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原本完全陌生的人,因为一张小小的报纸相识,这种事对于方宁颜来说,有一点荒唐,有一点无聊,也有一点隐蔽的好奇。
公园里的这一个角落挺黑,宁颜没有看清那个男子的样子,她猜他也没有看清她的样子。
那个人先开的口:“你好!你是方小姐吧?”
宁颜点点头。
“我就是那个李立平。”他说。
他的语调柔和低沉,略有些外地口音。
两个人就自然地顺着公园里的小路走出来,气氛略有些尴尬。
李立平先开的口:“方小姐,我想先解释一下,我之所以会选择报纸征婚这个形式来找对象,第一,不是因为找不到对象,只是找不到合适的,想扩大一下选择的范围。第二,我是一个很正派的人,如果找到合适的,就绝对不会再与若干个女孩子同时保持联系,这一点请你相信。”
宁颜实在不知道如何开口回答,就含糊地应了一声。
李立平并不健谈,但也并不少语,保持着一种十分得体的语速与交流的频率,给宁颜挺舒服的感觉。
公园虽然不大,到处是一对对的情侣,头靠着头切切私语着,黑暗处还有一些急促的喘息声,李立平觉查出宁颜的不适,很快把她带了出来。
那些年,南京的夜晚并不繁华,几乎所有的商店都在六点钟左右关门,而那些酒吧又隐藏在街巷里,他们走的,是一条颇为宽阔的林荫道,两个人突然爆露在一片明亮里,都有些不自在,各自低头慢慢地走路。
宁颜有一瞬很想说再见,还未出口时,两个人来到了一家大型的商场门口。商场居然没有关门,两个人走进去,迎门是艺术品专柜。李立平指着挂着的条幅开始评讲。宁颜想起他信封上的毛笔字,问:“那么你练的是什么体?似乎有一点像瘦金。”
李立平笑了一声说:“我练的是李体。”
这句话引得宁颜回头好好看了看说话的人。
宁颜第一次把他看了个清楚,略瘦长的脸,窄窄的额头,肤色很白,茶色的宽宽的近视眼镜,穿着十分整洁。宁颜发现他也在观察她,两人的眼光一对上,就各自转开了。实在是太尴尬了。宁颜想起学校里一位男教师说过的话:你想相亲吗?那你得皮厚才行。
显见的这位李立平与宁颜一样,不是皮厚的人。
一节柜台里,放置着一溜微雕作品,这给了两个人一个靠近的机会,他们一同凑上去细看那些美丽的小巧鼻烟壶里雕刻的细致得不可思议的图案。
李立平的身上有很洁净的气息,这给了宁颜很好的印象。
这初次的见面结束时,两个人都不知怎么开口道别。
宁颜心里有点矛盾,他不知他会不会再一次地约她,李立平心中与她一样地没底,这个女孩子,在李立平看来,秀美文静,然而,有点捉摸不透。
这是李立平见的第五个女孩子,前面四个,他不是太满意,他母亲在知道他要报纸征婚时曾对他说:儿子,你这一回你就放开手眼好好地去挑一个。可是,李立平发现,事情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他会有很宽广的选择面,事实上,他收到了近五十封来信,光是工作条件就被他自己淘汰掉了一半,剩下的,有几个女孩子附了照片,却不料弄巧成拙,被李立平pass掉,他不喜欢女孩子的艺术照,他以为那种照片水份实在太大,而另有一个眉目美丽的女孩子,他又觉得过于丰满了一些,看上去比自己还要宽上一轮,李立平心中好不遗憾。
李立平喜欢的是清秀娇小的女孩子,有细目长发,骨架小巧,不能过于张扬,宁颜符合他对妻子的全部想象,然而,李立平想,他依然还有选择的余地,一个男人如果已经三十岁了,不是很有钱,也不是非常有地位,并且,身势背影至为平常,那么他总该给自己多留条后路。
李立平问宁颜要联系的方式,宁颜想了想,也就给了他。
宁颜回到家里的时候想:你看,这也不难嘛。征婚与相亲,实质上差不了多少,只是形式有一点点不同而已,人是一种多么容易适应环境的动物啊。
往后的一个星期里,宁颜几乎忘记了这一场相亲,她正好要参加自学考试,她正在为她的本科文凭而做着最后的努力。
等她考完了,李立平的第二封信也来了。
他的信不是寄给她的,是寄给她的父亲的。
当初的应征信也是宁颜的父亲写的,他用了化名,请一个可靠的朋友转的信。李立平并不知道这位充当了中间人的男士就是宁颜的父亲。
李立平写道,他很满意方小姐,希望能够和方小姐建立恋爱关系。如果方小姐也无意见,请接受他的约会,在某日某地。随信附了两张电影票。信的最后,李立平请中间人转告方小姐,他已回绝掉其他的应征者,请方小姐及家人放心。
宁颜奇怪这个李立平为什么不直接给自己打电话,而要拐上这么一个弯子。到是宁颜的母亲明白,她说:很简单啊,他这么做一是表明态度,二是留有余地。
就这么着,方宁颜与李立平开始了他们的恋爱进程。
其实也无非是看看电影逛逛公园。
有一回,在电影结束的时候,宁颜惊骇地发现,自己的父亲正坐在他们的后面的座位上,此刻正起身随着稀稀拉拉观众一起退场。
宁颜注意到父亲刻意地看了李立平好几眼。
回到家里,宁颜问妈妈怎么回事,母亲笑笑说:“征婚不同有人介绍的,连张照片也无,我们当然不放心,你爸的眼光还不错,就让他去看看。哎,说起来,你到底看得如何?”
这话是冲着宁颜的爸爸方静言说的。
方爸爸略犹豫了一下说:“我觉得那人长得似乎不怎么好,倒不是说五官有多么难看,只是额窄,面相很有点狭隘之相,我怕他有点儿小心眼。这种人,可能不怎么好相处。个头倒还般配。”
母亲听了方爸爸的话,微微皱了皱眉头,说:“这样啊。不过,他条件还可以,当然,我们的意见只供你参考,主要还是你自己的看法。”
宁颜忽然觉得无趣起来,说:“既然这样,那我下次回掉他好了。”
母亲摆摆手说:“再处一处再说吧。你爸也没说他难看。”
宁颜很想跟母亲说不是难不难看的问题,她只是觉得无趣,可是到底还是没有说出口。
于是,方宁颜继续与李立平不温不火地谈着恋爱。
逛公园,看电影,看电影,逛公园。
母亲笑说:“你们别总是去看电影,闷着头看电影两个人还怎么交流?”
于是约会的内容改做上茶馆,时间也改做周日。
宁颜周六一般还有补习班要上,所以,周日一直是宁颜真正得以休息的日子,她通常会跑到魏之芸那里,看书,喝茶,之芸负责做饭,或是干脆一个人呆在家里,看书写日记,或是泡书店。
如今多了个李立平,倒像是多出来一件不得不做的事,约会。宁颜渐渐地觉得身心都有些疲累,越发地生了跟李立平分手的心。
她看着何倩茹眉宇间那一抹遮不住的快乐,看着她时常发愣微笑的神情,宁颜的心里有细微的酸楚与妒意,倩茹那个,才是恋爱吧。
关于周苏豫,倩茹对两个好友说得不多,但宁颜多少知道一点,可惜,宁颜想,自己从未有过这样浪漫的邂逅,人跟人的差别,真是太大了。
宁颜羡慕倩茹的奇遇,也羡慕之芸的自在,下决心与李立平说,不想再处下去了。
宁颜想不到的是,李立平有足够的聪明,已经查觉了她的动摇。李立平真的开始慌起来。
李立平其实并没有说谎,他真的与其他的应征者完全没有了联系。
在宁颜之后,他又陆续看了好几个女孩子,都不似宁颜给他留下那样良好的印象,有一个女孩,见面不到三分钟就追问了若干次他的经济状况,也有问他什么时候可以购房,有无出国机会的,把李立平吓住了。
李立平决定把握住方宁颜。
但是他敏感地发觉,方宁颜这个女孩子,对他并不像他对她。
一个月相处下来,李立平基本上已摸准了方宁颜的性格,她并不像他最初想的那样不可捉摸,她其实单纯无害,有些古怪,但是性子温顺,耳朵根棉软,沉静守旧,是好妻子的人选。但是,她的冷谈是毋用置疑的。有一个晚上,李立平与方宁颜出去,经过一道阶梯的时候,李立平假借挽扶的名义,握住了方宁颜的手,可是这女孩子居然挣开了他的手,宁可扶着道边的树一步一步慢慢地往台阶下挪。
李立平觉得应该想想办法。他不想再征一次婚,这种事,一次就够了。
宁颜这种女孩子,李立平想,对恋爱与婚姻都有不切实际的幻想,骨子里沉迷于风花雪月的东西,要应对起来,也不难。
有一晚,李立平又约方宁颜出去,那是一个仲秋的晚上,李立平比往常显得沉默一点,神色间很有些忧郁,宁颜想说的关于分手的话,完全出不了口。
临分开时,宁颜衣襟别着的一对白兰花突然落下来一朵,被李立平接住了。他把那花托在手心,看了好一会儿。
当晚约会回去,宁颜刚上床躺下,李立平的电话就到了。
“宁颜,”李立平说:“你衣襟上掉下来的花,我把他放在宿舍的桌上,香得不可思议。”
然后是一片沉默。
沉默里,宁颜听见自己的心“别”地跳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