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以后,这个戴礼帽的男人便时常出入江家小院。
许云仙说这是她的叔伯兄弟,叫做许敬之,以前在上海浦东乡下跟着人学做点小生意,因为身体不大好,现在来城里头,想找一个清闲一点的事做做,养养病再想别的法子。
细细看起来,这叫做许敬之的年青男人,眉宇间与云仙真有两分相像,江裕谷在家里请他吃过一次饭,原来想安排他到自家的店子里帮帮忙,这男人竟然谢绝了,连连说不敢麻烦姐夫,现在一家小茶叶铺子里找到事了。江裕谷对他的印像倒不错。
头一个对这人的来历起怀疑之心的是张妈,她悄悄地却又是吞吞吐吐地在淑苇面前说:“过去堂子里的人,多半是人牙子手里卖出来的,哪里还有跟家里人来往的?多半”
淑苇抬了迷蒙的眼睛看着张妈,张妈叹了一声,抱着淑苇的弟弟小育宝慢慢地在小天井里踱着步子。
“我们这一家子,好容易熬到今天,可别再出什么事才好。”张妈说。
这男人时时地来,一般都是来凑麻将搭子的,说是茶叶铺子里不大忙,老板只要他看半天铺子,工钱是少点,但正好用来养病。这一通说辞其实都是云仙转述的,江裕谷便也点点头信了。这一年里,大女儿的出走叫他心里有一阵子的确不痛快,都是云仙在里面左劝右劝,劝着劝着,便把她自己劝成了个无辜的人,软语温言,却叫江裕谷心头舒服了许多。他不过四十来岁,正是最年富有力的岁数,云仙给了他一种新鲜热辣的快乐,是过去他贞洁安宁的前妻不曾给予他的,他的婚姻生活因着一点无耻一点放纵而崭新光鲜,甚至叫他慢慢地忘却了大女儿的离家,也让他不再去计较为什么孩子会走得那样义无反顾。
叫许敬之的男人来时总不空着手,带一点洋白糖或是水果蜜枣之类,他相貌端正,脾气顶好,只是寒涩得很,脸上总有一种惭愧的表情,从来只从眼皮下偷偷看人,有一回侍侯茶水的张妈亲眼看到云仙用手指飞快地划过他的下巴调笑道:“这付死样怪气,比大姑娘还害羞,几时改脾气?”一桌子全是女人们古怪暧昧的笑。
云仙依旧每日坐在麻将桌上,或是听听无线电,每每抱怨院子里的那块砖还松动着,时不时地绊了人。说来也怪,从她进门时江裕谷便说要找人来修这个砖,说了便忘,终还是没有修。
可是这一切都似乎与淑苇无关。
她只守在小院子里,看看书,给廊下的花浇浇水,哄哄小育宝,发发呆。江裕谷不喜欢她跟旧同学们一块儿参加社会上各种活动,她慢慢地也与她们断了来往。
年青的江淑苇眉目里竟然偶尔有一点点老态一闪而过。
许是因为胸部的发育让她窘迫,她总半驼着背,好像她的灵魂先自她的身体老了,身体还青葱健鲜嫩,灵魂却枯萎衰败,她便带着这样一付古怪的样子缩在小院子里,如果不是一件事的发生,她兴许就这样老去了。
那天淑苇看见小院墙头开了一朵喇叭花,淑苇看了半晌,回屋端了个高凳出来,站上去想摘下来。
这一道女儿墙不高,正对着江裕谷与云仙的卧房的后窗。
房内大铜床边上有一道布帘,布帘里是云仙的恭桶。
云仙正站在那道布帘前,许敬之挨坐在铜床边儿上,十分拘谨。云仙似在跟他说着话。
突地,淑苇看见,云仙伸手在许敬之脸上抚了一抚,忽地扑进他怀里,两人牵牵绊绊地走到那道帘子里。
青色绣了粉桃的布帘轻轻地晃动。
淑苇吓得堪堪要从凳子上摔下来,好容易扶着墙站稳了。
她怕极了,怕得夜夜恶梦。
淑苇十六了,略微有点懂这码子事儿,可是她不敢跟任何人说,最不敢同父亲说,她甚至恨不得托梦给云仙,叫她千万千万别叫江裕谷知道了这事。
她想到拈针的死,抬尸的人霍霍的脚步声,一夜一夜地魂飞魄散。
魂飞魄散之后,她的主意倒仿佛归了位,有一天她站到父亲跟前去,说,她想上学。去考师范。
因为上了师范可以住校。
她知道她再在这家里住下去,她就完了。
可是江裕谷并没有答应她,只淡淡地说了声:再说吧。家里暂时也用不到你以后工作挣钱。别成天想东想西,没事弄出点事来。
淑苇一愁莫展中,生了病。
她出水痘了。
父亲怕把病过给小育宝,把她送到了张妈的老家苏州,托给张妈远房的侄女照顾。
那是一个江南水乡极小的镇子,从东头到西头走一趟下来半柱香的功夫。临水依桥,白墙青瓦,一蓬一蓬的绿藤打小桥的桥拱出一直伸展至桥栏上来,沿街的青石板路斑驳湿滑,沿街有木质回廊,小小乌篷船咦呀着在窄窄的河道里穿行。
淑苇寄住的这户人家就住在河边,推开窗就可以看见水道,青石的台阶一直延伸到河里,平日里女人们便踏了石阶蹲在上面洗衣洗菜。淑苇的病好起来时,她每天都坐在窗前,看着这一片平和而沉闷的景致,日子长得怪异,她以为她会老在这里。
淑苇可以出门时,她结识了邻居家的女孩子,与她差不多大的兰娟。
兰娟生得个头小巧,嘴巴极甜手脚也勤快,常帮着淑苇做一些琐事,也教她做做针线,两个女孩子成了极好的朋友。
兰娟家里还有一个小弟弟,才七岁,生得特别矮小,只及兰娟的腰。淑苇常看见兰娟用宽宽的蓝印花布的包头把他捆在自己背上来去。
淑苇的病很快好了,镇子上的医生也说好彻底了,淑苇要回南京了。
淑苇坐在雇来的乌篷船里,在一个花香水气的清晨离开了这个小镇,等到她再一次回来这里,差不多过去了十年。
船行出没有多远,淑苇惊讶地发现,船舱里还有一个人,缩在一角团成个团子。
是兰娟。
兰娟在淑苇的面前跪下来,泪流满面,淑苇赶紧拉,兰娟说,她再也不要回到那个家。
那其实并不是她的家,是她的婆家。
她是一个童养媳,她的丈夫就是那个只及她腰高的小小子,解放后政府不许再养童养媳,公婆便认了她做女儿,其实不过是瞒人耳目的,她偷听到他们说,将来,还是要让她嫁给他们的儿子,替他们家生儿育女的,总不成他们白养她十年,到时候还得多赔上一付嫁妆。
淑苇年青的心性叫她为这种事觉出伤感,又不由得生出一点侠义心肠来。
她带着兰娟一道回到了南京。
迎接淑苇的,是一个极好的消息,父亲居然改变主意,答应让淑苇去上师范了。
云仙亲热地拉着淑苇的手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她,说是自己在里面也不知说了多少的好话。至于兰娟,既然是淑苇的朋友,暂时住在家里也是可以的。
淑苇看着云仙巴巴结结的语气,突地明白了什么。她慢慢地把自己的手从她的手里挣出来,往自己住的小院走,临出门时没回头,低声说了句:“你放心。但是,你别那样了。”
她听得云仙冷冷哼了一声:“人跟人是不同命的,但愿你有好命可以按自己的心思去活吧。”
这一年的六月,淑苇考入了上了晓庄师范。兰娟认了张妈做干妈,可她在这个城里是没有户口的。兰娟于是自己跑到区委反映自己的情况,有女干部接待了她,兰娟哭诉了自己的遭遇,区里很很重视,内查外调确认了情况,把兰娟暂时安置在一家福利工厂做事,这家厂子其实是个小作坊,专做棕棚床上的棕绳的,兰娟的工作,就是把一团一团的棕麻拧成棕绳,再打成沉重的一大团,齐整地码好。
后来的日子里,淑苇有时候会想,兰娟能上想过的日子,是有道理的吧。
九月到来的时候,淑苇拎了张妈给收拾好的小藤箱,还有一卷新棉子,转了三次车,来到晓庄师范报道。
早有高年级的同学在校园里摆开了桌子设了接待处,这样崭新的日子里,少年人是那样地朝气热情,像初升的太阳一般地明亮温暖。
淑苇手里的行李很快就被人接了过去,那是一个高个头结结实实的男孩子,两个人一打面,那男孩子微微愣了一下。淑苇听得有人叫:石头石头,来这里一下。
那男孩子挥了手说来了来了,把手里的东西交待给另一个男生,让他帮淑苇找到宿舍,便快步跑开了去。
这是淑苇在晓庄认识的第一个男孩子,也是她近距离接触的头一个同龄的异性。
淑苇很快地适应了学校的生活,晓庄的条件并不顶好,一间宿舍挤了八个女孩子,转身的地方都没有,饭食也不精致,然大家精神上是顶快活的。这里唯一做得好的就是稀饭,各式的稀饭,白米稀饭,加了红豆的,加了绿豆的,竟然还有咸稀饭。这么天天稀饭吃下来,淑苇竟然胖了一点。
功课并不紧,但大家都挺用功,淑苇安静,更是读了不少的书,课余时他们还种菜,每个班在学院后面的大片菜地里分得一块,种什么由各班自己决定,这对淑苇来说,是极新鲜的事。她做得并不好,有点笨手笨脚的,班里有农村来的同学,做这个架轻就熟,淑苇常跟在他们身边看着学着。依然还是做得不太好,可是,大家也就原谅了她。
她的成绩也不顶拔尖,文科更好些,理科吃力得多。她并不和群,但也与人为善,很少参加集体活动和社会活动,总觉得放不开,不大好意思似的。
同学们说淑苇身上有霉味,那种小业主家里出来的孩子常有的一点闷气与不舒展,然而她长得美,碧影沉沉的一双眼睛,悬胆鼻,小巧的嘴,尖下巴,有嘴巴刻薄的女同学会说,她带点薄命相。
每到周末,淑苇会回家去。一到家,她便觉着气闷,闷得胸口隐隐做痛,吓坏了张妈,抓了中药来煎了给她吃下去,可到了周一,她一回校,病便不治而愈。
沈佑书这学期师范二年级了,他的学校生活并不十分尽人意。
佑书的功课极好,尤其能写一手漂亮的毛笔字,他入学考试的作文曾被被当成范文贴在学校的橱窗里。
佑书在学校的生活并不十分愉快,都说二年级的沈佑书是个才子,为人也和气沉静,可是他并不受人欢迎,同学们有意无意地都远着他。
因为谁都晓得他的父亲曾是国民党军官,虽然去世了,可这个事实是抹不掉的。何况他还有个哥哥,解放前随国民党去了台湾。这种出身太过敏感,似乎连佑书的影子也因为这个原因变成浓重阴沉起来。
这两天佑书更是心事重重。
他不小心弄掉了小糖盒子。
他把那粒金花生弄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