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俗话所说,只愁生不愁养,转眼间,小小子方浩然一岁了。哈果果打算给儿子拍套周岁纪念照,方博南表达了对影楼摄影师的艺术素养极端的怀疑与极其的鄙薄,认为他们一定会把他儿子英俊的小面孔拍得平白如一张纸,还不如他自己给儿子画张画像,可惜被丈母娘一口否决,说是哪有给这么小的孩子画你像的,大大地不吉利。方博南想到丈人丈母带孩子的诸多不易,便由着果果丈母娘两个抱着孩子去拍了一套照片,连洗带放大,花了小一千,累了一头汗,哈果果把装着儿子照片的精美水晶像框放在办公桌上,电脑的桌面也换上了儿子趴在地上头戴一顶鲜红的贝雷帽笑得见牙不见眼的照片,还加印了若干张豆腐干大小的,夹在钱包里,粘在小花盆儿上,抽屉上,按方博南的话说,跟文革时大家挂毛主席像章劲头似的,就差往皮肉里别了。
哈果果回单位上班之后,整个人的工作状态与心境发生了极大原变化,原本果果虽在名利上淡薄,可是对工作还是认真的,甚至偶尔,还是蛮热爱的,可是现在,她觉得差不离就成了,因为她的人生,有了更有意义的工作。
果果非常赞成外国人的一句话:做母亲也是一项了不起的工作。
哈果果决定要做一个最好的母亲,要让儿子成才,而且要成大才。
这个状态下的哈果果,有点全然忘我的意思,她身体里的那个热情的善感的小小自恋的不时泪眼朦胧的少女哈果果渐行渐远,只徒留个躯壳,内里被伟大的澎湃的母性所充盈,鼓胀如一只热气球,随时可以驭风而行。
又逢十一长假,哈果果两口子决定,平时也挺累的,难得有个假,就在南京呆着,睡睡觉,下下馆子,顺带逛逛街,也让哈爸爸哈妈妈好好休它几天。
那天两口子说好带儿子上街,果果生孩子之后第一次想到要好好地拾掇拾掇自己,挽了发髻,斜插一枝发簪,换件新衣服,正往脸上涂粉底与睛毛膏,方博南抱着扭动不止想要下地的儿子等得不耐烦,没好气地催道:快点儿吧快点儿吧,你都老娘儿们家家的了,捣尺个啥呀?
果果闻言把眉头拧起个大疙瘩:方大头你说我是什么?
老娘们儿呗,还能是啥?
不许你用这种词来说我!果果用梳子背用力敲桌子。
你不是老娘们儿你是什么?还当自己是小姑娘哪?接受现实吧。哈哈哈。
果果愣了半晌,忽地一扔梳子说:哎呀我伤心死啦!
哭开了。
方博南不以为意,继续催促,可发现果果居然不是装的,而是在真哭。
方博南有心哄一哄,可是小小子方浩然一把揪住他的头发,用力地拉扯,嘴里嗯嗯嗯地,撅了小屁股在他怀里拱着,想是急着出门儿。方博南头发根儿痛,头也痛起来,五心烦燥,不高兴再哄劝老婆:快点儿吧快点儿吧,哭哭歪歪的,你烦不烦哪?
果果哭得哽咽难抬,凄楚地说:哎呀——,我的心都碎成一万片了。
更伏在桌上痛苦起来。
方博南非常非常地诧异,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无心的一句玩笑话会引起老婆这么大的反应,他一直觉得自己是熟男,挺了解女人的,可是女人,尤其是哈果果这个做了他老婆又做了他儿子的妈的小女人,总是叫他一天比一天更加丧失这份自信。
方博南想:女人果然来自金星。
于是他又得出一条方氏婚姻伦理定律:哪个男人胆敢说自个儿了解女人他就是个傻X。
不过,哈果果还是从方博南的这一句玩笑说中受益非浅。
她得把原先的那个哈果果的灵魂给叫回来,至少,得回来一部分。
她不能到最后只做成了个母亲,却忘记了做一个女人。
于是哈果果又恢复了旧日的习惯,总是收拾得整整齐齐,每天早起十分钟,化一个淡妆,她在办公室里备了一双软底的布鞋,以便在到单位以后把疲惫的双脚从漂亮而累人的高跟鞋里解放出来。
她听高雅的音乐,听歌剧,见缝插针地看文学书,小说,诗歌戏剧,看法国和伊朗电影,中午时分到楼下去散步,在音乐喷泉边站一站停一停,看上去有点明媚忧伤,实际上是歇一歇脚。
方博南暗暗地觉得果果当妈了还是不改从前的小造作,可果果觉得这所有的一切,都是提醒着自己,不要忘记在做妈的同时做自己。
他们没想到一块儿去。
不过,男人和女人,总会有一些时候,吃不到一块儿,更还有一些时候,是想不到一块儿的。
过了没有多久,又发生了一件事,使得方博南发现,原来男人竟然也是难以了解的。
楚一帆的母亲去世了。
做为楚一帆的好友,方博南和果果一起去参加了老人的葬礼。
方博南赫然发现,楚一帆的前妻与现任妻子同时出现在殡仪馆的小礼堂。
楚一帆的老妈是难得的软和脾气的人,当年对媳妇陈安吉是千好万好,陈安吉对婆婆也极有感情,两个人竟比母女还亲,这也算是个异数了,陈安吉和楚一帆离婚时,老太太比陈安吉还伤心,直骂自己的儿子不是东西,哭着求陈安吉不要离。无耐陈安吉生来眼里揉不得沙子,可离婚后,她还是常常去看旧日的婆婆,后来索性认了老太太做干妈,一直没有改口。老太太的内心,还是只认这个儿媳妇,跟新媳妇反而不是太亲近。
老太太这一走,陈安吉无论如何要送老人最后一程。
现任楚太太从头到尾把脸板得严丝合缝,水都泼不进,陈安吉却毫不以为意,那一番坦然,落在现任楚太太眼里格外地刺眼,看上去就好像陈安吉在挑衅。
楚一帆跟老妈相依为命多少年,伤心得站立不稳,看到陈安吉,让他想起从前与父母与陈安吉四个人一起过的那些个日子,苦的甜的乐的忧的日子,都随风雨到心头似的,一时失控,拉着陈安吉大哭不止。
陈安吉明知不大妥当,可是看他那幅痛不欲生的样子又不忍心推开他。
现任楚太太陈丹彤心里强忍的怒火在走出小灵堂时冲破胸口,熊熊烈焰如岩浆一般奔腾而出,用力踢翻了陈安吉送来的一个很大的鲜花的花圈。那花圈扑地倒地,花瓣纷飞,委地无人收。
还没等陈安吉有所反应,那边楚一帆倒爆发起来了,把陈安吉往身后一护,哭腔哭调地说:啊!你做什么踢倒我妈的花圈?那是我妈的!我晓得你不喜欢我妈,嫌她是个开小铺的穷老太婆,可是她都不在了,我妈不在了!我没有妈了!
一个大男人,哭得全无形象。
这一下,陈丹彤愣了,陈安吉也愣了,方博南也愣了,全体亲朋都愣了,就只殡仪馆的工作人员漠然地忙碌来往,许是见惯死亡,等闲事惊动不了他们。
还是哈果果先回过神来,示意方博南去拉楚一帆,自己随了陈安吉先走。
现任楚太太陈丹彤愤而开着自己的车子离去,竟然没有等火化完将骨灰送到墓地。
等到一行人从墓地往回走的时候,楚一帆才悟过来,好像大事不妙。
回去之后,必有一场恶吵。
而等他丧假满了之后青白着一张脸回到单位,方博南过去安慰他,同时想弄明白一件事,于是他问楚一帆:你对你前妻倒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
楚一帆有一点像一个面对老师全无功课准备的差生,目光惊恐继而呆滞,他不能回答方博南的问题。
过了若干天,楚一帆跟方博南一起下馆子吃午饭时,他突然地,就跟方博南提起了当年与陈安吉的恋爱经过。
那时候陈安吉是全系乃至全校男生心目中公认的一朵花,家势好,人长得更好,成绩也好,可是那个年代的男孩子们比起现今的孩子们来好像不那么穷凶极恶勇往直前,看着花儿好,却怕她太好了。有人说,合该不是你的,就别惦记。男生们你瞟着我我瞟着你,相互监督着,把陈安吉这朵花供了起来,谁也不敢摘。
除了两个人。
一个学生会主席,高大英俊的山东小伙子,父亲是当地的交通局局长,据他自己说在当地他可以横着开车。
另一个就是瘦小的其貌不扬出身寒微的楚一帆。
山东小伙子每天送陈安吉一束玫瑰,在新年联欢会上抱着吉他上台表演,第一首歌指名送给台下的陈安吉,引发一轮尖叫热潮,周末他还借了车邀请陈安吉一起出游,这在当时可是轰动得不得了的事。
楚一帆则每天赶早替陈安吉占一个教室最好的位置,那位置必是以一个巧妙的角度对着空调,冬暖夏凉,每天替陈安吉泡一杯茉莉花茶,放在她的座位上,倒三趟车从家里带妈妈自制的蜜汁藕送给陈安吉,考四级的时候帮陈安吉查好每一个生字,用极细的会计用笔写在每一页的细缝里。
他像一只瘦瘦的驴,围着他的磨,不知疲倦地转着,充满了宗教般的虔诚。
陈安吉不是势利的女孩子,也不是惯于支使男人的女孩子,她是被这个小她半岁的男孩子一片赤诚与坚持打动的。而更叫她动心的是周围的女生们都说楚一帆这个人很会照顾女性,这种微微混着卑微的一段天性,深得天生有些大女人气的陈安吉的心。
山东小伙子后来说,他不是输给楚一帆这个人,而是输给了楚一帆的水磨功夫。
他们一毕业就结了婚。朋友们都笑楚一帆是老婆奴,不是拜倒而简直是屈服在老婆的石榴裙下。
好像老婆就真理。
那个时候的楚一帆说:我不是屈服于老婆我是屈服于真理。我只屈服于真理。
朋友说:你只屈服于真理所以你屈服于你老婆,也就是说你老婆就是真理?
楚一帆回答:我老婆是不是真理不要紧,要紧的是我把我老婆当做真理一样的存在。
那个时候其实他们挺清贫的,跟父母一起住在城南的旧房子里,前面是楚家老两口开的小杂货铺子,后头是屋子,一到下雨天便暗无天日,可是里头装着的却是一段最华美光亮的好日子,楚一帆便是吃一个跳蚤也会把跳蚤身上最肥美的那块肉给了陈安吉。
后来有了自己的房子,后来又各自算是发达了一些,随顺了一些,后来好像习以为常了,再后来就蠢蠢欲动了。
方博南听了楚一帆的叙述,也不知说些什么安慰的话,便打着呵呵说,你看你老楚,总是跟姓陈的女人有缘,两位夫人都姓陈。
话一出口便觉不妥,嘿嘿傻笑两声。
楚一帆倒没有介意,叹了一口气,说,两个姓陈的女人都是害在我手里了。
方博南跟着他叹息,却又暗自想:这样一个把老婆顶脑门儿上的人就是守不住老婆?而自己,是不是也会有习以为常继而蠢蠢欲动的那一天?
少年情怀总是诗,寸寸生命都生着光辉。
少年夫妻以为可以成了老来伴,却不料半途劳燕纷飞,也都不是坏人,也都没做太伤天害理的事,只得归咎于人性的软弱多变和不可理解。
方博南回家抱着儿子方浩然,小家伙吃饱喝足,洗得喷香,方博南摸一块磨牙饼干塞到他小手里他便立刻眉开眼笑。
方博南说:儿子,只有你,才是最好理解的。
饿了便是饿了,渴了便是渴了,热了便是热了,冷了便是冷了,多么诚实,多么坦白。
方博南把儿子举起来说:儿子,只有你,才是真理!
这一个周末之夜,方博南也梦见了一些往事。
他梦见他的初恋情人,他的语文老师。美丽纯真如他们大逆不道的爱情。
他梦见东窗事发后,他站在学校橱窗前,在读老师被开除的通告。
他梦见他被送上火车,到北京父亲的远房亲戚去寄人篱下。
他梦见他大学毕业后回到长春,继母点了他的鼻子说:管来管去管出一个冤家来。
他梦见当年的秦霜,一头乱发,眉眼画得活像被人打了两大灯泡儿,对着自己说:方狗哨,我支持你!
他还梦见几年后他看见当年的老师,面目模糊,然后化为水滴汇入大海中。
方博南醒来时天光大亮,他看见妻子哈果果在床前穿胸衣,尚未穿好,露着光洁的瘦削的脊背,然后他看见果果转过脸来,看见他醒了急匆匆地说:快起快起,六点半了,今天可迟了。要打车把儿子送到我爸妈那儿了。
方博南含含糊糊,带着刚醒之人那股子智弱劲儿,说:老婆你也是我的真理。
然后傻笑着修正道:局部的真理。
不过局部的真理没有听见他说话,局部的真理要先把小真理给喂饱。
真理也是要吃饭的。
没过多久,萨达姆先生又携夫人来南京了。
他们接着还要去韩国探亲。
方博南的妹妹方博雅也生了一个男孩。
方博南笑对果果说:你看你看,你说我爸不爱孙子,这不就来了吗?这千里迢迢的大包小包地不是来了吗?
果果也笑着打趣道,这不叫千里迢迢,到出了国界才叫千里迢迢。看外孙顺带着看看孙子,就像是我上厕所长蹲时带着做十字绣的活计,都不耽误。
方博南连说岂有此理岂有此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