底是从小在自家长大的孩子,这么一巴掌一巴掌地由着人拍小枕头似地拍打,他挺身站了出来,拦住铃子妈,把那气得眉眼挪位的女人发力一推,推得她踉跄两步。
铃子妈气得暴跳起来:你们还有理啦?我告诉你,真把我们惹火了,一拍两散,我报警抓你这个小赤佬去吃牢饭。
齐家老二听出了点不对来,问:有话好说,做什么打人?
说什么说?比铃子妈稍年青一点的女人站了出来:有什么好说的?叫乔七七有本事站出来把事情担起来,不要做缩头乌龟,敢做不敢当!
他到底做了什么?老二问。
你问他!你问他!铃子妈的手指直指到七七的鼻尖上来。
齐家老二于是转过身来问七七:你做什么啦?
七七茫然地看着二哥,隐隐约约地,他知道,大约是那件事败露了。
做错了事的小孩子,找不着借口,呆站着,惶恐得象是世界末日即将来临。
他到底做错了什么?你告诉我,我们来处理,看是给你赔礼还是
赔什么哟?怎么赔呀!铃子妈终于撑不住了,一屁股坐在地上,拍着两腿嚎啕起来:我的女儿一辈子就给他毁了呀!你这个死不掉的小王八蛋哟!
齐家老二终于知道,大事不好了。
铃子的姨看见姐姐哭了,也放声哭诉起来:他搞大了我们铃子的肚子!你说你才多大哟,毛还没长齐呢你就害上人啦!
齐家老二转过脸问七七:是不是你做的?是不是?
七七只知道大睁了漆黑的眼睛看着二哥,眼珠子浸了泪,越发地黑,扯得人心一个劲儿地往下沉。
我不晓得七七说。
这一回,连齐家老二也给了他一巴掌:看你干的好事!你去死吧!
七七看看盛怒下的二表哥,又看看铃子的妈与姨们,然后就直挺挺地往后倒了下去,重重地跌在了地上。
齐家老二只得把妈妈找了来。
二姨与铃子的妈妈与姨妈们坐在了谈判桌上。
二姨说:要不,赔你们一些钱,带小姑娘把孩子做掉吧。
铃子妈哭道:能做掉还用你说?早就把那块肉给弄掉了,可是医生说,我们女儿怀的孩子位置不好,手术危险大,弄不好要送命的呢!
二姨犯了难,想了好一会儿才说:其实不瞒你说,乔七七这小孩,也不是我亲生的,要是我生的,做出这样的事,随你们拖出去,要杀要打都行。他其实,是我姐的孩子,可怜我姐命不好,生下他就死了,这孩子,唉,也是命硬,我是可怜他没妈的小孩才抱来养到这么大的。现在出了这种事情,我们齐家,也实在是担不起这个责任。不如,你们去他们老乔家理论?他家还有管事儿的大哥,他大哥还是在电视台做事的,知识分子,不会不讲道理。他就住得不远,他爸也在,虽然现下不在南京,也不是千里万里的不能回来。
第二天,杨铃子一家子真的拖上乔七七到了乔一成家里。
乔一成完全摸不着头脑,被那几个女人哇哇哇地一通吵吵得七荤八素。
还是二姨把他拉到一边,一五一十地把事情说了。
乔一成气得手脚冰凉,一是气乔七七,这个不争气的小孩,火上浇油,又给他添一件事,二是气二姨,明摆着是想脱身,不管一丁点儿事。
乔一成冷冷说:我不管,我也管不了。
那边杨铃子家的女人们一听就炸了,就连二姨也极不高兴:你不管?你是他的亲大哥,难不成乔家的孩子做错了事,要我们老齐家来负责。
一成脸板得如同一块木板:您放心二姨,连累不着你,你就叫他们把人拖走,爱怎么处理怎么处理。
七七藏在人堆里,脸孔白得吓人,全身软沓沓地,像散了骨架的小木偶,他是被二姨从床上架起来走过来的,整一天一夜没吃没喝了。
乔一成说他不管,二姨当然也不管,杨铃子一家人倒也干脆,转身去了。
不过个把小时功夫,哗啦又打了回来。
这一回,不仅人来了,连躲椅被褥牙刷脸盆都搬了来,也不说话,几个女人利利索索地打开躺椅,在地板上铺好被子,把脸盆牙刷往卫生间一放,在乔一成的家里,摆开了野营的阵式。杨铃子妈头上扎了块格子围巾,睡在躺椅上,痛苦地呻吟着。
就只一个晚上,乔一成便扛不住了,觉得自己真的快要崩溃成一块块碎片了。
一成一步一挪地走出卧室,刚下脚便觉得踩着个什么东西,低头一看,是乔七七。
七七半睡半醒,一只手腕上死死拴了根绳子,绳子的一头,系在杨铃子姨妈的裤腰带上,她们怕这孩子跑了。
七七抬眼看着踩痛了他的这个哥哥,几乎是个陌生人,然而,这是他亲哥,是他没见过面的妈的孩子,与他是一样的。
一成替他把绳子用力地扯下来扔在一边,看着他的脸色不对劲儿,伸手探一探他的额头,吓了一跳。
一成回身找来了退烧药,递给乔七七。
乔七七有点儿迷迷糊糊的,转头让一让,不肯吃。
乔一成揪了他的耳朵给他把药灌下去,七七火烫的脸贴在乔一成的手背上,他大约是有点儿烧糊涂了,不清不楚地说:救我呀,阿哥!
乔一成明知道他叫的不是自己,然而,也不由得心尖子颤了一下。
就象很多年前,二强抱回小猫半截子非要养活,他不同意,然而敌不过小猫那微弱的一声咪唔,就软了心肠。
更任何这不是个猫,是个活生生的半大的孩子。
是他的小弟弟,漂亮得不像他们家人的孩子。
乔一成觉得一口热血直涌上来,若不是他还提着口气,早一口血直喷出来了。
一成终于于杨家一家子坐下来协议。
铃子的身体,胎是不能打的,只得生下来,但是,没结婚,才十八九的女孩子,在娘家生个孩子算怎么回事?街坊邻居一人一口唾沫就把杨家一家子给淹死了。
乔一成长叹一声,说,要不然,就给他们俩把婚事定下来吧,要不怎么办呢?
杨家人沉默了许久许久,最后还是杨铃子她妈拍的板。
她看着缩在一角的那个叫七七的孩子,她不是笨人,也看得出来这不是个坏孩子,生了一付好相貌,可惜没什么大用处。可是自己那个不争气的女儿,拖着个没有爹的孩子将来能找什么好人呢?眼前这个孩子至少脾气是好的,自己的女儿受不了气的。
于是,两个孩子的婚事便这样定下来了。
两个人都还没到晚婚年龄,铃子的大姨路子挺广,不知从哪里给打了介绍信,瞒了两个人的岁数,把结婚证给办了下来。没有这一纸婚书,孩子的准生证也是拿不到的。
铃子从学校里退了学,没办法,肚子快藏不住了。
七七也退了学。
他病了。
去医院也查不到什么大毛病,就是发烧,打针吊水吃药全不管用,到后来,所有人都担心这孩子会不会烧坏了脑子。医生说,可能是神经性发烧。
杨铃子妈一听,倒过意不去得很。老百姓,也不分清神经性疾病与精神病的区别,只觉得别是逼坏了人家孩子,也害了自己女儿一辈子。于是拎了水果去看这个小小的毛脚女婿。
七七正瞪着天花板发呆,脸瘦得额角的青筋都清清楚楚,象个小纸人似的。
铃子妈伸手摸摸他冷得冰块一样的手,倒了杯热水叫他暖手。
乔七七甚至说了声谢谢。
杨铃子妈叹了口气去了。
常征终于接到消息是在七七结婚的头两天。
常征也是瘦成了一把骨头,跌跌撞撞地被自己大姐扶着找到七七。
常征说:小七这婚你不能结。
七七叫:阿姐。
常征看着他,满肚子责备的话一句也说不出口,眼泪扑簌簌地沿着因生病而显得干燥的脸上往下淌:小七,对不起,我对不起你。你叫我怎么跟你阿哥交待啊。
乔七七说了数日以来第一句清清楚楚的话:不要告诉阿哥,不要告诉阿哥!
乔七七他们的婚礼很简单,铃子一心想穿白色的婚纱,长长的裙裾,穿上了像云雾缭绕周身似的,被铃子妈一口否决:肚子大成这样还他娘的婚纱!
铃子气得哭,然而自己理曲在先,只好哑了口,想着生完孩子以后再补穿一次。
但终究是没有穿成。
七七穿了套西装,大家都想,幸好没办酒席,不然谁会看得出这个孩子竟然是新郎倌儿。
乔一成在七七结了婚后突然如醍醐灌顶,自己做了件大错事。
可是,晚了。
乔家小七的这场莫名而来的婚事,让所有人跌破眼镜。
只有一个人对这件事莫不关心。
因为她有更为重要的事要做。
这个人就是乔四美。
四美一直坚持每月给戚成钢写三封信,她读到初中,九年里写的字儿不及这八个月里写得多。
在最近的一封信里,戚成钢给了她一个电话号码,说,他们那儿通上电话了。
乔四美兴奋地一夜未睡,第二天便打了那电话。
可惜一直一直不通,四美就一遍一遍地打着,一直拨到手指头都抽筋了,终于听到电话接通的信号声。
四美突然紧张起来,她想不起来要说些什么了,心里头那些话突突地往外冒,油井井喷似地要喷发出来,可是,在接近喷发的那一刻,却无声无息了。
乔四美拿着电话的手都发着颤,好半天好半天,那边才有人接了电话。
是四美完全听不懂的方言。
乔四美对着话筒叫:我找戚成钢!
那边问:喂喂喂,你找谁?你找谁?
戚成钢,戚成钢。请找戚成钢听电话。
那边仿佛在嘶声地叫喊,可是那声音听起来却又远又低。接着,咔的一声,电话断了。
乔四美心里梅雨天似地长了毛,腻答答的,又闷气,让人简直恨不得在这一片湿闷的有了形体一般的空气中狠狠地戳破一个洞,好让新鲜干爽的气息透进来,透进来。
戚成钢不明了的态度叫四美焦虑不安。
那个英俊的年青人,好象完全不明白四美的明示暗示,每回的信总是大而了草的字,只一页,轻描淡写地写些部队上的事,偶有一次热情一点,接下来又是更加含糊的轻描淡写。
乔四美决定自己去改变这一切。
她在单位里申请了一个月的长假,起先单位不肯批。乔四美说,我是要请婚假。
但是她并没有到晚婚的年龄,婚假只有三天。
乔四美找到人事部,对部长说,三天假太少了,我要一个月假,因为我爱人是守边疆的军人,路很远,请你们一定要批准。
于是乔四美真的拿到了一个月的大假。
她偷偷地收拾了行李,带了一套新衣服,一包化妆品,还有近来存的一些钱。
四美买的是半夜的火车票,她半点上床,没敢睡熟,十点钟起来,一成在单位值班还没回,三丽睡沉了。
四美摸黑下了楼,迎头撞上二哥乔二强。
二强沉默得站在一片黑暗里,象根树桩子。
二强问:你去哪儿?
四美答非所问:你拦也没有用,我定了要走就一定会走。
二强在黑暗里笑了一笑:我送你。三更半夜,你一个女娃家的,也敢一个人赶火车!
轮到四美惊讶得傻了似地张着嘴。
第二天,乔一成便发现,他的小妹乔四美不见了。当发现四美连牙刷毛巾都带走了时,乔一成觉得大事不好了。
乔一成手里若有惊堂木早就叭地一声拍响了,然而拍也不会拍出戏里头老爷升堂时的威风,有的只会是气急败坏:他问三丽与二强,你们哪个知道乔四美去哪儿了?
三丽说:大哥我真不知道。
一成转向二强:乔二强,你妹去哪儿了?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