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果果冲到电梯门口,可是电梯停在三十五层,他们公司在第十五层,果果一秒也等不得,急着撞开了楼梯间的门,咯噔咯噔一路跑下去,钟鸣在她身后抓都抓不住她。
果果一口气冲下十层楼,累得扑跌在楼梯角,差一点脑袋便要撞在墙上,还好被后面的钟鸣扯了一把,钟鸣也是累得气都喘不上来,抓了哈果果的胳膊一句整话也说不出来。喘了一会儿,钟鸣断续地说:不要紧的,也许……他是躲在哪里……玩了,再说……万一,这么一点的……功夫,也……也走不远的。
果果刹白着一张脸说:你不会明白。都只是……一眨眼的功夫……我的儿子……也许……一辈子……也找不回来了。
果果开始放声叫起小小子的名字来。
她的声音凄利,如一柄锥子直戳出来,在窄小的楼梯上盘旋,碰到墙上,反弹回来,她的腔调里带着浓重的哭音,可是眼里却没有眼泪。
钟鸣拉着她说:打个电话……你打个电话给你父亲。
果果这才想起来,掏了电话出来,手抖得按不得键。钟鸣抢过电话来,在通迅录里一通乱翻,翻到爸爸两个字,拨了把电话贴在果果的耳朵边。
果果坐在冰凉的地上,叉着腿,五官纠结在一块,楼梯里暗淡的光线下看来全无了平日的模样,几乎是一个陌生的人了。
果果说,他关机了。我爸他关机。
那手机还是早两年方博南给哈爸爸买的,原本就是为了有事时联系方便,可哈爸爸一直不喜欢这种现代的通迅工具,十天有八天里是关机的。
果果缓过一口气来,爬起来要接着往下跑,钟鸣拉住她,你要不要,先打个电话通知你老公?
果果像被人劈头扇了一把掌似地,下意识地摆了摆头:不行。他要知道我弄丢了他儿子,会杀了我的。
她把脑袋在墙上一下一下地磕着,钟鸣死劲地拉着她。他从来不晓得她的劲儿是这样的大。
她又开始跌撞着冲下楼去,两个同事也搭了电梯下来了,果果拉着他们,叫帮帮我,帮帮我,帮我找找儿子。
他们很快来到大街上,人来人往,车子川流不息,哪里有小小子方浩然的身影?
哈果果扯着嗓子叫:方浩然,方浩然,方浩然……
她忽地想起来什么,又掏了电话出来,掏得太猛,她口袋里的小玩艺儿哗啦撒了一地,钥匙,唇油,硬币。
哈果果往爸妈家里打了个电话。
没有人接电话。
哈果果成了一头走投无路的母兽,也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去找她的儿子,她窜到这头又窜到那头,她觉着身边的人与景物嗖嗖地从她视线里掠过,混乱得如同打翻了颜料盘,所有的色彩都糊成一团。她听见钟鸣在说:我们报警,我们报警。
他们到了最近的派出所,警察说现在还不能判定是失踪。果果厉声说我明白的明白的,不够四十八小时是不是,可是过了四十八小时我的儿子就永远找不回来了找不回来了找不回来了。
她猛烈地摇晃着头,头发全披散下来,她的面目狰狞扭曲,她说我自己去找我自己去找。
警察对钟鸣说,快快,拉住她拉住她,她自己别出什么事。说着警察拔腿就朝果果飞奔的方向追去,很快把她抓住。哈果果扑腾得像一尾网里的鱼。
警察说你安静下来,把情况说清楚。
钟鸣结结巴巴地说了一通,警察到底是经过事的,说,要是孩子真的走丢了,老人也该发现了,该打电话来才是,没道理不声不响的。你再给他打电话,家里也要打。
可是哈爸爸的手机还是没有开机,家里的电话也没有人接。
这是哈果果生命里最漫长的一小时,这一小时里,她的手机打得几乎要燃烧起来,很快就电量不足。
钟鸣与另两个同事一直陪着她,可是她对他们视而不见。
钟鸣站在一边看着这个疯疯颠颠的女人,她脸上的线条全挂了下来,法令纹深刻,披头散发的。
钟鸣从来没有像这一刻这样清楚明了地意识到,哈果果不是一个女人,她是一个当妈的。
在哈果果的手机只剩了一格电的时候,她终于打通了家里的电话。
她的耳力从来没有这样好过,她听见电话里传来小小子呱呱说话的声音,她怕是她幻听了,小心地害怕似地问,妈,我爸接到浩然了吗?
那边哈妈妈说,早接到了……
还没有听完果果便尖叫起来:接到了为什么不跟我说一声,我打电话也没有人接……
哈妈妈在那头说:你儿子说妈妈晓得他下楼跟公公碰面的呀,家里这两天乱成一团,没开伙,我们带他上外头吃的饭……
哈果果没有听清妈妈的话,她掷了手机,在派出所大厅极亮的灯光底下掩面大哭起来。她忽地觉得身体里有一股热流涌了出来,这股热流泄掉了她身上全部的力量,她知道那是什么。
多年以前这种热流告诉她,她是一个女人,现在它又告诉她她是一个母亲。
哈果果到母亲家时,小小子方浩然正在看喜羊羊,一边看一边乐得直蹦,蹦得一头大汗,身上的一件旧棉袄敞开着,半边领子上全是他大笑而滴下来的口水。
哈果果冲上去想要搂住他,他在果果的怀里挣来挣去,说妈妈你挡着我了挡着我啦。
果果在他那与方博南一样的大脑袋上响亮地啪了一巴掌,说叫你不跟妈妈说一声就跑!要是碰不到公公给坏人带走了怎么办?
小小子哇哇叫起来:你做什么打我!但是很快,电视上那只倒霉的总是被一群羊耍得团团转被老婆用平底锅抽得乱跳的灰狼便转移了他的注意,他又开始兴奋得蹦起来。
等哈妈妈弄明白了事情的经过,也开始埋怨起老伴来,哈爸爸不服气地说是小家伙自己说妈妈叫他下来找公公的,全怪这个小东西不听话!是得好好教训教训他。
果果说先别说教训他吧,您今后无论如何把手机开着吧,求您啦!
果果又去吓唬儿子说,今天的事千万不能告诉你爸爸,不然,他会把你打死的,用这么粗的棍子抽你!
果果把手指圈起来比划一下,吓得小小子一个激灵。
后来小小子果然没有对方博南提起这个事,大约他是意识到自己做了件不小的错事,哈家老俩口似乎也觉得这事儿多少哈爸爸有点责任,在方博南面前也闭口不提,果果更不会提,所以很多年里,方博南也不晓得这件事。后来在他们的儿子方浩然结婚的那天,果果才把事情当成一个久远的玩笑说给方博南听。
那个时候,哈果果用一种轻快的语调讲起她经历的这漫长痛苦的三个小时,仿佛那些痛都没有存在过似的。
而其实,是存在的。
把儿子从爸妈家接回去以后,一整个晚上,哈果果都会突然地搂住儿子亲,在他的衣服上用力地咬,咬得湿湿的一片。
小小子这一晚很自觉地坐到钢琴前弹着,十分认真专注。弹着弹着,小小子方浩然突然对陪在他身边的妈妈说:对不起啊妈妈。
果果摸摸他的大脑袋说嗯。
第二天,哈果果买了大大的果篮送给帮她找儿子的同事,还有钟鸣。
从这一天起,所有人都看得出来,哈果果与钟鸣的关系恢复了正常。
钟鸣自己也体会到了这种正常。
因为他切切实实地认识到,哈果果不再是一个有着一些美丽余韵的可爱的中年女人,她的的确确是一个母亲。或许他可以与一个已婚女人维持一种暧昧的关系,但是,他不可能与一个当妈的维持这种关系。这牵涉到一个比道德更深刻并且无可言喻的层面,那是钟鸣碰不起的东西。
哈果果自然也意识到了这种正常,她并没有什么遗憾,有点后怕倒是真的。她想也许这一场有点乌龙的事情是老天爷对她在婚姻里开小差的一种警示,老天爷还是仁慈的,他并没有断然地用让她失去生命里最要紧的东西来惩罚她对生活航向的偏离。什么也不打紧,如果必得失去一些,那就失去吧,只要让她当一个母亲。
她有时还是会在工作的空隙里抬起头来看看钟鸣。
他对她的好感,来自于她身上那点不肯老去的执拗,这对他是一种稀奇的事。
他并没有轻谩这种稀奇,更没有糟践这点稀奇。
为了他小心翼翼地宝爱这点稀奇,她一辈子都会念他的好。
在过去的那段日子里,当然他是喜欢她的,当然她也是喜欢他的。他们之间的那点相互的喜欢,既没有少到可以遮人耳目,却也没有多到可以破釜沉舟。
在还没有爱上的时候就再见。
没有比这个更好的了。
到了周末,果果一个人带着儿子出去玩。方博南陪着方家老俩口和妹妹又去咨询有关离婚的事了。
小小子方浩然念叨着去东郊坐小火车好多日子了,可这些事家里太乱,也没有人想起来满足他这个愿望。好容易今天出来了,小小子兴头得了不得,一路把果果拉着跌跌撞撞的。等他们到小火车的站台时,小火车刚刚出发。
小小子一屁股坐在地上,咧开嘴就要哭,果果赶紧往他嘴里塞一根棒棒糖,说,再等二十分钟它就回来啦。
小小子含着糖咕咕哝哝地说了句,郁闷哪!
果果好笑地蹲下来问他:你说什么?
小小子又重复一句:郁闷。
果果笑起来。
她的儿子,居然会郁闷了!
她忽地就轻快了,像把那吊在喉咙口中上不得下不去的一口浊气终于吐了出去。
老了就老了吧,年华流走就让它流走吧,她想。
她儿子都开始会郁闷了,让她如何可以不老?老了又如何?
方家老俩口在来南京的当天晚上便知道了方博雅事情,他们的女儿实在是不像为了小侄子的生日千里迢迢回国的悠闲的模样。听说了事情的始末方家妈妈就哭开了。萨达姆先生拍桌大声说混帐东西混帐东西。方博南告诉他们李大原前两天也来过,方家老俩口立马就要去找他算账,可是方博南说哪里找他去,谁晓得他住哪儿,说不定早回国去了。
方博雅说这一次她是下定了决心要跟李大原离婚的,只希望能够争取到儿子的抚养权,然后把孩子带回国来。半天没做声的哈果果插嘴说,这可能比较难。李家就只有这一个孙子,我怕他们不肯给。
方博雅立刻哭了。
她一直是知道有这种可能的,只是不肯承认罢了,此刻被果果一语道破,她觉得一下子站到了悬崖边儿上。
还没等方博雅向李大原提出离婚,李大原那边已先把离婚二字摆到了桌面儿上。
李家提出,婚后财产可以平分,儿子归男方抚养,女方可以探望。
方博雅跟哥哥说,婚后她跟李大原没有存下多少钱,起先的几年还是可以的,可是这两年李大原有相当的一段时间里是没有工作的,儿子又生过一场病,花了不少的钱。那房子倒是好的,可至今那房子还是李大原父亲名下的财产,方博雅说她是不在乎钱的,只想要到儿子。一家子几乎每天晚上都坐下来反复地商讨这件事,果果想她一个外姓人不大好多嘴,可是,听得方家老两口出的许多主意都极不现实,方博南又气怒交加,并没有实质可行的主意,果果忍不住插嘴说,方博雅现在真是的非常被动的,她没有工作,没有经济来源,争取到孩子的可能性实在是很小,所以果果提议,无论如何暂时不能与李家撕破了脸皮,只有用好好协商的办法看看能不能争取到对方的通融。
方博南批驳她的说法,果果说我也晓得李家不好讲话,可是又有什么办法?你强硬他们更强硬,再说离婚官司还得在人家的地盘上打。
方博南找了秦霜的那个朋友帮忙,那人说得在韩国给方博雅请一个律师,可是那是一笔不小的开支,而且这官司赢的可能性真的很小。
事情不可避免地牵涉到了金钱上头来,方博雅是拿不出请律师的钱来的,当着哈果果的面,方家老俩口也很难开口说费用由他们负责,哈果果干脆在他们商量的时候避了出去,借口怕小小子吵闹,带着儿子住到了娘家,尽管哈果果再三再四地威胁利诱哄劝小小子,叫他不要把爷爷奶奶与姑姑的事说给公公婆婆听,可这小子还是说漏了嘴。
哈妈妈啧啧地叹,说这姑娘命不好,什么地方不好嫁嫁那么老远,出了事这样麻烦。又说打官司花费大,一定是方家老俩口贴钱了,这对做老的那心是偏到胳肢窝去的,女儿结婚贴钱女儿离婚又贴钱,儿子是不管不问的,连孙子过生日也只买个蛋糕来敷衍。一堆夹七夹八的话说得果果头痛欲裂,不知这事到底什么时候算完,索性不管不问由得方家人自己折腾去了。于是便在干脆在娘家吃住,一连一个月没有回家去。
倒是秦霜暗地里帮着方博南使了不少的劲,这些日子两个人走得特别近。
最终,方博雅还是决定回去跟李家好好地协商,她打定了主意放弃所有的财产,只想要到儿子,她说她甚至可以继续在韩国呆着,便于李大原探望孩子。
方博南再一次地请假陪着妹妹去了韩国。
最终方博雅还是妥协了。
方博南也实在是耗不起,他总得回单位上班。不可能一直陪在韩国。
方博雅答应李家,放弃了儿子的抚养权,她要求一周探望儿子一次,李家也答应了。
方博南回到南京后,请秦霜吃饭,谢谢她的帮忙。
那一晚他们都喝了不少,方博南最后的记忆是,他跟一个女人一块儿蹲在路边哇哇地吐。
那个女人面容熟悉。
方博南是半夜时分清醒的。
他看见睡在他身边的人,魂飞魄散,穿了衣服逃也似地奔出门。
回到家的时候,他发现钥匙没有了,他的大头里有一线剧痛,拉锯似地拉过来扯过去。他硬着头皮按响门铃,果果来替他开的门。
他一身酒气,实则心里已通明,但是他只能装作大醉,摇摇摆摆,无赖地赖在地板上。
果果过来拉他,他站起来,却又扑通一下顺着果果的身体倒下去,半跪在地板上。
果果下死劲把他拖进卫生间叫他洗把脸。
方博南把脸沉入洗手池的大半池温水中,他感觉有比水更热的一点液体从他的眼睛里涌了出来融进洗脸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