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是楚一帆勾着方博南上网聊天的。
原本方楚二人对QQ聊天这种把戏都没有什么兴趣。他们也晓得社里有些男人借着QQ与各类女人打情骂俏,自然也有约出去的,大家心照不宣,也不大管他人的事。
方博南一直认为,网上能勾上的女人,必不是什么好角色,楚一帆则认为,那都是小年青的玩艺儿,自己年纪不小,也是有老婆的人,且在这种事情上栽过跟头,还是安分一些的好。
自从他第二次婚姻以离婚而惨淡告终之后,他一直在外头租房子住,晚上一个人呆在那三十几平房的旧房里头,想起自己落花流水的前半生,难免有悲从中来的时候。
也正是这种时候,他开始了聊天生涯。
他给自己起了个网名叫一叶孤帆。
由于他天生的对女人做小服低体贴入微的性子,没有多久,他就颇交了几个红颜知己。其中有一个叫紫茉莉的,与他最为相投。
开始不过是偶尔打个招呼,简单聊几句,慢慢地,就变得每天都要聊几句,再慢慢地,变得一日不见便缺了点什么似的。
两个人熟了以后,开始谈一些比较私密一点的问题,紫茉莉试探地问起楚一帆的婚姻状况,为了表示诚意,她先露了一点点口风,说她在感情上是一个失败者,但其实她对感情是认真的,每一次的恋爱,都怀着同样的初恋的情怀,可落在别人的眼里,就是一个滥爱的人,真叫人无从解释,只好打牙和血吞。
这话很微妙地切中了楚一帆心底几重厚布遮住的一块溃烂的痛处,楚一帆只觉得心尖子抖了一抖。
他楚一帆哪一次爱情都是掏心掏肺的,可是他却先做了一个负心汉,接着又做了一个可怜虫,负心汉的可恨,老实人的可怜,这两种截然相反的苦处叫他一个人尝了,简直是世上最冤的一个冤大头。楚一帆的这一点同病相怜的情怀让他如同竹筒倒豆子,将自己的那些陈年往事一五一十地说给了紫茉莉听。
可那以后,紫茉莉好象一下子换了一个人,由一个悲悲切的青衣变成了一个活泼泼的花旦,踩着鼓点子满台飞舞似的,言语也变得俏皮甚至有点俗气,她安抚楚一帆,非常明显地表达了遇上天涯沦落人的欢喜,三句两句之间便提出要见一见楚一帆,发现楚一帆在打哈哈,立刻嗖嗖嗖地发了若干张各种姿态的漂亮照片来,不成想楚一帆到底也是感情战场上枪林弹雨里过来的人,到这个时候也觉出了一些不对劲,无论紫茉莉如何热情,就是咬紧牙关不松口,坚决不肯见面,不肯透露真实身份。过了没多久,媒体报导说,本市公安局新近破获一起网络诈骗团伙,其成员是几个年青的女子和两个粗壮的男人。主要做案手段是,由那几个年青女人在QQ上与男人聊天,待男人同意见面后把人带至事先查看好的宾馆,再由最先埋伏好的壮汉进行拍照,勒索。不仅将男人随身物口洗劫一空,而且要他们拿钱去赎回照片。因为那些男人多半是有家室的,或是那种有一点身份特别要面子的,报道中有一个细节,说这几个女人在聊天时常常会两三人共用一个号,谁有空谁就上去开聊。
楚一帆吓出一身的冷汗,晚上回家忍不住打开QQ来看,那个紫茉莉居然还在,小头像不停地热情扬溢地闪烁着,楚一帆像被烫着似地立马把那个号给拉黑了。
那以后,他安分了一段时间,晚上八点半就上床,看看书读读报纸,周末下楼买点菜自己做了吃,偶然去街心公园逛一逛,看老头子们的两局棋,看老太太们扭两步小拉,有一天他突然意识到,他才四十五岁,竟然提前过起了退休后的日子,这认知让人惊恐,于是他开始看电视剧,看的最多的是韩剧,人们常说杀时间杀时间,楚一帆觉得,韩剧这个东西简直是一把雪亮的钢刀,杀时间如切豆腐般容易,他一边笑骂一边看个不亦乐乎,单位的小姑娘们在谈论剧情时他也能插上几句嘴,甚至头头是道地分析两句,突地他意识到了自己又开始犯老毛病,与年青女孩子们太过接近,于是他又戒了韩剧,重新又开始聊天。
这一回,楚一帆认识了一个自称是成都某中学高二学生的小姑娘,楚一帆并没有把她的话当真,平时也极少跟她聊天,可是忽地有一晚,小姑娘快十二点的时候上Q说,她不想活了,因为生活的压力实在是太大了,她在死之前随手点开一个QQ好友,说一声别了,至少在她人生的最后一刻有一个人给她送行。
楚一帆的本性又开始泛滥,想这种事宁信其有,万一是真的呢,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便一直在网上劝慰小姑娘直至临晨三点,总算说得小姑娘保证说不死了。
自那以后,小姑娘便隔三差五地向楚一帆说一点儿心事,请教一点儿问题,显得十分有礼貌,也很有节制,楚一帆想,当年陈安吉的那个孩子若是不流产,自己如今也会有这么一个女儿了,得了,就当是在网上认养了一个女儿吧。
抱着这种心态,楚一帆再跟小姑娘聊起来时,便多了几分宠溺。
这个时候,也正是方博南与哈果果关系最别扭的时期。
有次方博南看楚一帆在聊得不亦乐乎,便随口说老楚啊,这QQ就这么好玩?
楚一帆说不是好玩,这玩艺儿能占据你的脑子叫你不去想现实生活里头解不开的那堆乱麻。说得方博南心里一动,请楚一帆帮自己也弄了个号,起了个网名叫异乡人,没有多久他便加了N个号,女人居多,至少她们说她们是女人。
原本方博南嘴皮子便挺利索,随便说上一两句,便惹得对方笑翻了,发过一个个各异的笑脸。方博南想,这玩艺也真有它的好处,反正也看不到对方是什么样子,你想象她们是什么样子她们便可以是什么样子,你当她们是你的什么人她们便可以是你的什么人,同学,同事,邻家妹妹以及情人。她们是老婆之外的无害的一种存在,因为她们虚拟且可以掌控,不想她出现,她便不能出现。替你解闷儿,可又不会成为你生活里头的麻烦。
方博南想,反正他是不会把网上这些事当真的,傻X才当真呢。
有一个女人,叫做秋天的菠菜的,常常主动点击方博南的Q号,开始的时候言谈有些做作,常常发些诗词歌赋啥的,一看就是百度来的,有几次连网址也一并拷贝了过来,方博南对她说,你说话就说话,不要装,你平时怎么说话现在就怎么说话,她便不装了,言谈轻松了许多,常提一些傻乎乎的问题,表情符号用得特别地多,稍微有点道三不着两的,有一种赤裸裸的快快活活的无耻,反而给方博南一种意外的乐趣。
有一次,她问方博南想不想看看她的样子。
方博南答好啊。
于是她便发来了照片。
照片上是一个面目极平常的年青女人,衣着显而易见地混乱,一种勉强支撑起来的时尚,倒是喜庆洋洋的表情,跟她的言谈十分一致。
方博南心里微微地有点失望,转手便把照片删除了。
她问,你会不会好好保存我的照片?
方博南打了两个字:珍藏。
那女孩子便表现出一种由衷的高兴来,一连串的小表情一个接一个地跃出来蹦出来,方博南不由得笑了起来。
慢慢地两个人熟起来,她告诉方博南,她也是外乡来的,来这里打工,今年二十二岁。她管方博南叫大哥,说也想看看大哥的样子,方博南说自己长得比较寒碜,她说不要紧男人不靠脸盘子吃饭,男人的好处在别的地方。方博南问在什么地方,她那里又发了一串子小表情来。说你自己是男人你不知道男人好处在哪里么?
话说到这里便有点往暧昧里去了,方博南意识到不对劲儿便刷地隐了身。
隔一天秋天的菠菜又上Q来敲方博南,倒是非常大方地不提前一天的事,说三道四,依然十分快活,倒弄得方博南有点小惭愧。
又过了些日子,秋天的菠菜突然告诉方博南,自己一天不跟方博南说两句话就觉得有重要的事没有做完似的,方博南成了她生活中一个非常特别的存在,挺亲的。
女孩子发过来一张傻乐的笑脸。方博南想了想,回了她一个表情:一只大手,拍拍小熊猫的圆脑袋。
这是一个极其难言的感觉,方博南不爱她,一点也不。他爱的不过是他生活中有这么一个人。
突然就有那么一天,方博南手头正做着事,办公室的小弟告诉他说,有人找他。
方博南到走道里一看,一个小姑娘迎了上来,管他叫大哥。方博南吃了一惊。
方博南象被人劈面重重打了一巴掌,可跌下去时却是虚的,跌到了堆厚厚的海棉上,浑身上下没有一处着力点,好象被那一团软重重地包围了起来,在一瞬间,他的智商刷地降到了最低,丧失了言语的功能。
好容易缓过一口气来,方博南发现,眼前的这一个完全不是照片上的那一个,可是照片这东西,太具有欺骗性,谁知道这小姑娘拿谁的照片来忽悠人。
方博南不晓得拿这个天上掉下来的大姑娘怎么办。
他问:你是怎么知道我在哪个单位的?
语气里有很少的疑惑与很多的不满。
女孩子马上查觉了,立刻眼泪汪汪起来,说不是你告诉我的吗?
方博南昏了,一刹那间,他也记不清自己是不是在一个突来的糊涂的时候真的把自己的姓氏与单位告诉了对方,有时他开着Q同时跟几个人聊,自己都弄不清谁是谁。
方博南只好先把人安排到一家如家快捷。
方博南想着赶快劝说她离开,顶好明天就走,若是她不肯,自己便要严辞相对,坚决叫她哪儿来的回哪儿去。
小姑娘说她叫马小小,她只是想来看看大哥。
就只是来看看。看看,她就满足了,绝不是有什么企图。
说得挺凄惨,这种卑而怯的态度叫方博南没法板下脸来。
这两人的外表悬殊实在太大,态度却又实在叫人心生疑问,因此,走道里来来往往的人都要多看他们两眼,看得方博南那一点愧疚全飞了,心里只怪这丫头莫名其妙,非常生硬地拽走小姑娘,安排好了住处之后一分种也不多留,逃瘟神似地逃了。
回到单位之后,他赫然发现,已经有人用一种非常奇怪的眼光在看他了,那眼光里有鄙夷、艳羡,以及看好戏等诸多的情绪,办公室里的老编辑刘大姐更是走过来做无意状问:小方啊,小姑娘是谁啊?是你侄女吧?从老家来了?语气故做自然轻松,可是笨拙得简直像一个三百斤重的大胖子坐在了老旧的木头椅子上。
方博南这会儿稍稍回过神来,中年男人那点狡猾与世故慢慢地回到了他的躯壳子里。他坐在座位上,越想越不对劲儿,这个小姑娘跟网上那个与自己聊天的年青女人,不仅外表完全不一样,连说话的感觉也全不是那么回事,小姑娘明显的天真单纯,不经世事的样子,与那个秋天的菠菜那种傻乎乎不着四六的风情完全不对盘,而且,他实在想不起来曾经把真实的姓名单位给了什么人,自己还不至于如此没有脑子吧。
方博南脑子里忽地闪出一个念头,单位里这么多男人在网上聊天,自己别是白白替别人顶了缸了吧。
一念至此,方博南简直要暴跳起来。可是目前他毫无办法,这种事情,哪里可以拿到台面上来盘算!只好明天好好地盘问一下小丫头,然后再相机行事。最要紧的,是赶紧把人打发回家,多留一天就多一分可怕,万一这小丫头没有成年,那就更不得了,吃牢饭都有可能。
方博南有点儿魂不附体之感,到家的时候,比平时稍晚了一些,原本也没有什么,可是方博南却欲盖弥彰地再三解释,说单位里头有人送错了清样,白白耽误了他的时间,他语言夸张的愤慨,手势多而杂,舞之蹈之,仿佛不这样,便会有真相不由自主地由他的嘴巴里或是眼睛里或是胸口扑啦啦地飞将出来。
果果倒是一点不介意的样子,说晚了就晚了一会儿呗,小孩子刚从学校出来做事,哪有不做错的,你多原谅着点儿就是了,现在找一个饭碗有多不易啊。
方博南态度谦虚地点头称是。抢着把碗洗了,又搂着儿子死命地亲热,把一张大脸埋进儿子的小胸膛里,蹭来蹭去地逗他。
小小子方浩然毫不客气地一掌拍开他的大头,说爸爸你不要打扰我学习,我明天要考试,考不好老师叫我把卷子重抄一遍再做就惨了。
果果说你别烦儿子学习,拉了方博南到客厅。
方博南非常惧怕那突然降临的一片安静,连忙把电视机打开,电视导购节目,男人与女人把眼睛瞪得溜圆,用夸张得离奇的嗓音在宣传他们的产品,把那东西说得天上有地上无,不买就是人生最大的损失似的。
果果正在把新好的枕套枕在枕芯上,再拍拍松。果果看一眼方博南,忽地闲闲地问:那个女孩子现在怎么样了?人家一个小姑娘家家的,一个人住如家快捷安不安全哪?
方博南只觉得一道天雷从天灵盖上直直地灌下来。
灰飞烟灭。
在他的脑子能够做主之前,方博南的第一句谎言已冲出了嘴巴。
我其实一点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我从来不QQ聊天的。一定是那丫头弄错了人。
这话真里头带着假,假里头裹着真。
或许,越是这种半真半假的话越是接近于真理,这话一出口,方博南自己先自相信了,并且,这种相信越来越坚定,于是他对果果坚决地说,他根本没有招惹这个小姑娘。
哈果果有点神思恍惚。心里有一处在抽痛,仿佛那里有一根痛筋,它在扭曲在绞缠,不给自己安宁,叫自己想吐。
她莫名地记起许久之前自己对方博南说过的一句话。
那个时候他们刚刚结婚,楚一帆刚刚也跟陈安吉分了手,寻了新欢。方博南问过她,如果那个变心的人换做是他,她会怎么办。
果果记起自己说过,Iwillgetoutofthatdoorandyouwillneverseemeagainfortherestofyourlife.Ipromise.
那种清脆的嗓音突地就响在耳朵根底下,话是狠的,然而语气里全是自得与自信。
果果不由得感叹那个时候的自己到底是年青。
一切的威胁,不过是因为你知道他爱你。
没有了爱,你威胁不了他。
没有爱,一切不过是鸣的锣响的钵,响过了也就响过了。
果果竟然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打着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