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颜最终没有去看病,因为妈妈先自病了,躺在床上,不肯吃饭。也不太理会宁颜,甚至没有一个好脸色。等又过了几天,妈妈的气好像消了一点,但是宁颜发现,妈妈突然多了一个习惯。
宁颜的妈妈是很喜欢看电视的,尤爱看那些有关情爱、家庭伦理的剧目,以前宁颜会陪着她看一些,现在,她不敢了。
每回看到相关的情节,妈妈会笑着做一些点评,比如:男人在恋爱时总是甜言蜜语的,总还是有傻瓜去相信;养儿养女有什么用处?都是一些白眼狼;女孩子要是不自重,将来倒了霉也只能引得人看笑话。
妈妈在说这些话时,嘴角总噙着一朵冷笑。
宁颜如坐针毡,整夜地失眠冒冷汗,眼前总看见母亲冷笑着的面孔,像废墟上阴冷的幻相。
在李立平的面前,宁颜免不了有些委屈,冲口就埋怨:“你怎么在我妈妈面前随便乱说话?”
话一出口宁颜就后悔不叠,把话岔开了,李立平还是入了心。
李立平被的年礼被塞进了墙角,兀自地生了霉。
直到初十八落灯那天,妈妈才开口叫宁颜转达给李立平,叫他来家里吃饭。说起来,李立平也是为了宁颜才没能在家过年的,“不能让人挑了礼数。”宁颜妈妈说。
那一顿饭,李立平吃得有些诚惶诚恐,下狠心重又买了些礼品。
宁颜分外地觉得李立平的容忍的不易与可贵,心里的天平倒又往他这里倾斜了过去。
这一年的头没有开好,宁颜始终有些闷闷不乐。
之芸看了,提议说,要不,我们聚一下吧,各自把人都带上,六个人,也热闹些,准备去珍珠泉烧烤,胜寒早早地订了一个小木屋,开春了,还有些冷的。
宁颜回去跟母亲说了,母亲警觉道:“就只你们三个还是各人的男朋友都去?”
宁颜心里一拎,说:“不知道周苏豫和袁胜寒去不去。”
宁颜妈妈说:“不管人家去不去,你别把李立平带去。八字没有一撇呢,给自己留点儿退路的好。”
宁颜只得说好。
回头去跟之芸倩茹她们一说,两个人都不答应了。
倩茹说:“你妈妈是怎么回事,什么年代了会有这种想法,就算将来不成,又怎么了?”
倩茹的母亲是一个非常随和的人,宁颜很喜欢她,那种母女间融洽的朋友似的关系,叫宁颜羡慕不已。
不过,人是没有办法选择母亲的,宁颜想,母亲也无法选择自己的子女,也许,自己的母亲更希望有一个成熟的,精明的,稳稳地拿捏住了自己人生的女儿,而不像她,软弱无主见,回报母亲养育之恩的只有无限的失望。
之芸也跟着劝:“不仗义啊宁颜,说好了都带去的嘛。去吧去吧,你跟李立平分头走,我就不信你妈妈会跟踪你不成?”
宁颜犹豫不决,但是对于这样的聚会又十分期待,到最后还是跟李立平说了,李立平一口答应了要去。他内心里是很高兴的,他看得出宁颜对自己渐渐地钟情,更满意她对自己无意的依赖,这样他觉得稳妥,觉得安心。
宁颜找了个借口让他在师大偏门等,到时候胜寒借的车会开过去载他。
周末,六个人上了路。
这一场聚会并不像宁颜想的那样好。
李立平与宁颜有了一点点小磨擦。
胜寒在用山东话讲笑话,宁颜大笑起来,眼角却瞟见李立平立刻灰了一灰的脸色。
过了一小会儿,李立平挨过来在宁颜耳边低声地说:“说什么好东西了你就笑得这么开心,跟我在一起时,从来没有看见过你笑得这么灿烂嘛!不过是低俗的笑话罢了。”
宁颜说:“这话是什么意思?袁胜寒是之芸的男朋友,我最好朋友的男朋友!”
李立平看见宁颜变了脸色,也觉得自己孟浪了些,立刻又软语哄了宁颜几句,宁颜叹了气,也不好当众给他下不来台,面上还是有说有笑的。
偷眼看去,比之周苏豫的文秀,袁胜寒的爽朗,李立平显得拘谨而小气,宁颜心里的小牙齿又开始偷偷地噬咬起来。
倩茹是个聪明人,看出宁颜的面色不对,背着人劝她说:“你怎么啦?跟李立平生气了?刚才不好好的嘛?我说你呀,小脾气也改一改,李立平也算不错了,工作也不错,宁颜,知足常乐。”
倩茹是一片真心,宁颜其实也明白,可是斯时斯景中,不知怎么的,这话就显得刺耳起来,宁颜嘟嚷了一句:“你当然可以知足,周苏豫又年青又好,话说起来总是容易的,你们一个个的心满意足,万事如意,哪里知道我的苦处!”
倩茹听了忽然也动了气。
一场聚会虽然还是有说有笑,但又总有一点别别扭扭起来。
倩茹之所以会生气,也是有原因的。
宁颜以为她现在事事顺心,其实完全不是那样。
倩茹的父亲坚决不同意她与苏豫交往,不是嫌苏豫不好,父亲说:“好的男孩子是不多,可总还是有,总还是可以找到你跟同年半大的。就只这个,不行的!”
母亲在私底下给了倩茹很多的支持,她对倩茹说:“我觉得苏豫这孩子不错,让你老爸爸接受要时间,男人老了有时候比女人更固执,总归是为了你好。我会劝着他的。”
倩茹知道,父亲虽然脾气急躁,但是母亲却如一池春水,有着无限的包容力与影响力,这一关,并不难过。
可是,苏豫家那里,倩茹却感受到了非常的敌意。
第一次正式跟苏豫回家见母亲,倩茹刻意地买了件新的羊毛裙,粉蓝色,收腰喇叭下摆设计,配了雪白的短靴,一下子让倩茹年青了好几岁。
苏豫的母亲坐在轮椅上,在门口等着他们俩,面含微笑,衣着素雅,皮肤很白,五官与苏豫十分相像。长年的卧病已经毁坏了她的容颜,她的脸与手指都有些浮肿,眼角下垂得尤其厉害,可是,神情间还是依稀可辨当年的风致。比跌伤腿的那一次,多添了一份从容不迫。苏豫也告诉倩茹,最近母亲的身体有所好转。
倩茹突然地紧张不已,握了满手的冷汗。
苏豫妈妈笑了,说:“何小姐看上去好年青啊。”她的声音柔和绵软,带着苏南人特有的糯糯的尾音,倩茹却没来由地打了个冷颤。
吃饭时候,倩茹要去端那一个砂锅鸡汤,今天的菜都是从饭店里叫的,只有这一锅汤是苏豫头一天就买好炖好的。
苏豫妈妈出声阻止:“苏豫,别叫何小姐弄那个,当心烫着,到底是女孩子哪。”转头又对倩茹笑着说:“何小姐,听苏豫说,你们家条件很不错,想必很受宠,我们家原本也还算好,苏豫的爸爸跟我,我们都是老大学生,在同一家研究所里工作,可是苏豫的爸爸去世得早,都是我的病,拖累了我们苏豫,原本,苏豫是可以出国申造的。”
饭桌上算是很融洽。苏豫妈妈并不特别地殷勤,用公筷给倩茹布菜,却直接用自用的筷子把鸡腿送进苏豫碗中,一边微笑着说:“多吃一点,男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你还在发育期呢。”
这话,半点不对的地方也没有。
只是,倩茹不知为什么忽地就觉得矮了半头。
金黄喷香的汤里,浮着一个鸡肫肝,苏豫捞了出来,放在倩茹的碟子中,两个人对上了眼,不由得就相视笑了。
只在那一瞬,苏豫妈妈的脸色变了一变。
吃完饭倩茹主动地抢了碗筷去洗,苏豫跟了进来,两个人尚来不及讲一句半句话,只听得外面客厅里一声玻璃脆响,苏豫赶紧跑出去,倩茹也跟了出来。
苏豫妈妈歉然地说:“今天的饭吃得稍油了一点,想泡杯茶来喝,这么没用摔了杯子。”
其实因为病的关系,苏豫的妈妈只在桌上陪坐了一下,她的饭菜,都是苏豫另准备的。
苏豫给妈妈泡了淡茶,坐不到五分钟,苏豫妈妈就说累,坐不住了,苏豫弯下腰,用力把母亲从轮椅里抱出来,倩茹看见苏豫有点吃力,忍不住上前帮助,托了苏豫妈妈的腿弯,不知怎么的,倒让苏豫妈妈的衣角挂到了轮椅角上。
苏豫妈妈微微着急地说:“何小姐,你放手,苏豫反而好抱一点。”
倩茹只好放开手,呆看着苏豫把妈妈抱进里屋,出来的时候,苏豫说:“我妈妈说,她要先歇一歇,等一会儿就不送你了。”
这一次见面,当然比医院那一回顺利,苏豫挺高兴,倩茹呼出一口长气,心底里某一个角落里,有点不知明的情绪滋生了出来。
就像她新的裙子角上溅落的一小滴浅褐色的酱油斑。
因为苏豫要照顾母亲,他常在周末把倩茹约回家去,苏豫的妈妈一直也都很客气,称呼倩茹做何小姐,倩茹说过几次请她叫她倩茹就行,可是她一直没有改口。
前不久有一次,倩茹去苏豫家的时候,苏豫临时出门办点儿事,苏豫妈妈来开的门,倩茹看她自推着轮椅有点吃力,上前帮她,苏豫妈妈立刻出声制止:“行了,轮子别住了。你坐吧。”
声音里有微妙的冷淡,倩茹呆了一呆。
待苏豫回来的时候,她的声音才恢复了平日的温和。
还有一回,倩茹说有好太阳,赶着跟苏豫两个人把换季的和刚换下的衣服都洗了,路过苏豫妈妈的卧室时,听见母子两个人低低地说话声。
倩茹听见苏豫妈妈说:“你的内衣放着吧,等妈妈来洗。”
苏豫妈妈是上海人,说的是方言,殊不知,倩茹的外婆也是上海人,倩茹从小听惯了吴侬软语,只是会说得不多。
这一点点一滴滴的小事,不算什么,苏豫妈妈是知书达理的人,比起学校里同事们闲谈时对婆婆们不堪的描述,她是好得多了。
可是,倩茹却渐渐地生了一分怕的心,就算是自己的父亲在母亲的劝说下,终于接受了她与苏豫也不能使她全然忘记这种阴影。
但是,苏豫是那么好,两个人是那么融洽,不会让她怕到生了退却的心。
她舍不得苏豫,苏豫也舍不得她。
倩茹的心事,如今全被宁颜的一句话给激出来,倩茹不禁动了点气。
两个多年的好友,为了各自的一点小心思,生了一分远的心。
之芸看着跟在里边儿着急,两边拉拢,可是两边儿都淡淡的。
宁颜在那次郊游回家以后病了一天。
其实不是病,是吓的。
宁颜总隐隐地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怎么每次自己跟李立平私底下讲的话,做的事,到过的地方,母亲总好像都了如指掌呢?
宁颜有个可怕的猜想,但是很快又自己否定了。
宁颜从十来岁就开始记日记,厚厚的本子用掉了十多本,她并没有一个上锁的橱子或是抽屉,母亲总是说:“做妈的不会偷看女儿的日记的。你尽管放心放在那里。”从小到大,宁颜的日记本子都是放在书柜里的,似乎也真的没有过被动过的痕迹。
这次,违了母亲的意思带李立平出去,宁颜生怕母亲不知什么时候就知道了,心虚地觉得当天回来时母亲的面色就不太好,不会是知道了什么吧。担心得一夜没有睡,尖了耳朵去听母亲屋里的动静,母亲睡眠不好,常常夜间弄出一点轻微的响动来,那一夜,到很安静。
三个好友,只有之芸是真正快乐的。她父母是那种成天乐呵呵的性子,从不过问女儿的事情,胜寒也去过之芸的家,一家人都很喜欢他,胜寒成了之芸母亲的麻将搭子,周末有空的时候,一家人全来上几圈子。胜寒有劲儿又能干,常拉了之芸一块儿跑电脑市场,两个人一泡就是一整天,不亦乐乎。
胜寒性格爽快却不并粗鲁,也看出倩茹与宁颜有点儿问题,常有意无意地创造机会,带着她们一块儿玩。渐渐地,两个人又和好如初。
这些事,都在那陌生的女人来找之芸之前。