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博南看到哈果果笑起来,只觉得身上一阵火热一阵寒凉。
哈果果是爱哭的,哈果果时不时地会哎哟哎哟地发表一些小议论,可是哈果果没有这样笑过。
方博南合身扑过去,抱住果果说:老婆,你你你,真的,你别不信。我真的没怎么。
怪的是这个时候果果心里的那股子痛像潮水一样地退了下去。
她也不恨。
她只是有点奇怪。
她从未听过方博南用这种口气说话,方博南向来都是架子端得十足的,他不是不会服软,他会打诨语,耍无赖,可是他从不说我真的没怎么。
哈果果周身泛着冷气,那一线冷一直灌到手指尖。
她知道方博南一定是有了什么了。
那真相只在一步之遥,端看你有没有勇气走过去把它掀开来,那里头许是臭的脏的,许是一个炸弹,管叫你粉身碎骨,再也合拢不来。
可是那炸弹若炸了,死的不是一个而是一双,真正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血肉横飞的亲密无间。
即便后果是这样可怕,哈果果还是想弄个水落石出,她这时候才明白,陈安吉说的,眼里揉不得砂子是什么感觉。
这一边方博南咬牙切齿下了决心:走,我们一起去找那个丫头,把事情弄弄清楚。
方博南想他死也要死个明白。
哈果果说去哪儿?放儿子一个人在家吗?
儿子这两个字一出口,哈果果放声恸哭。
居然没有眼泪滚下来,干嚎罢了,果果觉得她不痛她也不想哭,只想把腔子里的那点闷子叫出来心里就舒服了。一边叫果果在心里一边替自己叫好:真是痛快痛快!
那真要哭出来的反而好像是大男人方博南,他一手拉着哈果果,一手拉着闻声从卧室里跑出来的小小子浩然,一叠声地说:老婆你别这样别这样,我们走走走,我们去问个清楚。
这个深秋的夜风如水的晚上,方博南扶妻携子,走在空荡荡的大街上。
果果突然站住了再也不肯走,方博南便去拉她,硬要拉着她向前,向前。他心里似乎塞满了一堆潮湿的柴禾,他知道那柴禾下头是一点点绝望的小火苗,闷着憋着,这会儿他就希望那小火苗快点烧起来,顶好把他给点了,省得这样干熬着他。
果果蹲下来抱着儿子,借了小小子浩然的墩实劲儿坠着自己,这太荒唐了,她想,太荒唐!他们带着儿子,逃难似的,却原来是要见一个他们家庭的入侵者!
方博南也蹲下来,和声说:要不,我们把儿子送到陈安吉家里呆一会儿,咱俩去,这事不弄清楚,咱们谁都不好过。
等他们终于到了那家如家快捷的时候,十点半了。
那小姑娘还没睡,在屋子里看电视呢,买了糖炒栗子在吃,吃出一屋子的热香。
小姑娘不是笨人,看到来者,也明白了点,脸上的表情有点呆,呆底下慢慢地又透出了一点懊丧来,接着眼光开始活泛起来,骨碌碌滚到方博南身上再骨碌碌滚到哈果果身上。
看到了人,果果倒平静下来。
还没等果果开口,方博南先自叫了起来:你今天就给我说说清楚,到底是谁把你招到这儿来的?你可不能诬赖人,我告诉你,这年头,诬赖人是要吃官司的,你成年了吧?十八还是十九?可以负法律责任了!
小姑娘小声说:我十七。
方博南觉得后脑壳子嗖地一凉,大约是他的魂机伶伶地飞出去了。
哈果果开口说:你别吓坏人家小孩子。你别怕小姑娘,你好好跟我说,你是来找谁的?你这么出来,爸妈都还不晓得吧,他们该多着急。你跟阿姨说明白,我不怪你,只会帮你。
方博南这时终于想起来问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那个跟你聊的人,Q号是多少,在网上叫什么。
小姑娘结巴起来,半天才说清楚一个号头,还说,跟她聊的人叫一叶孤帆,他告诉她他叫方博南。
小姑娘冲着果果说:阿姨你不要怪大哥,是我老问老问,大哥才告诉我的。
方博南啪地一拍桌子:哪个傻X是你大哥?
他突地打了个愣。
一叶孤帆。
他晓得是哪一个了。
方博南听见自己的那颗老心咚家伙坠回到胸腔里的沉重的一声响儿,声音里马上就多了点轻快,用一种松夸下来的暴怒的语气问:他说他叫方博南你就信,你就来找方博南?你还有没有脑子?
小姑娘哭将起来,却是对着哈果果哭:大哥是好人,那个时候要不是他劝着我,给我讲道理,我早就自杀了。是我自己要来找大哥的,我只想跟我的救命恩人见一个面。
方博南一把拉着小姑娘:走走走,我带你找你那大哥去哈,你要结草衔环也好要以身相许也好,你冲着你的大哥去。你可别连累了别人!
大约是手劲儿大了,小姑娘哭得更伤心。
哈果果厉声喝道:你行了方博南!
方博南乖乖地松了手。
小姑娘最终见到了她的救命恩人楚一帆,哈果果领着她去的,亲手把他送到楚一帆身边。
看到楚一帆脸上开了颜料铺子似的,哈果果觉得很快意。
果果说你看着办吧老楚,我们可担不起这个责任。
小姑娘当天便被楚一帆送回家了,她似乎也明白自己冒失了,逃跑似地走了。
楚一帆从此在社里更成为一枚笑柄,连方博南也不理他了。
方博南想,就凭着你让我受到的惊吓,也不会再搭理你个二百五的东西了。
好家伙,这一场吓,那是好玩的吗?方博南直想着把自己的Q号连同所有的聊天记录删它个干净。
这会子云开雾散了,方博南才有心情去细细地前前后后地回想。最叫他搞不懂的是,哈果果怎么这样快地就得到了消息呢?
放眼望去,哈果果跟自己身边的谁最熟呢?除了楚一帆,只能是她了。
方博南前后这么一想,终于明白了。
所有的事情,不过是眼前的一张纸,多少年来只是没有想过要去捅开,一朝捅开了,白是白红是红,全闯到眼睛里头来了,跟一张风俗年画似的,沉默地热闹着。
却原来是这么简单的一件事,他曾经还纳闷过,哈果果怎么就跟刘编那种八卦二号老太太有共同语言呢,平时逢年过节的,又是送果篮又是送水晶项链的,人家儿子娶老婆她也要出个份子喝杯喜酒,敢情是为了在自己身边埋一个探子。
这七八年里他方博南的身边一直都有哈果果的眼线哪。
原来打结婚那时候起她就起了这样深的心机了。
方博南一个上午都端坐在座位上没挪窝,把自己坐成了一座佛。
哈果果这两天连着加班,她手上的这个case,客户十分难缠,越是不懂行他的意见越是多,果果看他五大三粗的样子一开始以为人必定不难讲话,这么长时间,总算是有一桩巧宗儿落到自己碗里了,原打着速战速绝的主意的。谁知这人竟十分精明,把人折腾得够呛。
果果也想借着点忙劲儿把心里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慌张给避了过去。
前两天的那事儿弄清楚了,原来是一场闹剧,可果果心里并没有松快下来。
她的第六感告诉她,方博南并不象他自己说的那样,是新世纪最后一个纯洁的已婚男人。
方博南未必就没有他的网络红颜知己,只是那个人没有真的过来找他,真正象那小姑娘似的,大马金刀的来了,倒不可怕了。
怕的是暗渡陈仓。
就象自己的上司,看上去比谁都象一个规矩人,可是,竟与自己的下属暗通曲款两年了。那个女孩子,也是有男朋友的,现在正在热火朝天地准备结婚。这在公司里几乎是一个尽人皆知的秘密。只除了男人的老婆女人的老公,他们永远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人。这是一个与能量守恒同样不可撼动的铁一般的真实。
好容易忙完了手边的事,果果想来想去,还是打了电话,请哈爸爸代接一下儿子,叫了方博南一同出去吃饭。
两个人来到一家像样的馆子,坐下来,可谁都不肯点菜,一册菜谱两个人推来推去的,说不出的熟悉的生分,弄得服务生好奇怪的看着他们。
这两个人客气里头隐藏着一点点不耐烦一点点恼怒,这点子烦与这点子恼,却像盖在他们身上的鲜明的大红印章似地落实着他们夫妻身份。
还是果果接过了菜谱,可是她点一个方博南否定一个,果果只好把菜谱又推给他,他自己点一个却又对果果说算了你不爱吃这个。
好容易商量定了菜色,果果觉得自己胃里都饱胀了。
两个人慢慢地喝着茶,方博南说:你看啊果果,咱俩好像吧,从来就吃不到一块儿去。好像咱们也没什么共同的爱好。咱有吗?
果果细想了一想说:好像是没有。
方博南笑说:你说咱俩差别这么大,当初是怎么搞到一起去的?
果果面上含着笑说方博南你挑衅是吧?咱们不是两口子吗?过日子就行,什么共同爱好不共同爱好的,我过了二十岁就不信那个了。
那你信不信爱情呢?我问你你爱我吗?
果果说,爱吧。咱们是一家人。你,我,儿子,是最亲的人。
方博南没有做声。
爱就是爱,不爱就是不爱。
可是“爱吧”是什么呢?
方博南这会儿有点明白了,他其实并不是哈果果的至爱,不过是她那漫长的生命里的一个必要的存在。人家有老公,哈果果也得有。有了老公就有了一道盾牌,冷嘲热讽进不来,闲言碎语挡在外。
哈果果的爱情是长箭,哈果果的婚姻是盾牌。哈果果是一个被动的防守者,她的爱情长箭啊,要射向谁?
这个认知真是叫方博南心如刀绞。
心如刀绞。是这么个词儿,如同利刃寸寸向皮肉里切割,直钉到骨头缝里。
真他妈的痛。
热菜一个一个地送来了,两个人隔着蒸腾的热雾闷头吃饭。他给她夹菜,她也给他夹菜,她尽量点那些他爱吃的,他也尽量点一些她爱吃的,可是却又清楚地知道自己并不爱吃,但一定会勉强自己多少吃一点,不然浪费了,那浪费的也都是他们这个家的钱。
方博南看着哈果果头顶。
她的头发还是乌黑的,她不老,她依然有可餐的秀色。
他是爱她的。
他没有任何一个时候这样肯定自己是爱哈果果的。他从来没有热情扬溢地把爱字说出口,可他知道他是爱的。就算他跟她吵嘴时说她不可爱了,那个时候他其实也是爱她的。
不过他可是到今天才知道哈果果对他是“爱吧”。
你把那至爱的地位留给了谁,或者,你想留给谁?
人生有时是场荒诞剧,只看见一个人在台上,等叫等啊,你的戈多永远也不会来。
方博南有点儿心潮澎湃的,放弃了似地吃开来,吃得格外地多。
方博南第二天打开电脑,打算删除QQ号和所有的记录,想了好久,终究还是没有删。
隔了两天,小小子方浩然学校开一年级的家长会,果果正巧要加班,方博南就去了。
班主任拉拉杂杂说了足有两个钟头,表扬的名单念了一批又一批,方博南在底下竖起耳朵听了半天,也没听见儿子的名字,就只在表扬中午吃饭好的小朋友时,听见老师提到方浩然的名字,说他不挑嘴,吃得又快又多。老师的表扬倒也是真心真意的,可落到方博南的耳朵里简直就是嘲弄,加上家长中间漾起一阵轻轻的笑声,方博南的怒火往上又腾了一腾。开完会后,老师点了几个学生的名字,叫他们的家长留下来单独交流,其中就有方浩然。
老师对方博南说,方浩然这个孩子嘛,挺聪明的,学习不太费劲。人也憨厚可爱。
方博南小鸡肚肠地想,少来这套,我就想听听你后头的“可是”。
可是,老师说。
方博南想:来了吧来了吧。
可是,他实在是有点不守规矩,常规上有所欠缺。上课吧,他总是趴在桌子上,跟八辈子没睡醒似的,还有,不讲卫生,桌子上的文具,摆小摊儿似的,座位下头的纸团简直是白花花的一片,昨天就因为他,我们班的卫生分给扣了两分。还有个坏习惯,什么东西都往嘴里送,有一回我看他鼓着腮帮子,以为他在吃什么零食,叫他张开嘴巴一看,好家伙,一块橡皮!这孩子吧,块儿大倒不惹事生非,就是闷淘闷淘的,不知什么时候就给你闯一个祸。
方博南用了好大的力气才控制住自己的面部表情,听老师的长篇大论。
可是回到家,在哈果果面前,就没这个好涵养了,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直怪果果没有把儿子管教好。
果果最怕听别人说她没有管好儿子,说,真是天地良心,我在儿子身上花的功夫,比哪个做妈的都要多。他还不会说话时我就念儿歌给他听,一会说话我就教他念唐诗,小九九背得比谁不早?天天陪着讲故事说英文,这功夫用到哪个孩子身上人家也成才了。
方博南气冲牛斗说,光教这些有什么用,你得教他常规!懂吗?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教他?我说得嘴皮子都破了,他自己不上规矩,这是天生的,就是你们家的基因有问题。
你们家的基因才有问题。你们阿拉伯人的基因都有问题。
请你说话小心点,党的少数民族政策你懂不懂?
你少上纲上线!你除了直着嗓子发脾气教训儿子,凶神恶刹的,就没管到点子上。
果果说你用不着装好人,你不凶,你最慈爱。你慈爱是因为你不管学习,我要是不管学习不操心,我比你更会慈,磁得扎扎实实。
方博南发狠说,我管就我管。你瞧着,我管保把儿子管成全班成绩前三名,叫那个老师一天表扬咱儿子十八遍。
方博南说到还真做到了,给儿子一气报了语数两门课的奥校班,果果说才一年级你就让他上奥语奥数?你这不是拔苗助长吗?
方博南说你要我管我就这样管,叫他学得头都抬不起来,我看他还有劲儿给我闷淘!
小小子方浩然还算争气,上了几天的奥校课,真的安静了一些。每周六下午踢踏踢踏地跟着爸妈上课去,就等着上完课之后到百年名店尹氏汤包那里吃两笼热乎乎的鸡汁汤包,吃得心满意足,方博南说,儿子,只要你好好学习,每个礼拜都有好东西吃!
果果骂他神经病。
果果看见儿子真的有点起色,也有了劲头,方博南并不是每个星期都可以抽出空来接送儿子的,责任最终还是落到了哈果果的身上。
可是哈家老俩口极度不赞成让外孙学什么奥语奥数,哈爸爸对果果说,你们姐妹俩小时候谁给你们上什么奥语奥数了?别说那时候没有,就是有我们家也没有这些个闲钱来上。可你们不还是上大学的上大学上中专的上中专?也没见你们成文盲!
果果觉得在这个问题上与爸妈进行讨论,完全是与夏虫语冰,便采取不理睬的政策。谁知没多久,就为了这事儿,跟自家父母大吵一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