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博南和哈果果一起趁着周末把萨达母老两口又送出了国门,方博南的妹妹方博雅在国际长途里头都哭了好几回了,想爸妈,也想叫爸妈看看外孙,快来吧。
果果在回南京的火车上跟方博南说:我有不好的预感,怎么觉得你妹好像在那边过得不大好似的。
方博南把眼睛瞪得牛眼似地大:果果你不要小鸡肚肠,我家老两口是对我们忽视了一点,你也用不着这样盼着我妹倒霉,我妹对你一向是印象很好的。
果果有点不高兴:我怎么会盼着她倒霉,我有那么恶毒吗?我告诉你方博南,我哈果果别的本事没有,看人的本事还有一点点,那个李大原,你瞧着吧,不是什么善类,将来你妹有难的时候,还得靠你我跳出去帮忙的。
这次萨达姆老两口来南京自然是拜访了一家亲家,哈妈妈无论心里头对他们有多少不满,面子上的应酬功夫一点不含糊,收了亲家多少礼,一定要加倍地还了心里头才舒坦,两家老人表面相处得亲热得很,至少看起来是极和谐的,所谓模范家庭不过如此。按哈妈妈的话来说,不是真的要巴结他们,不过是为女儿做脸,让女儿在公婆跟前抬起头理直气壮地做媳妇。
等送走亲家,这边厢带孩子一忙一累,哈妈妈那怨言又出来了:孙子不要要外孙子,这老两口也真怪。我们是没法子了,这辈子别想有孙子,可他们倒好,现成的大头孙子在这里,连两个月也没呆满,拍拍屁股走人,带外孙子去了。
果果倒也理解老妈的心理不平衡,可也实在不想听她这种老生常谈,便转移话题,劝她说,家务事也不必要尽善尽美,不那么贵重的衣服机洗洗算了,地板也用不着天天趴着擦,灶台也用不着用一回收拾一回,用那么多的油烟净对身体不好也不环保,还有那个小毛头的毛衣,哪里用得着再自己手织呢?店里有的是好看的款式,你管它是普通毛线的还是全毛的,噢哟哟,巴掌大的小人,哪里要讲究那么多?好看就行了呗。实在不行,就找个钟点工,我来付工钱好了。
可是果果的一番劝解全无用处,哈妈妈坚持了几十年的生活习惯岂是她三言两语能够改变得了的?哈妈妈说:好好的,家里多了个外姓人,怎么看怎么别扭,别说那不相干的人了,就是自己的孩子,有时候还要谷里谷素(南京方言:难缠,麻烦之义)。
果果心里咯噔一下子,会不会在妈妈的眼里方博南也就是这样一个“外姓人”呢?婚姻哪,不过是不太高明的粘合剂罢了,就像万能胶,号称万能,其实粘不上粘不牢不能粘的东西多着呢。
哈妈妈不理会果果的用心,仍旧不愿意放弃“亲家的奇怪与奇怪的亲家”这个话题,继续说啊说,说得果果实在不耐烦了,便偷偷把方博南的妈不是亲的这回事告诉了自己母亲,哈妈妈哟了一声,面露同情,问:那他爸是亲的吧?
是亲的。
唉,有后妈就有后爹,自古都是这样的,看来方博南小时候还蛮可怜巴巴的嘛。
果果连忙嘱咐她:当着方博南你可别提这回事,他可不愿意叫人知道呢。
本也不是一件丢人的事,可是方博南就是不愿意提及。那一点痛藏在自尊下头,挖出萝卜就要带出泥,真是不说也罢。
这以后妈妈对方博南的态度多少有了一点的改变,背后嘀咕他这毛病那毛病还是免不了的,可是不大给脸子瞧了,这一年的冬天,哈妈妈挤时间替女婿与外孙一人织了一件厚厚的全毛毛衣,同一款式同一颜色,穿起来一大一小两个方博南,相像得有了喜剧的效果。这叫方博南知足之余又诧异而又有点受宠若惊。直问果果这刮的是东西南北哪路风?果果一时不慎说漏了嘴,叫方博南明白了真正的原因。果果怕方博南上心,哄劝他:不要生气啊。
方博南笑笑说:我现在又不是小孩子,怕人家揭短,一提有后母就老拳相向。有啥了不起,我不照样成才?再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伟人不都走这风格?
哈果果到这个时候才知道方博南父母的一些事。
原来方博南母亲当年病重时,她那单身老姑娘妹妹来照顾她很长时间,这期间跟姐夫有了感情,周围的人渐渐地都看了出来,只瞒着方母一个罢了。方博南母亲一死他们便结婚了,那时三姨的肚子也藏不住了,不久就生了方博雅。三姨也受了不少的委屈,那个年代,这种事情,属人品范畴,学名叫生活作风问题,是要接受人民群众的飞短流长的,不然兴许萨达姆先生的官还可以做上去的,错过了机会就那么一直地错过了。他们感情一直很不错,亲朋间也说,方博南亲妈生性要强,跟方父在一起时简直针尖麦芒,可跟他三姨倒是情投意合,可见是天意,兴许月下老人那天犯困来着,系错了红绳。
方博南终于把亲生母亲与三姨合照拿出来叫果果看了。
哈果果从来没有见过气质这样天隔地悬的一对亲姐妹。可细细看去,姐妹俩眉眼是很像的,果果想,这两位,都算得上是美人,不见得谁比谁更好,不过一个是拿铁一个是香片,可方博南的爸爸萨达姆先生偏偏是个盖碗儿,倒进拿铁与倒进香片,左不过都是喝到肚里的东西,可谁更合适,盖碗它最知道。
叫人惊讶的是,萨达姆先生和夫人在韩国也呆了不到一个月又回南京了!
他们说是呆不惯,饮食啦水土啦,统统不得劲儿。
果果故意含着笑说:怎么会过不惯呢?都是亚洲国家嘛,吃饭都拿筷子。
萨达姆夫人说:不,他们爱用勺儿。
果果其实挺疑惑,她不搞不清楚老婆婆是真有点傻还是装傻。
真傻不足为惧,若是装傻就难办了,扮猪吃老虎的人最可怕了。
果果跟陈安吉提及对婆婆的疑问,陈安吉说:要不,以后你有机会试她一下子,看她是黄铜还是金。
陈安吉当年自己摊上个难得的好婆婆,有一百个对付老婆婆的法子而竟无用武之地,便借哈果果的机会来练练把式。
果果于是找了个机会,按陈安吉的主意来试试婆婆。
那天婆媳两个一边摘菜一边闲聊,说着说着,就说到了东北那边方家的一处房产来。
原来,现在萨达姆先生和夫人住在区里分给老爷子的一大套房子里,虽是八十年代的旧房子,可是独门小院,小二楼,楼上楼下,木质楼梯,朝南大屋,还有宽阔的客厅,窄窄的走廊,前头是小院,种一畦菜一棵枣树一株盆柿,后头还搭出一个储藏室,老两口带个小阿姨住着,不要太舒服哦。这个是果果知道的,上次他们去东北结婚,就住那儿的。可是果果不晓得的是,他们还有一处房子,中套,三室一厅,四楼。
果果于是拍手笑:噢哟哟,房子要得搬得了家就好了。把那个小套搬到南京来,我们宝宝就用不着住在租来的屋子里了。住得也不安心,谁晓得人家什么时候要收回去呢?到时候我们就得流落街头。
萨达姆夫人说:可不咋的,啥都能搬,就房子搬不了。
果果闲闲地说:其实你跟爸爸也不可能住过去,还不如卖掉呢。
萨达姆夫人立刻说:唉,那房子是小雅名下的,她还不叫卖呢,现在的孩子,主意可大呢,谁做得了他们的主。
果果笑说:哦——原来是姑姑的。
萨达姆夫人又说:老大也是,这些年东奔西走的,现在户口都还落在北京那地儿。
果果趁婆婆不在意时白楞了她一眼。
后来果果跟陈安吉提及此事时尤自愤愤不平:好像我真要她卖掉房子贴补我们似的,忙不及地撇得干净,我问过方博南,那房子明明是方博南母亲当年名下的房子置换的,他妈死了以后就归了老头子。本来就该是我们方大头的,我们都不计较了,还跟我扯谎做什么?
陈安吉嘲笑说:这老太傻进不傻出。
说得果果也乐了,两个人咕唧咕唧地笑。
笑完了,陈安吉又叹道:我们家老太太多少好,可怜一辈子,首饰就那么一副玉镯子,当年我一结婚,死活要给我。后来,我跟楚分开,要还给她,她也不肯要。
于是两人又同叹楚妈妈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好婆婆。
可惜。陈安吉说。
可惜我眼里头不揉砂子。
哈果果看陈安吉那一种惆怅的样子,也替她叹气,不过,果果想,如果真的爱,有点砂子又如何呢?咬咬牙忍一忍就过去了啊。或是想法子把砂子弄出来啊,总不能连眼珠子都挖了吧?弄得现在,分了分了,心底里还总惦记着那给自己眼睛里揉进了砂子的人,何苦哟!不过,哼,楚一帆跟那个新太太他们长不了!不久的将来,浪子就要回头,把小三这条破船拍死在沙滩上。
方博南知道了房子这回事以后对果果说:你不要耍小心眼儿,跟你文艺女性的形象不符。
果果冷哼一声:我可犯不着耍心眼,你方家也没有千万贯的家产等着我算计。就那房产什么的,他们尽管留着好了,一个人就是有百十来处房子,躺下来睡觉也不过占那么三尺地!以后我们自己存钱买大房子。
果果想,我婆家娘家的便宜都不要沾,这何尝不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
于是果果一下子就原谅了婆婆。
不求人自然容易原谅人。
送走了公婆以后,果果开始下决心节衣缩食,努力地多多地存钱,将来买一个大大的房子,也楼上楼下,大屋阔厅。
经了这件事,方博南又总结了一条关婚姻伦理的定律:要么不娶知识分子,要娶就娶一个大知识分子,小知识分子最不能要,不上不下,不三不四,小事儿小心眼儿最多,轻易娶不得。
果果听了不以为然:你就不是小知识分子?
方博南说我是艺术家,艺术家都是大知识分子。
方博南等着哈果果的回应,冷嘲热讽之类的,可哈果果竟然再不说话,利索地盘起长头发,收拾屋子洗菜做饭,顺带逗逗儿子,显出对这种无聊的口舌之争无比的蔑视。
方博南有一拳打在棉花上之感,一只大狗似地跟在哈果果身后,袖着手,不断地言语挑衅,想激起果果的一言半语。其间自然又对女性极其轻视之能。
果果笑起来说:方大头,你省省吧。也就是我,换任何女的一听到你这些谬论就要立斩你于马下。不过我提醒你,在三个场合里不要随便挑战女性。
方博南问哪三个场合。
果果说:家里,办公室和酒桌上。
果果这么一说,方博南恍然醒悟,这才明白为什么最近自己好像在社里不大受女性的欢迎。原来是有一次他跟楚一帆在办公室闲聊时发表了一些谬论。
那时正巧社里有个小伙子新近结婚,娶了个学中文的,大学老师,业余作家,著名才女,得意得了不得,方博南便跟楚一帆嘲笑说学中文的都风流啊,举例说他的一个朋友有一个当教师的情人,也在大学里教中文,那女的有老公的,老师嘛,空闲多,中午两个约出来开房间干一发。
那天楚一帆死命地拉着方博南逃也似地奔出办公室,方博南还没反应过来,楚一帆说你放眼看看,这里的大小编辑十个有八个是学中文的,你不怕女同胞们拍死你?
信矣,方博南想,难怪那以后办公室的女同胞们统统不待见自己了。有啥了不起,方博南想,一个美人也无,不待见就不待见,我还不稀罕他们呢。
可无论如何,方博南自此还是稍稍收敛了一点,至少不在果果说的三个场合是随便发表他的谬论了。
倒是果果,老常听不到方大头的胡言乱语,还有点想。有时不免引逗他一番。
过去哈果果吃了对男人的要求过高的亏,现在想明白了,对男朋友要求可以高,顶多成了大龄剩女,可是对丈夫,就得得过且过。
方大头也没什么不好,每天下班就回家,帮着带儿子做家务,有责任心,虽不太整洁可也不见得邋遢,每月工资按时上交,估计留了点儿可也留不多,最可爱的是肚子里存不住二两油,有事就要得得得地竹筒倒豆子,解放初人民向组织交心似地那么真诚,全无保留。他不过爱发两句谬论,既不会祸乱国家又不会泱及民众,谬论算什么?没有谬论的衬托,真理的价值便不能凸现。果果想得明白。
婚姻的胜利实际上就是人格的胜利。
哈果果努力地想做一个胜利者。
任重而道远啊。
一晃,小小子方浩然两岁半了,在上不上小托班这个问题上,哈家两老口颇有点犯难。
小小子方浩然自从会走路以后便开始显现出一种异常的调皮来,爬高上梯,逗猫打狗,成天哇哇哇乱叫,玩具扔得扑天盖地,比小猴子还要灵活,没有半分钟安宁,着实把哈爸爸哈妈妈累坏了,尤其是哈爸爸,一直是爱静的人,爱看电视,有时一看就一天的,自己的两个女人从小就乖,没见过浩然小子这种小东西,喜欢是喜欢得不得了,可是也实在是受不了他的闹腾。哈妈妈呢,看老头子愁眉苦脸,唉声叹气,心情也不大好,何况她还要做家务,为了这小子,都多长时间没有早起跳木兰扇了,眼看着身体就不如从前,老姐妹们也疏远了,于是两位老人言语间便暗示着,想把小小子浩然送到小托班。
果果倒也理解,马上找了一家离娘家不远的幼儿园,把儿子送了进去。
谁知小小子方浩然在家里称王称霸,到外头去竟然是个银样蜡枪头,不到一个月,便被某小朋友打了两次,这一回还掐破了胳膊上的皮,惹得方博南大怒,亲自跑到幼儿园去,对老师说,这次就算了,放过他,下次他再欺负我儿子,我可就不经过您老师,直接校外解决了。
果果觉得怪丢面子的,因为她知道,这种事,老师当着家长的面自然是会说要公平解决,可是一转脸,一定会说方浩然的爸爸是个邪头,惹不得。
果果批评方博南简直丢了全天下艺术家的脸。
两个人一语不合,吵了起来。
哈果果嫌方博南没有风度,方博南嫌哈果果假清高。
而且因为这事,方博南对丈人丈母的意见更大了,若不是他们怕烦,何至于让他的大头儿子才二岁半就上幼儿园?当年自己是被姥姥带到六岁才上了半年幼儿园的。
哈果果说你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形势,不上幼儿园接受早期教育,将来孩子就输了,输在了起跑线上。
正在他们对儿子的教育问题产生分歧之时,发生了他们婚后的一件大事,宛如一道响雷打在两个人的天灵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