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总听人说,为了孩子才在一起,哈果果总觉得这话特别不由衷,只好拿去骗骗别人,拿孩子做借口,让他在不健康的家庭环境中长大,其实对不起还孩子也对不起自己。
事到临头,哈果果才明白,世上的事,不亲身经历,最好还是不要随便地批驳别人的好。真狠狠心离了,单亲家庭那种环境未必就比勉强在一块儿的家庭环境高明到哪里去,一个八斤一个八两,谁也别笑谁锉。
再说,哈果果想,方博南自然算不得绝好的男人,可是,男人,啊,天下可能是有白乌鸦的,可是这白乌鸦一结了婚,他就黑了。
有那么一天,周末,哈果果在家,火上坐着一锅汤,小小子在睡午觉,方博南外出,在这样一个初冬的中午,没有太阳,湿冷湿冷的,楼上的空调嗒嗒嗒地滴着水,滴得人绝望得想一头撞破了玻璃,头破血流而后快。然而是不能的,还得像这锅汤,咕嘟咕嘟地,熬得骨酥肉烂,魂飞魄散。
果果一念之间,想起红楼梦里的一句话:与其枉担个虚名,不如……
这个念头把果果自己吓着了。
很快,哈果果便有了一个可以不枉担虚名的机会。
公司让她与钟鸣还有另一个女职员,也是做文案的,一同去苏州出差,三天的时间。
这一趟差,出奇的顺利,原本是满打满算要拖上三天才做完的事,竟然一天半就完成了。钟鸣偷着个空儿,悄声对果果说:出去玩吧,去园林。
果果说:也好啊,我请你们吃饭吧。
钟鸣皱皱鼻子,说:我们不带她玩儿。
这种孩子气的话,叫人未及应声心自先软,是顶顶不能于暧昧中说来的。
就像入了沼泽,一脚踏错,便不可自拔。
哈果果听见自己轻微的笑声。
那算是一种狡猾的应答,似乎没有应,其实不过自欺。
于是那晚他们三人一起吃饭时,果果说,明天可以各自行动,她要去看看一个远亲,母亲的一个表妹,多年不见了。钟鸣接过话头说那么他就去寒山寺,有那种坐满即发的旅游车,可以一天来回。那叫景华的文案说赶得要死有什么意思,她还是去观前街。
第二天一大早,钟鸣便走得人影子也不见。景华与果果同房,两人略晚些起来,景华也是个结了婚的人,还跟果果玩笑说,还是年青人精力旺,换了是我,宁可不玩也不要赶那些路。
果果说小孩子总是爱玩的。
她磨蹭了一会儿才出的门,等赶到拙政园门口时,她看见钟鸣在那里打着转,她站在一角看了他一会儿,她不过是装做在思考,当她悟过来自己的假装便决定不装了。
哈果果走上去,钟鸣看见她显然很高兴,只是笑,也不说话。
他把手里买好的票向她扬一扬,她上前去,与他一前一后地进了公园。
在最开始的十分钟里,他们一直保持着一前一后的格局,这格局是钟鸣打破的。他忽地一向后一蹦,蹦得与果果并肩。
她看出他藏在这点故作的淘气里头的紧张,这点紧张让她很怜惜。
那格局被打破之后,就好像溪流在石块间打了个转,终于顺畅起来。
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他们忽地都不像他们自己了。仿佛他们的肉身里头,套进了一个活跳跳的崭新的灵魂,那灵魂轻而飘乎,得意洋洋,带着他们一路前行,他的那个新灵魂叫他侧过头去对着她笑,说些不着边际的快活的话,她的那个新灵魂叫她同样快活地听着他的胡言乱语,然后用胳膊肘去撞他一下。偶尔,那旧的灵魂偷着回来那么一瞬,叫他略有点愧,叫她略有些怕,然而这愧与怕都快得站不住脚。
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他们走一路说一路的话,一个园林接着一个园林地逛,其实那些风景全都在他们视觉的盲点上,可他们要这风景,这风景好像可以让他们之间的这一场偷着的约会有那么一点合理,骗不了别人骗得自己也是好的。
他们一直不曾拉手,只有一次过街的时候钟鸣略扶了哈果果的胳膊一下,他的手,只在她的胳膊上停留了片刻,那一块火烫起来,痒索索。
他们俩一直逛到天黑。
忽然地不晓得该往哪里去了。
然后果果说,得回去了。
钟鸣说那你先回去吧,我得在外头再逛一会儿。
果果便朝前走,上了车。
她在出租车里回头看,钟鸣站在原地,动也没动,越来越远,越来越小。
回旅馆时景华已回来了,两个人闲聊了一小会儿,景华展示她买的东西,果果略有点夸张地说好,如何便宜如何有特色,她像一个上紧了发条的玩偶,有点儿控制不住劲儿。
直到睡下时,她还有那种疲惫过头后的兴奋。
压在枕头下的手机叮地一响,钟鸣的短信过来了,告诉她他回来了。
哈果果删掉短信。
她想,这一天结束了。
她庆幸自己回来得早。
她想她甚至不敢在他的面前脱衣服,怕暴露她略有些松了的胸与腹,还有她不再紧绷绷的皮肤,或许摸上去会粘腻,或是像冻肉,他对她的那点想头和好感会在她的肉体面前呼啦啦地坍塌。
回南京之后,哈果果来不及把这三天多的事反刍似地回味一遍,家里头就出了点事。
方博雅又打来了电话,李大原老毛病犯了,这一回,方博雅逃到一家小旅馆里呆着,她不敢去家暴援救中心,怕李大原找过去。
方博南搁了电话便摔了一个茶杯。
可是第二天,他便开始找人想办法了。
果果也只得跟在里头忙碌开来,虽然不着边际。果果想,说了不管,这还是管上了,这是怎样的二百五精神啊。不过,看着方博南没头的苍蝇似地,果果也是不忍。
上一次办好的护照还能用,果果想,原来一个男人的承诺的有效期比护照的有效期要短了许多。
方氏夫妻外敌当前,无奈之中只得打起精神来共同攘外。方博南很快地在社里请好了假,做好了远行的准备。
这些年来方家的钱财都是哈果果掌握的,他们两人的工资属于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每年给儿子交的医疗保险都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另外还有一份教育基金是小小子周岁时夏漱石送的礼,所以教育储蓄这头倒不担心。果果是个会省的,多少他们也存了些钱。这正是用钱的当口,方博南却痛苦地得知,他投资的几种基金除了一种尚能勉强收回了本之外,其它的,全赔了。
方博南早些年做生意也赔过,甚至赔得血本无归,不过那个时候他年青,输得起,收拾起残骸又是一条好汉。可是一个男人过了四十岁,挣着一份死工资,养着房子与儿子,再有理想有抱负,也难免儿女情长英雄气短,输不起了。
方博南很是沮丧,面对哈果果也有点抬不起头来。当时果果是极不赞成他拿钱出去做投资而他死活非要买的。方博南沮丧惭愧之余,也不由得产生一点被命运之神错待了的自哀自怜。
好机会从来就轮不到他头上。
他曾是削尖了脑袋找路子出国的大军中的一员,一心想去法国学艺术,可是周遭的人一个个的都找到法子出去了,只有他一次一次走不成。最惨的一次是他结交的法国朋友已答应替他做担保了,可隔天就心肌梗死了。
大学同学纷纷弃艺从商的时候,他是最活跃最放得下架子最敢做的人,可是,周遭的人一个一个的都发了,只有他赚多少赔多少。
人家投资基金的时候巧,都有收益了,轮到他投资,经济就他奶奶个腿儿的泡沫了。
在过去的二十多年里,无论遇到什么沟坎,方博南从没有承认过失败,也从不曾怨天尤人,如此小强,不过是因为他总觉得他会有机会的,那机会就在不远处,也许转角就能被他碰上。
如今,方博南头一次对自己的信念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他很怕果果的叨咕,有时果果并没有叨咕,可是他却更怕,心想宁可她叨咕一下。
他把方博雅的事儿对秦霜说了,秦霜跟方博雅也是从小认识的,两个人年龄相近,是校友,感情也不错,秦霜说要是你实在手头紧,从我这里匀一点先用着,我也是被套住了,不然,钱是不成问题的。
方博南立刻拒绝。我也没有真的难到那一步,他说。
秦霜也并没有坚持。
方博南想,或是以前可以向秦霜借钱,可是现在,是不成的。
他的那点男人的架子,在老婆那里是塌了,可是在秦霜的面前,还是不能塌的。
偏巧这个时候,哈家老俩口又决定要把房子重新装修一下。
这事儿他们也想了好几年了,偏是穷家东西多,一件一件的不值什么钱可都舍不得丢,所以虽是想装修想了好几年,可一直也下不了决定去付之行动。况且,钱也一直不凑手。依哈妈妈的脾气,宁可不装,也不抠抠索索地装,里里外外都透着寒酸气,连墙皮都显得不那么白亮。就好像做新衣布不够,做得了穿在身上看上去倒是新的,始终都是短了两寸。所以他们又存了两年多的钱,这才下决定好好地装一下。两年前方博南就说过,真要装的话,他要贴爸妈一笔钱。
这会儿,又是龙灯又是会,都赶在一块儿了。
果果说,要不,咱们把情况跟爸妈说一下,请他们再推后点时间装修,那个时候我们有一笔整钱也到期了,爸妈又不是不讲理的人。
可方博南不同意,他不准果果把方博雅的事告诉哈爸哈妈。
果果说你还怕我爸妈笑话你妹妹不成?
方博南说你反正是不怕的,让他们知道了塌的是老方家的台。我叫你别说你就听我的别说,钱我会照样贴给他们,别叫你爸妈说我说大话用小钱。再说,这么多年,他们帮我们带儿子也的确不易。
于是夫妻俩只好狠狠心,把那笔还没到期的钱取了出来,一部分支援了哈家老两口装修房子,一部分给方博南带在身上,去韩国接方博雅。
半个多月以后,方博南接回了方博雅。
果果去机场接他们。
远远的,就看到兄妹俩个风尘赴赴地过来了。方博雅的身材宽出去不少,走得近了,看见她,样子还是好的,只是精神头差,显出一种颓败的老相来,额角的伤处已成灰紫色,头发也随便地挽着,笑笑叫了一声大嫂,眼圈就红了。
果果上前抱抱她,挽了她一同往外头走。
方博雅暂时在方博南他们家住了下来,哈果果把小小子方浩然的屋子腾出来给她住,在自己的卧室里替小浩然支了张小床。可方博雅不肯占了侄子的屋,一定要在客厅或是书房里打地铺,推来让去的,最后方博雅说那么就由她来带着小浩然一起睡好了。
方博雅当时是从家里匆匆逃出来的,身无长物,跟人借了钱付租房费,买了一张电话卡打电话回来,哪里还敢买什么东西。果果又给她陆续添了一些内衣外套什么的。
方博雅是一个要面子的人,她是身无长物的,却不肯白沾了兄嫂的光,在家里家务事没少做,每晚给小小子讲故事洗澡,再带着他睡。大约真的是血缘的神奇之处,小小子在她的身边好像比跟着果果尚要乖一点儿。
他们一直没有把事情告诉方家老俩口。
又挨过了半个月,果果跟方博南商量,还是得把实情告诉远在东北的方家爸妈。
果果说,看这样子,他们俩不是小打小闹的事儿,往后是离是合还很难说,这种事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我们也担不起这个责任。
方博南烦燥得如同被架在火上慢烤的一只羊,一句话不经大脑就突噜出去了:你是不是嫌小雅是个负担了?
果果一下子便被点燃了似的,气得眉毛全飞起来斜插进发窝里。
方博南晓得自己说错了,赶着道歉说:算了算了,是我说错了。不过这事你得让我缓缓地跟家里说,要不然,他们急出个好歹来不是添乱吗?
最后还是秦霜给他出了个主意,就说想接方爸方妈来南京,给小小子过生日,正巧他姑姑也过来了,一家子在南京团聚一下。等他们来了,再坐下来细细地谈事情。秦霜说她想见见方博雅,方博南说拉倒吧,她现在灰头土脸这样地不如意,除了我们,她谁也不肯见,天天连门都不出,客厅都难得坐一坐,真是愁死人。
方博南回去按秦霜的主意跟果果说了,果果觉得不失为一个办法。当晚方博南便给家里打了电话,老俩口听说女儿也到了南京,便答应两三天以后就过来。
谁知他们还未过来,不速之客先过来了。
李大原摸到方博南家门来了。他是在方博雅的记事本上查到方博南他们的新地址的。这一带的小区众多,名称且是接近,亏他怎么找得着的。
方博南门神似地堵在门口说:你好本事,竟然敢上我的门。你谁啊?想私闯民宅小心我把你大圆揍成大三角儿!
多年不见,李大原的中文并没有退步,他说我是来找我的合法妻子的,你就算是她的亲哥哥也不能窝藏我太太。她对我对我们这个家是有责任的。
方博南哈地怪笑,用小指掏掏耳朵说:你也好意思说责任两个字,脏了我的听力,我得去洗洗耳朵,说完砰家伙地甩上了门。
果果思来想去,到底还是怕李大原找到方博雅再对她做出伤害行为,他们总不能一天到晚地看着她护着她,百密还有一疏,夫妻俩跟陈安吉沟通了一下,连夜把方博雅转移了。
方博雅说,这一次她是下定了决心不跟李大原过了,方博南想这里头定会有一场官司要打,于是开始找人咨询商量。正巧秦霜说她有一个朋友是专替人打离婚官司的律师,只是不晓得她对于跨国离婚案有没有办法。
方博南一连几天跟着秦霜去找她的朋友,一个高大的非常英姿勃勃的女律师。这叫他回忆起当年与秦霜一同做生意时的同舟共济来,由那种甘苦与共中,方博南体味到一种久违的情意。虽是焦头烂额不怎么着边际地忙,可有时还是会说笑几句,这也让他重新发现了自己过往的那点子俏皮。
过了三五天,方家老俩口也到了南京,方博雅也从陈安吉家回来了,白天晚上的,也有着照看她,方家一家子一齐住在方博南家。家里的空间一下子被人占满了,哈果果只觉哪儿哪都是人,自然,她与方博南争吵的可能性大大地减小了,可是,两个人得以单独交流的时间也更少了。有的时候,哈果果竟然有隔着人堆远远地观望着方博南的错觉。
每天,哈果果都不大想回家,周六加班都成了颇高兴的事。
这一天,哈果果手头的事还没有完,碰巧方博南也有事不能去接儿子,果果便趁着头儿不在,偷着把小小子接到了办公室,一边打电话请哈爸爸到单位来接走小浩然,晚上请哈爸哈妈照看一下儿子,他们忙装修也是忙得团团转,小浩然已是老长时间没有到公公婆婆家了,非常地盼望非常地兴奋,不时地跑出写字间看公公来了没有。
果果说公公已经在路上了,你稍等一下,不准乱跑。
小小子方浩然把书包背在胸前,挺胸叠肚地走来走去。钟鸣看得直乐,逗他玩了一会儿。
果果上了趟洗手间,回来之后发现小小子不在写字间,看钟鸣从茶水室出来便问他看见小浩然没有,钟鸣说咦刚才还在这儿的,还跟我要水喝来着,怎么这会儿不见了?
果果冲到走廊里看,没人。
问了其他几个人,都说没有看见小孩子。
她的脑子里嗡地一下,身体却轻飘起来,只余一颗沉重的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