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苇在学校的公告栏里看见一则招领启示。
启示上说有人在学校拾得一个小金饰,是一颗金花生,上头刻了一个苇字,希望失主去学生会认领。
淑苇忆起自己是有这么颗小花生的,丢了有几年了,一直没找到,张妈说可能是混在什么衣物里头了,东西是这样的,你存了心找是找不到的,说不定什么时候它自己就会跑了出来。淑苇想,有可能是搬家时弄丢了,也或许是混在旧箱子里头,因为前两天淑苇刚趁着好太阳晾晒过衣物,淑苇想,许是夹在哪件衣裳口袋里也说不定。她决定去学生会看看。
接待她的是一个高个子微黑脸庞的男生。
那男生双目明亮,笑容可亲,问淑苇什么事?他说:“我认识你。开学报到那天,你还记得吗?”
淑苇点点头。
其实刚进门那会儿她就认出他来了。那天帮他拎箱子的人。
“认识一下。陈磊。”那男生大方地伸出手来。
淑苇一直上的是女校,甚少与同龄的男孩子接触,略有些怯意,停了一小会儿才伸手碰碰陈磊的手,算是一个不成样的握手。
“我叫江淑苇。”
“你是要认领那个金花生吗?哦,明白了,你叫江淑苇,花生上有一个苇字。”
陈磊回身拿出个小铁盒子,递给淑苇。淑苇暗想,还挺细心地,用了这么个铁盒子来装。
打开来看时,果然是自己丢的那一颗。淑苇点头说:“是我的。我姐姐也有一个,上头有个真字。我,我家里人可以证明的。”
陈磊用力地点一点头:“不用,我信你!”
正说着,有人进门来:“请问下,是有人拾到了颗小金花生吗?”
是一个瘦瘦的男生,很干净的衣着,极短的头发,面容平淡。
陈磊说:“沈佑书?”
佑书已经看到拿着小铁盒子的淑苇了。
佑书是认得她的。
她长高了许多,乌油油的头发还是扎成两条长辫,用一根粉色的绸带系在一起。
原来金花生果然是她的。
佑书还记得她趴在马车的围栏上不断向旧家张望的样子,还有她站在巷口怕得动弹不得的样子。时光一下子就过去了,现在她站在他面前,他原本一直想着把东西还给她的,现在没这个机会了。
佑书的愣神叫旁人起了疑。一旁的学生会干部说:“沈佑书你做什么?也是来认领的?失主已经找到了,这东西怕不是你的吧?”
佑书的脸腾的一下红了,才回过神来这里头发生了怎样的误会,然而若是解释只能是越描越黑罢了。
他的尴尬全落在淑苇的眼里,她心里十分不忍,便说:“其实,嗯,是我在教室外头墙跟底下找的时候碰上这位同学,他帮我的了一阵子。”
佑书的的目光飞快地掠过淑苇的脸,淑苇只觉那一眼里头藏了许多东西似的,然而太快了,她什么也不急抓住。
等沈佑书走了以后,学生会里有人议论:“真是的,见钱眼开,这个品质真是有问题!”
陈磊却抬手做了一个制止的动作:“我也相信沈佑书。他不是那样的人。”
淑苇只觉得一切地事情由她而起,突地心头委屈又惭愧,含了满眼的泪,陈磊见了女孩子的眼泪有点手足无措的。
淑苇飞快地跑出学生会,走廊阴暗悠长,没个尽头似的,回响着她嗒嗒的跑步声。
陈磊追了出来,拦住淑苇:“这不怪你。”他说。他递给她一方手绢,竟是粉红格子的。“刚问同学借的。”他笑了,很是憨直的模样。
淑苇由此认识了学校的风云人物,高她一年级的陈磊。
其实她也早就知道他,只是从未说过话。他是云端的光明的存在,而她不过是一个角落里兀自随风摇摆的狗尾巴草。
陈磊是学生会主席,在学校时没有不识得他的人,回回开会都是他主持,他是烈士之子,父亲是地下党员,在下关电厂工作,解放前夕为了保护电厂不被国民党破坏壮烈牺牲,当年三十五军占领南京时,南京地下党市委书记陈修良女士去励志社见首长,亲口汇报了陈磊父亲的英雄事迹,后来他的遗骨被埋在雨花台烈士公墓。
父亲的光环并不是陈磊在学校深受同学们爱戴和欢迎的唯一原因。
他自己便是一个少年布尔什维克,正直无私,相貌英俊,十分健谈,什么时候都吸引所有的人目光。
有一天晚自习结束,淑苇走出教室,听得一间教室有笑声传出来,连窗边都站着同学。淑苇好奇地往里张望。
她看见小小的教室里挤满了人,他们围着的可不就是陈磊。
陈磊正在跟他们讲抓间谍的故事。说是前××国家派来的间谍,因为没有粮票而饿昏在荒郊,被一个放羊娃逮住了,引发阵阵笑声。
陈磊又讲起解放前夕他帮着父亲传送情报的事情。他把情报藏在鞋垫里,特务看他是小孩并不十分疑心,就这样,他传过许多的情报,有人问:万一特务想起来搜查鞋子怎么力?
陈磊大笑道:我那双鞋啊又破又脏,故意地多少日子也不洗,那味道,冲得他们一个跟头。哪里还查!
大家于是又笑。
陈磊的头顶便是一盏灯,反使得他的面孔隐在一片阴影里,唯见一双眼睛灼灼的,那么明亮快活,让人不由得跟着他一起笑出来。
他看到了淑苇对她咧开嘴大笑。
淑苇有点脸热,掉转了头去。
她看见角落里坐着一个人,就是那个叫沈佑书的同学,他那么孤伶伶地坐在一边,微微笑着,异常地安静。
自那次以后,淑苇一直不敢看他。
她只觉得好像是自己带累了他似的。
她藏了一篇他写的作文,是她们国文老夫子老师印了发给大家看的,写玄武湖之春。不少同学不以为然,下课时淑苇便看到有人团了那纸扔进垃圾箱。
但是她留下了那文章,那些字是油印的,容易糊掉,一摸一手的墨黑,淑苇给衬了张玻璃纸夹在一本旧书里。
那是篇好文章。
他引经据点,说玄武湖曾是孙权训练水师处,宋朝时始称玄武湖,明太祖时成为南京的护城河。
他写,每一个南京人都会有一份对玄武湖的牵绊,抗战时陪都重庆曾上映过一部电影叫做钟山之春的,观者云集,绝大多数一口南京乡音,片子本身无甚出奇,只不过引人流离失所之痛,因为片中有两分钟玄武湖的镜头,竟引一片唏嘘,而他的母亲,就是这一群观众中的一个,抱着幼小的他,牵着他的哥哥,从早上一直看到下午,年幼的他不懂事,只记得母亲的眼泪一滴滴落到他脸颊上的灼热。
他写解放后玄武湖的新貌,多少平民得以安心地悠闲地漫步在湖边,想着他们未来的好日子。共产党是仁义之师,市井众生才得以安享静好之岁月。
淑苇几乎可以把这篇文章倒背如流,她相信,能写出这样文字的,必不是心底龌鹾的人。
坐在教室一角的沈佑书并没有看见江淑苇,他笑着,笑着,不由得又愁起来。
这学期,他的成绩还是很好,可是下学期的奖学金无望了,妈又要多劳累了。本来想着拿到钱可以贴补些家用,这下也不成了。妈前些时候还病过一场。
他看着陈磊,不是不羡慕的。
陈磊的成绩并不好,他的社会活动太多,以前落下的功课也多,可是,他是那样地受欢迎,他是学校里的一颗小太阳。
寒假里,学生会组织大家参加了扫盲班的补习工作,充当小教员,许多同学都报了名,包括淑苇和佑书。
起先学生会并不同意让沈佑书参加,可是陈磊却坚持,沈佑书成绩优异,扫盲班正需要这样的人。
数十个年青的学生被分派到不同的扫盲点,陈磊佑书与淑苇还有另一个女生恰巧在一组。组是按家庭住址分的,原来他们几个人的家都相当地近。
淑苇高兴地发现,兰娟也在这个扫盲班里。
几个月不见,兰娟长高了,也白胖了一些,眉清目秀,脸色红扑扑的,一条大辫子油光水滑地垂在身后,衣衫还是旧的,两膝各一块大补丁,倒是非常地干净。
淑苇与兰娟一对小姐妹,如今变成了一个讲台上一个座位上。慢慢地,淑苇觉得兰娟跟自己不那么亲近了,有时下课后约她一会儿走她也会拒绝,淑苇微微有点伤心。
她哪里明白兰娟的心思。
兰娟看着淑苇穿着学生制服,一副文雅女学生样子,比过去更好看,而她则在这样破衣烂衫地,在厂子里搓鬃绳搓得手如同老树皮一般地粗。
兰娟心里头她觉得跟在淑苇身边一下子便变成了一个小姐与丫头的搭配。这感觉让她暗地里不快活。
更何况这样的搭配还是当着两位年青的异性的面。
陈磊依然是扫盲班里的亮点,他声音清楚洪亮,国语说得好,不像淑苇与佑书他们,总带一点点乡音。他教课时神彩飞扬,又通俗易懂,常引得人大笑,佑书要安静得多,都说这小先生写的字印出来似的好看,淑苇略有点羞涩,但她实在是喜欢这种日子,那是多年前她坐在母亲留下的铜床上,想着的那样光的暖的好的日子,现在一下子走到了她的面前,她欢喜得像拾得了宝。
慢慢地她竟然学会了大笑出声,露出洁白的牙来,有一回他们几个小先生约了一块儿去看电影。天寒地冻的,电影院里冷得像冰窑,可是淑苇心里头热乎乎的,火一样地直烧上来,在冷热交织中,淑苇觉出无比的幸福来。
正是这一天的晚上,佑书护送淑苇回家,走过一条小巷时,她突然发现,一直与她保持着一臂距离的沈佑书一下子走得近了,一支胳膊虚虚地护在她身后。
淑苇心里有点奇怪的感觉,佑书一直低着头,不敢看她似的。
其实她也不敢看他。
这真是奇怪,倒好像他们以前走过这么一遭似的,淑苇想。
到得家门口佑书离开,淑苇看着他拉得极细长的背影,那种奇怪的感觉又来了。或许是自己的胡乱联想,淑苇摇摇头丢开这个念头。
淑苇留心地看去,沈佑书是一个非常细心的人,不似陈磊更具组织能力,也不似陈磊的的大而化之,每一位学员的写字本子他总是小心认真地把卷了的角压平之后才发还。所有教室的粉笔都是他添的,因为物资紧张,他们通常只能领导三支粉笔,有时包括淑苇都会忘记把没用完的粉笔收好以待下次再用,每每他们没有了粉笔时,只要找到佑书,他总是打开一个小纸盒子,拿出里面收藏的短短粉笔应急。有人身体不舒服请了假,那个班的学生便集中到他的教室去,他声音本来不大,一下晚上讲下来便哑了,也从不见他说什么。
他还是不大说话,像一枚稀薄的影子,与光亮的陈磊正好是一对相反的存在。
这一个冬天,是淑苇生命里头最最快活的日子。
临到扫盲班结束的那一天,淑苇接到陈磊的一封信。
是陈磊塞到她手里的。
他态度还是大方的,但淑苇还是看到他的脸红了一红。
信很短,写道:这一个冬天,会是他生命里最华彩的一章。因为与江淑苇同学一起工作一直成长。他会永远永远地把这段日子记在心里,只要他活着,他就带着这记忆一路走下去。
淑苇慌乱极了,这是她生平第一次收到这样的信,而且这信来自那样一个光明的温暖的人,他有一双那样亮的眼睛。
开学以后不久,几乎所有的同学都注意到陈磊对一年级的江淑苇特别地好,他时常冲着她笑得快活,他是对谁都笑的,但对江淑苇的笑,是不一样的,年青的心比谁都敏感。
淑苇常常收到陈磊的信,每一封都并没有一句过头话,然饱含情感。也有的时候,就只有一首诗诗里有着一句:遥远的、秘密的、不可侵犯的玫瑰呵。
学校的条件比上一学期又好了一些,有时中午每个人竟然可以发到一枚水果。
只要这一天中午饭后有水果,那一个珍贵的水果一定会在淑苇的抽屉里出现。那小而圆的一颗果子,鲜红里染着一抹嫩黄,光洁的,饱鼓鼓的,只得一手握,放在鼻端闻一闻,微微的香气,不过是一棵花红,全充做苹果,可是真是美丽,叫人舍不得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